第一章 三節(jié) 3

他聽到了腳步聲，然后，一個聲音叫起了他的名字：“咖維？”
羅肯停下了劍術練習，回頭看去。站在教練籠的外面兵刃校場的走廊上的，是尼祿·維普斯。維普斯身著寬大的襯衫，黑色的褲子和靴子，他的斷手很顯眼地露在外面，那被截下的斷面被一種消毒用糊狀物仔細地包裹著。他的手腕里注射了一種納米技術處理的血清，讓斷腕重新成型，以便在大概一個星期之后可以接受植入器官。羅肯仍然可以看到維普斯用鏈劍將自己的手切斷而留下的傷痕。

“什么事？”

“有人來看你了?！本S普斯說。

“如果又是什么可恨的記錄者——”羅肯說。

維普斯搖了搖頭：“不，不，是圖咖登上校。”

維普斯讓到了一邊，羅肯也放低了自己的練習用劍，將教練籠的運作關閉。他周圍的靶人和自驅(qū)動刀劍紛紛停擺，同時，教練籠的上半升上了天花板，下半部分收進了席地下的甲板。塔瑞克·圖咖登走進了兵刃校場，他一身隨意的打扮，套著銀色的長褂甲衣，五官憂郁，一頭黑發(fā)。圖咖登在經(jīng)過維普斯的時候，對著他笑了一笑，露出了滿口雪白的牙齒。

“謝了，維普斯。手怎么樣了？”

“正在恢復，連隊長?？炜梢越雍狭??！?br>
“不錯嘛，”圖咖登說：“在那之前就堅持一下用另一只手擦屁股吧，去吧?！?br>
維普斯大笑著離開了。

圖咖登呵呵笑著，登上了幾級臺階，來到了站在帆布席場地中央的羅肯面前。他在籠子外的武器架子上站住了，選了一把長柄斧，拉了出來，邊走邊揮了幾下。

“過得不錯吧，咖維奧，”他說：“我猜，你已經(jīng)聽說過傳言了？”

“我聽說了好多各種各樣的謠言，閣下。”

“我說的是關于你的那個。接我?guī)紫??！?br>
羅肯扔掉了手里的練習用劍，在最近的架子上抽出了一把雙刃戰(zhàn)斧。那是一柄從刃到柄全鋼打造的武器，兩條刃口呈出渾圓的曲線。他將武器舉過頭頂，面對著圖咖登擺出了狩姿。



圖咖登虛掃了一下，然后兇猛地砍出兩擊。羅肯用斧柄將圖咖登的斧刃格擋開來，兵刃校場中回響著鳴擊聲，而微笑仍然沒有離開圖咖登的臉上。

“那么，這個傳聞……”他繼續(xù)說，腳下繞著圈子。

“這個傳聞，”羅肯點頭問：“是真的嗎？”

“不是。”圖咖登說。然后他頑皮地一笑：“當然他娘的是真的！哦，也許不是……不，這是真的?！睈鹤鲃≈螅_心地大笑起來。

“很好玩是吧，”羅肯說。

“呵，別牢騷，笑一個?！眻D咖登吐出這幾個字，斧子再次刮向了羅肯，那是十分不尋常的兩下交叉斬，羅肯無法輕易地躲開，被迫將身體狠狠地向后擰過去，兩腳大張地著地，才勉強地站住。

“有意思，”羅肯說著，腳下再次繞起圈來，他手里的戰(zhàn)斧松散地垂著：“能問一下，這個動作，是你自己就這么生造出來的么？”

圖咖登笑了：“大司戰(zhàn)本人教給我的?！彼f著，一邊慢慢地走著，斧子在他的手指間轉(zhuǎn)著圈，被照射著場席的燈光映得明晃晃的。

他突然站住了，將長斧指向了羅肯：“難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地球在上，我可是親自提了你的名字來著?！?br>
“我很榮幸，閣下。十分感謝你這樣做?！?br>
“然后這個提名被伊卡登贊同了?！?br>
羅肯的眉毛揚了起來。

“好吧，他沒贊同。伊卡登恨你恨到了骨頭里，老朋友?！?br>
“我可以理解?！?br>
“好孩子?！眻D咖登吼著，直沖向羅肯。羅肯將那一斧擊開，然后反擊了一記，把圖咖登逼退到了席子的邊緣。

“伊卡登是個混球而已，”圖咖登說：“他總覺得你先到了哪里是做了弊?！?br>
“我只是——”羅肯開口說。

圖咖登豎起一跟手指，打斷了他的話。

“你先趕到了那里，”他靜靜地說，再沒有了那種玩笑的意味：“然后你發(fā)現(xiàn)了那里隱藏的真相。伊卡登隨他去郁悶好了，他只是在鬧別扭而已。事實上，是阿巴登贊同了你的提名?！?br>
“第一連隊長？”

圖咖登點點頭：“他對你印象深刻。你光明正大地在較量中贏了他，榮耀屬于第十連。而且，最后下了這個決定的是大司戰(zhàn)?！?br>
羅肯完全放開了防御姿勢：“大司戰(zhàn)？”

“他想讓你加入進來，他親自囑咐我告訴你，他欣賞你的能力，欣賞你的榮譽感?！鹂恕@么對我說，‘如果有人要替補塞金努斯的位置，那么，這個人應該是羅肯。’他的原話如此。”

“他真的那么說了？”

“沒有?！?br>
羅肯抬頭看去，圖咖登正對著他沖刺著，手里的斧子橫掃過來。羅肯向側面一閃，躲過了攻擊，然后用斧柄捅在圖咖登的側身上，讓他腳步錯亂地差點跌倒。

圖咖登爆發(fā)出一陣大笑來：“好吧，好吧，他就是那么說的！地球在上，你太容易上當了，咖維，太容易騙了?？纯茨愕谋砬?！”

羅肯無奈地笑了一下。圖咖登看了看手里的斧頭，然后扔到了一邊，就好象對比試突然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一樣。那斧頭鏜榔幾聲落在了席子外的影子里。



“那么，你說句話吧，”圖咖登問道：“我該怎么回復他們？你要加入要是拒絕？”

“閣下，這將是我一生最高的榮耀?！绷_肯說。

圖咖登微笑著點點頭。

“你說的沒錯，”他說：“不過，先教給你第一課，叫我塔瑞克?！?br>

第一章 三節(jié) 4

據(jù)說，一個布道士的篩選過程，比培養(yǎng)一個阿斯塔特還要嚴格，還要謹慎。那話是這么說的：“一個可以成為軍團戰(zhàn)士的人要千里選一，但是，十萬人中，只有一個人可以成為布道士?！?



羅肯是相信這一點的。一個可以成為阿斯塔特戰(zhàn)士的人，必須是一個強壯的人，一個健康的人，他必須有適合改造的基因基礎，能夠順利地進行強化?？偠灾仨毷且粋€好地基，才能建成那座叫做戰(zhàn)士的高樓。

但是，要成為一個布道士，一個人必須具備非常稀有的天賦——并非強化和改造能夠提供的天賦：洞察力、靈牙利齒、政治天分、敏銳的智力。當然，無論是通過電子形式還是藥物形式的改造，智力是可以提高的，一個人也可以接受歷史、邏輯政治和辯論方面的教育和指導。一個人可以被教導應該去思考什么、如何表達出思考的內(nèi)容，但是沒人能教給他如何去思考。



羅肯喜歡去看布道士們工作。曾經(jīng)有幾次，他甚至延后了第十連的撤退時限，以便在被征服的城市中欣賞他們對群眾演說的樣子。那種感覺，就好象陽光破云而出，照耀在田野中的稻穗上。



凱瑞·席德曼是羅肯見過的最優(yōu)秀的布道士，他是第六十三艦隊的首席布道士，同時負責起草艦隊的通訊措辭。而且，眾人皆知，席德曼和大司戰(zhàn)、遠征艦隊司令官還有幕僚長都有很深厚的私交。他的名字，甚至為皇帝陛下本人所知。



在復仇之魂（譯注：還記得嗎？軍團的主艦）的腹底位置，有一條作為演講廳的長長的拱室。當羅肯邁步走進大廳的時候，席德曼正在為一場布道士的授業(yè)演講做結尾。兩千名男男女女，身穿著他們樣式樸實的淺褐色長袍，坐在一排排的椅子上，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



“到了總結的時候了，我確實已經(jīng)講了太久?！毕侣f道：“這一節(jié)的討論，讓我們接觸了我們的哲學那言語字詞表皮之下的，真實的血肉。我們所傳播的真相之所以是真理，因為我們說它是真理。這種理由能夠成立么？”

他聳了聳肩膀。

“我想是不行的?！业恼胬肀饶愕恼胬砀谩?，這是小學校園里的口水仗，并非一個文明的基礎?！沂钦_的，所以你是錯誤的’，這個推論，無論我們將任何一種邏輯工具對它加以衡量，它都會在一瞬間崩潰。我是正確的，因此，你是錯誤的。我們不能在這樣一個公式之上建立自己的理念，而且我們不能，不應該，也不會去容忍自己在這樣一個基礎之上布道。如果我們這樣做，我們將成為什么？”

他看向自己的觀眾們，有幾只手舉了起來。

“你來說？”

“謊言?！?br>
席德曼笑了。在他的講演臺上，有一圈話筒將他的聲音傳到大廳的每個角落，他的面孔則被一個攝像機拍攝并播映在他背后的全息顯示墻上。在那扇墻上，他露出了一個足有三米寬的微笑。

“我本來想的是仗勢欺人的人，或者是煽動家，莫枚德。但是，‘謊言’是一個相當精辟的總結，它比前兩個稱呼更加深刻。總結得好啊。謊言，這是一個概念，一個我們布道士永遠也不能容許自己成為的概念。”

席德曼在繼續(xù)講話之前喝了一口水。羅肯，則從大廳的后面來到了一張空椅子上坐了下來。席德曼是一個高大的男人，與任何非阿斯塔特人類相比，他都是相當高大的，身板挺直，干瘦，高貴的頭顱上，漂亮地圍著一圈白發(fā)。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如同月狼戰(zhàn)士肩甲上的軍團標志那種色調(diào)。他有一種自然的領導風范，但真正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聲音。那是一種低沉的，婉轉(zhuǎn)，柔和圓潤，富有憐憫韻味的聲音。每一個布道士被選中的最終原因，其實正是他們的嗓音和語調(diào)。這種柔和的、甜美而又清澈的語音，正是它，將理性、真摯和信任傳播。這是完全值得在十萬人中篩選出唯一的聲音。



“真理和謊言，”席德曼繼續(xù)說道：“真理和謊言。你們意識到了嗎？我又講到這個最愛的話題了，你們的晚飯得延后了。”

一陣笑聲在聽眾之間傳過。

“偉大的行為塑造了我們這個社會，”席德曼說：“從物質(zhì)上來說，最偉大的一例，就是皇帝陛下將地球再一次統(tǒng)一在了一個政權之下；而延伸開來，這一事件的后續(xù)可以包括我們目前正身在其中的這次圣戰(zhàn)遠征。但是，在知性上，則要算是人類拋棄了宗教這沉重的枷鎖最為偉大。幾千年，幾千年來，宗教一直困擾著我們的種族，從底層簡單的迷信，一直到高層的靈魂信仰，它讓我們變得瘋狂，驅(qū)使著我們?nèi)ブ\殺，去發(fā)動戰(zhàn)爭。它就象一種疾病，就象是一副鐐銬，一直跟隨著我們。我告訴你們宗教是什么……不，你們來告訴我，宗教是什么？你來？”

“無知，閣下?！?br>
“謝謝你的回答，卡娜。無知。從最早的時代開始，我們這個種族就一直在努力于理解這個宇宙的運作，而當這努力遭遇失敗時，當一些情況無法被解答時，我們便簡單地將這些認識上的空缺用盲目的信仰填補。太陽為什么會每天在天上走過？我不知道，所以我將這一現(xiàn)象歸功于一個駕乘著金馬車的太陽神。人為什么會死？我說不出來，但我可以相信有一個黑色的死神，將人的靈魂勾向另一個世界?！?br>


他的聽眾們笑了出來。席德曼走下了他的講臺，來到了臺前的階梯邊緣，離開了話筒。雖然他的聲音低沉，但是，那每個布道士都擁有的、經(jīng)過卓越訓練的聲音，仍然將他的每一個字，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大廳的每一處。

“宗教信仰，相信魔鬼，相信靈魂，相信著來生，相信著一些超自然的陷阱，這些陷阱一樣的信仰，它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我們在面對宇宙中那些悲慘和不如意時能夠感覺更加舒適。它們是面包，它們是靈魂的支柱，它們是理性的拐杖，是祈禱，是幸運符，它們幫助我們度過黑暗。但是我們?nèi)缃褚娮C了宇宙的真實面目，我的朋友們。我們?nèi)缃裾莆詹⒗斫饬藰嫵涩F(xiàn)實的一絲一線。我們親眼看到了日月星辰的全貌，我們知道它們并沒有任何齒輪和機關，也沒有金馬車載著它們來回游弋。我們認識到我們并不需要一個上帝，或者任何形式的諸神，也因此，我們再也不需要使用惡魔、魔鬼和靈魂這樣的概念。人類最偉大的作為，正是將我們自己改造成了一個非宗教的文明?！?br>


一陣由衷而熱烈的掌聲從他的聽眾之中爆發(fā)出來，甚至還有一些贊同的喝彩聲。布道士們并不只是簡單地專長于公共演講這一門藝術。他們在這一活動中的兩種角色上都受到過訓練。將幾個布道士安排在一群聽眾之中，他們可以用幾次時機巧妙的答話將演講的聽眾們帶入狂熱；同樣，也可以把他們變成一群對抗講演者的暴徒。實際上，布道士們也經(jīng)常被安排在自己同事的演講聽眾之中，以增加布道的效果。



席德曼如同結束了演講一般，轉(zhuǎn)身就要離去。然后，就在掌聲漸漸平息的時機，他隨即又轉(zhuǎn)回了身來。他的聲音越發(fā)柔和起來，但是那聲音也越發(fā)帶著強烈的穿透力。

“但是，信仰呢？信念是有它自己的價值的，即使是在宗教已經(jīng)消失的時候也是如此。我們?nèi)匀皇切枰嘈攀裁吹模皇菃?？那就是，人類最根本的使命，是高舉著真理的火炬，讓它的光芒閃耀，將這光芒帶到哪怕是最黑暗的角落去。將我們的辯論帶到每一處去，毫不留情地，將銀河中哪怕是最暗淡的角落中的思想解放。將那些被無知所囚禁的人釋放，將我們自己和所有的同胞都從虛偽的神明之中解脫出來，讓我們站在知性的頂點。這些……這些，才是我們應當將信念澆灌其中的，這些，才是我們應當將無限的信仰托付之上的。”



更多的喝彩和掌聲。他邁步走回了演講臺，將雙手搭在了講臺的木邊上。

“在過去的幾個月中，我們將一個文明完全撲滅了。別誤解……我們沒有把他們勸服，我們也沒有將他們拉攏。我們粉碎 了他們。我們將他們打垮了，焚燒了他們的家園。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因為我知道大司戰(zhàn)在這一次行動中出動了他的阿斯塔特們。不要矜于承認他們的職責，他們是殺手，他們是我們所承認，所支持的殺手?，F(xiàn)在，正有一個高貴的戰(zhàn)士，就坐在我們大廳的后面。”

一張張面孔躊躇著轉(zhuǎn)向了羅肯。有一陣稀疏的掌聲響起來。

席德曼熱情地鼓起掌來：“更熱烈一些，他應當?shù)玫轿覀兏訜崃业木匆?！?br>
一陣掌聲組成的轟鳴隨之升起，回蕩在大廳之中。羅肯站了起來，略帶惶恐地鞠躬應答。



掌聲漸漸平息了。

“我們剛剛征服的人們，他們信仰著一個帝國，一個人類的政權?！痹诼曇魟倓偲届o下來的時候，席德曼開始繼續(xù)說道：“不管怎么說，我們殺死了他們的皇帝，將他們強行征服。我們燒毀了他們的城市，擊沉了他們的戰(zhàn)艦。而在他們的‘為什么？’面前，我們可以回答的難道僅僅是一句‘我們是對的，所以你們是錯的’嗎？”

他低下了頭，似乎是在思考：“但我們確實是的，我們確實是對的，他們確實是錯的。這一簡單而明確的信念，是我們必須要去傳達給他們的。我們是對的，他們是錯的。為什么？不是因為我們這樣宣稱。而是因為我們知道 事實如此！我們不會因為在戰(zhàn)斗中戰(zhàn)勝了他們所以宣稱‘我們是正確的，你們是錯誤的’。我們?nèi)绱诵Q必須是因為我們確信這是可靠的事實。除非我們能夠沒有任何憂郁、沒有任何懷疑、沒有任何偏見地確信，它的確是真理，是我們可以將信念加于其上的真理，否則我們不能夠，不應該，也決不會傳播這一理念。他們是錯的。他們的文明建立在謊言之上。我們將他們帶到真理的面前，將事實授予他們。在這一理念基礎之上，在這唯一的基礎之上，從這里走出去，將我們的信念傳播吧。”



他不得不微笑著，等待著，直到那漫長而熱烈的掌聲終于過去：“你們的晚餐快要涼掉了，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