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打破了新兵對戰(zhàn)爭的幻想。他們在戰(zhàn)場上學到的第一課便是戰(zhàn)爭絕非兒戲，對許多人而言，這也是最后一課。在此之前他們駐扎在離前線稍遠的營地。每當炮火轟鳴，震動會從地下傳來，把吊燈推離原位，搖曳不已。“準是我們的大炮?！辟ち_如此斷言。他曾在民兵營中接受訓練，高大強壯，聲如洪鐘，憑著勇氣和傲慢在新兵中樹立了不小的威信。日后他將舉起黑盾，追隨博卓卡斯替踏過雪原和荒漠，直至切爾諾伯格的最后一戰(zhàn)。但此時在他眼中，博卓卡斯替不過是頭空有駭人外表的馴鹿，既無勇氣也無斗志。

“這場仗很快就會結(jié)束?！遍_戰(zhàn)前夜他下了斷言，“一旦我們出擊，萊塔尼亞人就會落荒而逃，就和任何與烏薩斯為敵的人一樣?！毙卤鴤儗Υ嘶匾詿崆泻籼?，唯有博卓卡斯替不為所動。伽羅把他的沉默視作挑釁，“老頭子！”他喊，“你該開心點的。等這場仗打完，你就能開開心心去種地了。當然，是在我們搶到的土地上。”

眾人哄笑不已。博卓卡斯替并不覺這笑聲刺耳，反倒想起在烏薩斯屠戮兇獸的時日。那時他身邊同樣圍著年輕的烏薩斯戰(zhàn)士，同樣會為頑劣的笑話喧鬧不已。那笑聲從曲折的過往歲月傳來，竟不比此刻的嘈雜聲響更為虛幻。他倒了杯酒，待眾人不再發(fā)笑才開口，“仗是打不完的。等這場仗結(jié)束，還會有下一場。和萊塔尼亞人打完仗，還會有東國人，卡茲戴爾人，或維多利亞人。唯一不變的只有武器上沾的血，它總是紅的?！?/span>

短暫的沉默后，伽羅把酒杯摔砸在地，撞開房門。大堂很快空蕩一片，只有費爾溫特留下。“您說得沒錯，長官?！彼┥硎帐安Ａ槠?，卻被割破了手。

次日上午，戰(zhàn)斗打響。后來博卓卡斯替才知道，這場戰(zhàn)斗并無價值：烏薩斯的主力部隊早已隨赫拉格將軍長驅(qū)直入，只留下三個殘缺的步兵營和兩支新兵連，他們的唯一作用就是拖住敵人，讓他們明白這里還有仗要打。

戰(zhàn)場靠近小山，原本是一片麥田，彈坑遍布的地上還留著幾茬斜立的麥稈。“為了烏薩斯！”伽羅在上陣前吼道，他的聲音立刻被火炮轟鳴覆蓋。萊塔尼亞同樣沒有投入太多軍力，但依著火炮工事展開部署。第一顆炮彈炸響時，所有人都感覺胸口被重錘擊中。一部分人試著捂住耳朵，血絲從耳廓淌出流下，更多人被沖擊波震得意識渙散，就連衣服紐扣嵌進皮肉都未有痛感。伽羅大喊大叫，想要組織反攻，可他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覺喉嚨被撕扯開來，肌肉在絕望中崩裂。他提刀向前，遇見一個烏薩斯士兵迎面逃來，捂著肚子，額頭上滾動碩大的汗珠?？旖咏ち_時，他絆了一跤，腸子摔出腹腔。在他繼續(xù)向前爬時拖出黏糊的痕跡。伽羅跪倒在地，感到酸臭的氣息壓上喉嚨，液體順褲腳落下，視線邊緣瞥見一個黑洞洞的槍口。

他被一道陰影壓住，聽見子彈在硬物表面彈開，聲響清脆?！罢已谧o?！辈┳靠ㄋ固娓嬖V伽羅。在他抬頭之前，博卓卡斯替已向前一步，用盾牌叩擊地面。一聲咆哮。霎時戰(zhàn)場上所有火炮都停止開火，一切聲響都歸于寂靜，敵我雙方的視線都投向這位溫迪戈。數(shù)次心跳后，伽羅聽到遠方火炮軸承轉(zhuǎn)動的聲音，它們在向博卓卡斯替轉(zhuǎn)動，瞄準。博卓卡斯替舉盾前沖。死寂的萬物重又運轉(zhuǎn)起來，炮彈打在他的盾牌上，鎧甲上，只能打出些許碎片，稍微拖緩他的步伐。等靠得夠近，博卓卡斯替便站定在地，擲出矛槍。一個萊塔尼亞士兵翻滾著逃離陣地。隨后矛槍釘進炮管，炮彈炸裂，火焰四溢。

戰(zhàn)斗于中午結(jié)束。博卓卡斯替搗毀了另外兩個火炮營地，最后一個營地的士兵丟下火炮，四散而逃。最后，有超過五分之一的敵軍選擇了投降。博卓卡斯替在清理殘局時看見了伽羅，他正為傷兵包扎傷口，褲子上仍留有深色水痕。費爾溫特跪在河邊，軍刀丟到一旁，向水中嘔吐。溫迪戈把酒壺丟給他。他灌下兩口，又吐了出來。

“你說……它總是……紅的。”他被嗆出眼淚，“但你沒說過還有黃的，和白的?！?/span>

他的刀上的確染著三種顏色。血，脂肪，或許還有腦漿。

“我決定了。”費爾溫特說，“我不想打仗，也不適合打仗。我只待一年，來年春天就走。我要去阿列克塞國立大學讀書?！?/span>

“我兒子也在那里?！辈┳靠ㄋ固嬲f。

“阿列克塞大學？您是說……兒子？和您一樣是溫迪戈？他和您一樣高大嗎？”

“他叫格羅瓦茲爾，和我一樣是溫迪戈。但他不擅戰(zhàn)斗，反倒更愛看書?！辈┳靠ㄋ固骒乓愕卣f，又頓悟他變成那樣并非本性使然，而是因他在成長路途中從未接觸同齡人，只能與書籍為伴。他在悔恨中意識到，也許該給格羅瓦茲爾寫一封信。

“費爾溫特?！?/span>

“是，長官？”

“幫我寫一封信?！?/span>

他口述出信件內(nèi)容，費爾溫特謄錄到紙上。他談起來到軍營前下的那場雨，談起天真地傲慢的伽羅，談起軍中的伙食和軍人們在夜晚唱起的歌。他漸漸忘記費爾溫特的存在，而以為自己在和格羅瓦茲爾面對面談話——他說，格羅瓦茲爾聽。直到他提起費爾溫特時，對面的筆桿抖了一抖。

“費爾溫特?！彼^續(xù)說下去，“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兒子。他和你很像，對舞刀弄槍沒有興趣，反而想要讀書，想獲取知識。以后，你們會在大學相遇。要和他做朋友?！?/span>

信件到此為止。費爾溫特放下筆，用寫得生疼的手封好信封。他站起身，準備把信封交到軍營后的郵筒，但博卓卡斯替按住他的手?！澳愕母赣H老是為我送信。”他說，“這次我自己來?！?/span>

一周后，指揮官騎著駝獸抵達。四十五歲的馬克西姆上尉早在三個月前便被定為新兵們的長官，卻因軍部冗長復雜的審批流程而遲遲沒收到委任書。他剛下駝獸就讓新兵列隊，在每個人肩上錘一拳——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在“驗驗成色”；發(fā)表完一番忘詞且顛三倒四的演講后，他便如風一般離去，從駝獸上取下兩個酒壺，直奔博卓卡斯替的營帳。二十年前他曾是博卓卡斯替的部下，歲月顛倒了他們的地位，使下屬成為上司，上司變?yōu)橄聦?，但兩人的關系由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情誼銜接，遠比軍銜的枷鎖更為深刻。那個夜晚他們一同追憶了屠戮惡獸的經(jīng)歷，并為巨龍的體格產(chǎn)生了些許爭執(zhí)，又一致同意那三年的確是軍旅生涯中最為懷念的歲月。馬克西姆后來在軍中摸爬滾打二十余年，奔赴無數(shù)戰(zhàn)役，只為尋回年輕時奮戰(zhàn)的激情和酣暢，卻終未遂愿。

“海倫怎么樣了？”馬克西姆問。

“死了。”博卓卡斯替答道。

馬克西姆慌忙扯開話題。他說在博卓卡斯替歸隱的這十幾年里，戰(zhàn)爭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鹋诤蜔o人機不再是軍工廠里的試驗品，而已被投入到各地的戰(zhàn)場。它們的靈活性不比蒸汽甲胄或教宗銃騎，但勝在造價便宜，操作簡單，適合大規(guī)模生產(chǎn)。馬克西姆掏出放大鏡檢視博卓卡斯替的鎧甲，它尚未修復完畢，上面仍留著被火炮炸出的缺口。

“以前這玩意連破城矛直射都能擋下?！彼麌K嘖稱奇，“現(xiàn)在隨便來幾門炮就撐不住了。想想看吧，幾十年后隨便找個小屁孩，給他塞個無人機操作盤，他就能把咱都炸得渣都不剩。”說這話時，馬克西姆沒想到自己見不到那一天的到來。不久后他就將死在感染者叛軍的刀下，臨終時仍咒罵著他們的背叛。

新皇上任后不久，赫拉格便成了將軍。這一方面是由于他在烏卡戰(zhàn)爭中立下的功勛，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那段時期里有不少老將軍離奇死亡，必須有人填補空缺。兩樁事結(jié)合起來，使他成了烏薩斯最年輕的將軍。博卓卡斯替發(fā)信祝賀，沒有回信，自此再無聯(lián)絡。后來的幾年里，博卓卡斯替只從來訪的戰(zhàn)友那里聽得只言片語：據(jù)說赫拉格被派去東部邊境和東國作戰(zhàn)，據(jù)說他打下兩座移動城市，據(jù)說他代表烏薩斯和東國達成了停戰(zhàn)協(xié)議，據(jù)說他被東國皇帝親自接見，據(jù)說他擊退了東國軍隊，殺死對方的司令……這些信息經(jīng)由不同人之口說出，支離破碎又自相矛盾。博卓卡斯替早已發(fā)誓不再去問戰(zhàn)事如何，政事如何，只得選擇相信其中的一小部分，并說服自己為舊友的勝利感到欣喜。他幻想有一天，赫拉格會得償所愿地倒在戰(zhàn)場上，人們會為他舉辦最高規(guī)格的葬禮，把遺容修飾得比生前更為堅毅，在棺槨邊追念他的英勇和忠誠。而自己則穿過人群，在花圈間捕捉到他臉上近似嘲諷的微笑。他將作為朋友，酒友，而非戰(zhàn)友獻花，因為那時他自以為不會重返戰(zhàn)場。

他們的下次見面比博卓卡斯替的預料要早許多。那是在格羅瓦茲爾十歲時，一個雪下得太稀薄而未能凝結(jié)的夜晚。博卓卡斯替剛把格羅瓦茲爾哄去睡覺，門上便傳來沉悶的叩擊聲。博卓卡斯替打開門，看見赫拉格站在門外，發(fā)間雪屑點點，腰際掛著長刀，胸前鑲嵌的勛章如此之多，以致把布料向下拉扯。他一言不發(fā)地走在壁爐邊，放下長刀，一杯一杯地喝酒?？掌吭谀_邊堆積叮當作響，可他不顯醉意，只是盯著火光。博卓卡斯替拿起長刀觀賞。那是把典型的東國制式刀，被放大到驚人的長度，常人用雙手才能勉強揮舞。

“是戰(zhàn)利品？”他問。

“別碰。”于是博卓卡斯替放下刀，于他一同飲酒。午夜鐘響時，赫拉格起身離開。博卓卡斯替把他送到門外，忽然間大風驟起，大雪落下，赫拉格隱沒在冰花的風暴中，一如六年后他消失在萊塔尼亞邊境的夜晚。

即使在赫拉格四十余年的征戰(zhàn)生涯中，那次作戰(zhàn)也可算是一次豪賭。博卓卡斯替重返戰(zhàn)場的兩周以前，赫拉格判斷戰(zhàn)勢即將陷入僵局，于是不等增援就主動出擊，率軍突入萊塔尼亞境內(nèi)，意圖摧毀敵軍的司令部。他們輕裝上陣，穿過最茂密的森林，攀登最陡峭的山崖，使萊塔尼亞的術士疲于應對。然而，一支未出現(xiàn)在任何情報中的黑甲部隊截斷了他們的后路，并把他們逼入早已被廢棄的堡壘。對方似乎并不急于發(fā)動進攻，而是任由赫拉格等人在斷壁殘垣間躲藏，在刺骨的冷風中艱難求存，直到糧食消耗殆盡， 手指被凍得紅腫，仿佛輕輕一敲就會斷裂。即便如此，烏薩斯軍人的意志未被磨滅。赫拉格組織了三次突圍，每次都比上一次更迅猛，卻像是一頭撞進橡膠，被阻擋回來。

為營救赫拉格，博卓卡斯替從軍中挑選一百位身強力壯的士兵，任命伽羅為自己的副手。馬克西姆上尉聽到消息，磨好兩把馬刀備上四把手斧，以孩童出游的心態(tài)來到博卓卡斯替面前，可想而知他被博卓卡斯替拒絕時有多么失望。“必須有人總管大局。”他告訴馬克西姆，“你將成為我們堅實的后盾，撤退的根基?！?/span>

之后的幾天里，馬克西姆每天劈碎一個披甲假人，無人敢在他訓練時靠近；而博卓卡斯替依著從俘虜口中得知的消息，提前把所有人的盔甲染成黑色，繞著圈子接近廢棄堡壘。黑甲部隊以為是巡邏的同伴歸來，用卡西米爾語發(fā)起質(zhì)詢。費爾溫特對卡西米爾語略知一二，半生不熟地應付，等對方起疑時，博卓卡斯替已經(jīng)用手投出源石炮彈，讓一座帳篷在巨響中灰飛煙滅。赫拉格本已下了自我了結(jié)的決心，聽見炮聲立刻抄起降斬，呼喝戰(zhàn)友作拼死一搏。博卓卡斯替一路劈砍，遇到從堡壘內(nèi)殺出來的烏薩斯人，見他身形枯瘦胡須密布，從口中迸發(fā)沙啞的吼叫，幾乎沒認出那是自己的舊友。

他們用了兩天回到烏薩斯境內(nèi)。赫拉格累得不愿說話，被圍困的數(shù)十人都是如此。博卓卡斯替把軍糧分享給他們，他們就著雪咽下，狼吞虎咽但有節(jié)制，只吃正常人一天所需的分量。由于不敢生火，他們休息時圍巖石而坐。赫拉格盯著從黑甲軍處繳得的盔甲，金色眼眸中仿佛燃著火焰。第三天，一行人回到烏薩斯的營地。馬克西姆放下砍豁口的馬刀，扛出一摞摞柴火。

“還看什么看？”他朝新兵吆喝，“快來燒水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