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浥輕塵》

“歷苦辛,宜自珍!宜自珍!何日言旋軒轔,能酌幾多巡!”

渭城方才下過一場雨,柳色青青,碧空如洗。正是清晨,有二人從驛館中走出,行至官道上,一前一后停了下來。
王維手中拎一壇酒,此時幾乎空了。那酒本就沒多少,兩人共飲,很快便見了底。此日正是好友元二前往安西都護府的日子,王維出城相送,一路從長安至渭城,終于還是到了分別的時間,只恨這酒能再多一點,再多喝一杯,好讓時間再朝后些,莫要說再見。
“你此次去,不知何時才能回長安?!蓖蹙S惆悵道,“你我乃是至交,如今你去安西,我獨留長安,心中如失其樂……罷了!罷了!再喝一杯?!?/p>
元二遞過酒杯,滿上后一飲而盡,心中說不出滋味。長安距安西都護府甚遠,往來驛馬書信都要月余,何況是人?一去安西,也許此生都難再見,元二心中自知,王維也懂,只不過都不愿在摯友面前表露傷感罷了。
“行了,別這樣。有什么可難過的?”元二笑道,“要我說,西域有何不好?你還沒去過呢!聽聞十里胡琴奏響,胡女起舞時,就是天上的星星,也比不過她們耀眼。我且先去替你看看,待你得空,自來安西尋我就是。屆時你我同游,便如往日一樣,豈不快哉?”
“安西什么都有,長安卻是不同?!蓖蹙S嘆道,“罷了!你走就是,日后記得常來信,我收到了,定盡快回你?!?/p>
元二跨身上馬,身上掛個包袱,腰后別著王維折下的柳枝。馬蹄朝前踏幾步,他轉(zhuǎn)過頭,先是鄭重一抱拳,再來揮手,與王維告別。
渭城官道甚是開闊,路上再無他人,一旁驛館更是安靜。這一刻,天地之間如同消去音色,唯有風(fēng)吹柳葉,依依送別。元二騎馬駛出一段距離,又忍不住回頭,幾乎看不見摯友的身影,耳邊隱隱傳來縹緲琴音。
“寫了詩,記得一并送來!”元二朗聲道:“王兄!就此別過!”
馬蹄揚起,他終是朝西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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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城以西數(shù)千里,塞外,安西都護府。一年后,元二從夢中醒來,透過木牖,一輪圓月正懸掛于夜空。
亥時夜深,院內(nèi)一片寂靜,外面卻很熱鬧。安西無宵禁,此時正是燈火通明、夜生活開始的時間。墻外隱約有樂聲、鼓聲傳來,明亮的篝火光翻滾,少女們笑聲似銀鈴,男人們渾厚直白的歌聲直上夜空,似塞外展翅翱翔的雄鷹盤旋,又俯沖進都護府境內(nèi),落在人群中。
阿依披月色而來,推開院門,徑直走入元二家中。塞外少女多熱情奔放,很是爽朗,不甚計較男女有別,光明正大地走進元二住處,也不覺有異。
“你怎么來了?”元二問她,“今日是不是有十五節(jié)?我聽聞外面的歌聲,想來是在慶祝了?!?/p>
“八月十五,不正是漢人的中秋節(jié)嗎?”阿依笑道,“你睡太久,連這個都忘了。去年你來安西,也是這個時間,還記得嗎?”
元二想起來了,那時他從長安出發(fā),至安西都護府那日,正是中秋節(jié)前。他在市集上結(jié)識阿依,以琴相交,時至今日,竟已經(jīng)是離開長安后的第二個中秋了。
阿依坐在一旁,雙手枕在榻上,輕輕歪頭,目光炯炯有神,盯著元二看。
元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今日又是滿月啦?!卑⒁勒f,“彈琴不?這一年都聽得少了。”
“你天天想聽琴,”元二忍不住笑道,“怎么這么閑?不做生意了?”
“今日是滿月,當(dāng)然要聽琴呀?!卑⒁勒?jīng)道,“這里到處是旋舞配篳篥,早看膩了。你的琴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我愛聽?!?/p>
元二方才從夢中醒來,半邊意識仍沉浸在那日臨行前,驛站外一杯酒接一杯的送別。阿依一說,他才清醒過來,目光落在那一輪皎潔明月上,忽然想起什么,從枕下摸出一沓紙,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這是什么?”阿依好奇道,伸手去摸那幾張紙。
元二忙避開:“小心點兒,可不能碰壞了!”
阿依撲了個空,反而更好奇了。只見元二一會兒拿起那沓紙,一會兒又放下;時而擁在身前,抬頭去看窗外明月,時而低下頭,一張張輕輕地翻閱,口中念念有詞。
“我看看?!卑⒁罍惿锨埃羌鈳缀跻N在紙上,“這寫得都是什么?嗯……客人的客,這個字我認識。君,西,人……”
“這才幾個字,你就有一多半不認識?!痹扌Σ坏玫?,“平日里還天天催我教你念書!”
“學(xué)知識也是有個過程的呀。”阿依煞有介事道,一指元二手中的信紙,“你教我,念給我聽,我不就明白啦?”
元二哭笑不得:“也不是信……”
不是信,那又是什么?阿依一臉迷惑,只記得從東方來的信,每一封都是元二的珍寶。從前商隊每月來都護府一次,而自安史反唐、中原戰(zhàn)事吃緊起,往來驛站的人,便不再頻繁。元二卻一直沒變,每月初一、十五,仍去驛站外等候,一等就是一整天。
阿依隨他一起去了幾次,后來就不去了。她看到的是戈壁灘,風(fēng)沙日夜侵蝕礫石,風(fēng)吹日曬下,紅柳和駱駝刺頑強地活了下來。元二看到的卻是滾滾熱浪,地平線上的朝霞與夕陽。遠處,滿載貨物的駱駝緩緩走來,商人們高聲吆喝,催促驛站的人來卸貨,有人從口袋中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交到元二手中。
“歷苦辛,宜自珍!宜自珍!”元二一拍腿,大聲嘆道,“何日言旋軒轔,能酌幾多巡!”
阿依笑了起來,取下墻上的琴,元二接過,一手撥動琴弦,信紙散落周身,低聲唱了起來。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恍惚間,渭城外楊柳依依,天空一碧如洗,風(fēng)中傳來縹緲琴音,有人和而歌之。這歌聲與琴聲連綿不絕,飛向西邊,跨越數(shù)千年屹立不倒的長城,越過極寒的天山高峰、久積不化的大雪,越過河西走廊上延綿萬里的駝鈴聲,輕輕落在戈壁灘的礫石上。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再無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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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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