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我討厭雨天
? ? 梅雨時節(jié)的天空永遠是蒼白的，從天幕深處降下的雨水，冰冷得像是要抽走城市的溫度，淅瀝的小雨讓一切變得濕漉漉的。眼鏡片上蒙上白霧，額前的劉海沉重地貼在皮膚上，褲管也被濺起的水珠打濕。

? ? “真是麻煩啊。”我小聲自言自語，把眼鏡取下用衣角擦干，重新戴上眼鏡后視野清晰了不少。
? ? 是時候出發(fā)了，我走出花店打開長傘，懷抱一束純白的百合花，太濃郁的花香會讓人想昏昏欲睡，百合花清淡的多，我想她一定會喜歡的吧。
? ? 街道上的人很少，也沒有來往的車輛，我踩在路邊排列成一行的下水道井蓋上，聽著水流嘩啦啦地流進孔隙中，一邊走一邊數(shù)著井蓋的數(shù)量。

? ? 說起來小時候我們還經(jīng)常在一起做這樣的游戲，從學校出發(fā)，踩在路邊的下水井上一路走回家。我跟她在身后，看著她的背影。她喜歡仰著頭，大步地向前走，手臂大幅度的前后擺動，同時嘴里輕唱著自己編的歌謠：
? ? ?“下雨啦！下雨啦！我們一起回家吧！”

? ? 走到半路，她又會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從身后變魔術似的掏出一朵小花，得意地說：“看！好看嗎？”

? ? 我不知作何回答，就模仿著電視里的人物點點頭：“好看啦！不過還是沒有你好看。”
? ? 她聽完后滿意地嘻嘻笑著，露出一顆小虎牙，然后接著轉(zhuǎn)身，像之前那樣仰著頭，唱著歌。

二

? ? 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走到了公交站臺，剛才沒注意，花束的前端淋上了細小的水珠，水珠在凝滯的空氣中折射著光彩，使花朵更鮮活了。
? ? 我收起雨傘，抖干傘面上多余的水珠，身體倚靠在站臺的廣告牌上，等待公交車。
? ? 雨珠從站臺棚頂?shù)倪吘壍温洌以谒嗟匕迳?，幻化成一只只撲飛著雙翼的透明蝴蝶。它們的翅膀交疊著，一只消失了，另一只又誕生了。它們連成一片，模糊了彼此的界限，在這迷迷蒙蒙的夢中，浮現(xiàn)在眼前的又是另一副光景：
? ? 初冬時節(jié)的清晨下起了雨夾雪，站臺上只有我們二人。雨絲和冰粒不時會飄進來，我深吸一口氣，身子蜷縮起來，就算穿上厚厚的冬裝，也依然會感到冬季的寒意。
? ? 而她卻全然不在意，蹲在站臺的一角，與路過的花貓打招呼。她輕微地搖晃著身子，像是要和著她的曲調(diào)一般：
? ? “喵~喵~早上好呀！貓咪先生?！?br/>? ? 隨著微張的嘴唇，她吐出一團團白氣，那些白氣上升到空中，很快就消散了。
? ? “真是沒一點高中生的樣子。”我嗔怪地說，不由覺得比起那只花貓，她更像是一只小動物，“別蹲在那里，頭發(fā)都被淋濕了?！?br/>? ? 她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劉海，接著用圍巾的長端胡亂地擦干。
? ? 我走到她身邊，理了理她的頭發(fā)。她低下頭，順著我的動作，把垂下的鬢發(fā)挽到耳后。我們的臉靠的很近，在寒冷的冬雨中，我感受著她溫熱的吐息。
? ? “好了，這樣子就好多了。”我長舒一口氣低頭看了看手表，車大概還有五分鐘就到了。就在? 這時候，后頸傳來冰冷卻柔軟的觸感，她惡作劇似的繞到我的身后，把手放在我的后頸。
? ? “幼稚?！蔽倚÷曕止尽?br/>? ? “這里暖和嘛。”她吐出舌頭扮了個鬼臉。
? ? “好了，隨便你吧！”我呼出一口白氣，看著雨滴從雨棚邊檐墜落，嘀嗒的聲響與秒針重疊在一起。
? ? 靜靜的，我們等待著公交車的到來。

三

? ? 就像是夢的延續(xù)，公交車在我面前停下，車門洞開，呼喚著我走進去。于是我獨自一人登上了階梯，熟悉的車廂內(nèi)充斥著空調(diào)的氣味，狹小的空間里廖無幾人，反而顯得寬敞了許多。我緩步向前走去，在左側(cè)倒數(shù)第二排的座位坐下，我坐在靠近過道的位置，把花束小心的放在靠窗的座位上。座位沒被人占掉，感到安心了些許。

? ??我任憑身體倒攤在靠背上，習慣性的向右看去，雨水貼在窗玻璃上，緩慢的向斜下方流淌，它們留下軌跡，讓窗外變得像畫：一樣紅綠燈的光線、迎面馳過的車輛、被粗線條連接起的電線桿，全部都交融在一起。

? ? 我還是第一次完整的看到這副奇妙的景色，怪不得她總喜歡坐在窗邊。我閉上眼睛，戴上耳機，按下隨身聽的播放鍵，伴隨著輕微的電流聲，她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她輕松地彈著吉他，不著調(diào)的唱著自編的歌謠。
? ? 又想起了那個暴雨天，她的側(cè)臉。

? ??

? ? 流雨瘋狂地傾瀉在公交車頂，讓人擔心車頂會被雨點擊穿，我從未見過那樣大的雨，像是要將整個世界淹沒，明明還是白天，窗外卻已黑成一片；四周包圍著車輛的鳴笛聲，堵塞著的道路依然難以通行。

? ? 她用雙手托著下巴，打量著窗外，然而外面什么也看不見。透過玻璃的反射，我發(fā)現(xiàn)她正向著這邊偷瞄，等我對上了她的視線，她又慌亂的將目光轉(zhuǎn)向一邊去。
? ? “很無聊嗎？”我問。
? ? 她點點頭。
? ? “要不來聽歌吧?！蔽姨统龆鷻C一只塞進我的左耳，一只塞進她的右耳。
? ? “喂…”她湊到我的耳邊，悄悄的說，“我們這樣子看起來會不會很像情侶呢？”
? ? 看著她天真無邪的笑容，我只是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腦袋。
? ? “笨蛋，又說這種怪話。”
? ? “害羞了？”她的小手握住我的右手，自然地將頭搭在我的肩膀上。
? ? 我倔強地扭過頭去：“沒有，只是你太黏人了?！?br/>? ? ……
? ? 悠長的旋律似乎從大雨中飄來，慢慢的將我們催眠，她口中輕哼的旋律漸漸淡去，她已然進入了睡夢。她側(cè)臉柔和的線條，長長的睫毛，還有輕啟的粉唇，是那樣晶瑩而又脆弱。

? ? 一瞬間，我產(chǎn)生了某種錯覺：如果…如果雨會一直下，我們也會一直…一直待在這里。依偎在仿佛要崩壞的世界中央，握著她的手心，悲傷卻又幸福無比。
? ??

? ? 音頻中，她彈完了最后一個音符，顫抖的弦音卻一直回響在我的耳畔。
? ? 依然記得你手心傳來的溫度，那樣真切的確認著彼此的存在。

四

? ? 到站了，車內(nèi)響起提示音，我?guī)еㄊ呦鹿卉嚕衫湮蹪岬臍馕恫灰娏?，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綠葉氣息。層疊的樹木占滿了我的視線，我沿著人行道尋找著某個路口。一步，兩步，慢慢地向那里靠近。
? ? 我來到銹跡斑斑的鐵門前，上面爬滿了青藤，掛在一邊的木牌，依稀能辨認出字跡，這座依江而建的公園，是去年春天我們分別的地方。
? ? 穿過大門，走過曲折的小徑，道路的盡頭是一座雨亭。
? ? 回到櫻花凋零的季節(jié)，雨中仍殘留著她的氣息。
? ? 分別的那天我們約在公園，去的路上下起了霏霏小雨，天氣清涼，到還蠻討人喜歡。
我是在公園的雨亭中找到她的，她那天很少見的穿了一條白色連衣裙，裙擺一直拖到腳踝，一走起路來，裙角就隨之擺動，她在我面前轉(zhuǎn)了個圈，裙擺在她周身綻開。
? ? “怎么樣？喜歡嗎？”她身體前傾，直直地注視著我，眼中流轉(zhuǎn)著澄澈的雨露。
? ? 我這才意識到，看上去稚氣未退的她已經(jīng)隱約有了大人的模樣。
? ? “怎么說…有點不習慣呢?！蔽覔蠐项^，躲開她的目光，“我還是覺得學校的制服比較適合你?！?br/>? ? “唉？”，她嘟起嘴，看上去有點不開心，“什么嘛，我總不能畢業(yè)了，還穿著高中的制服吧。”
? ? “只是這么說說而已，其實…其實還是很漂亮?！蔽覈L試挽回道。
? ? 散落的櫻雨中，她又露出了像往常一樣的笑容：“這樣??！那我就放心了?！?/p>

? ? 沿江的行道旁鋪滿了櫻瓣，她笨拙地背上與她纖瘦身材極不相符的巨大琴盒，撐開透明雨傘。
? ? “那…我走了?！彼龘]揮手，轉(zhuǎn)身向背，走進滿地落櫻中去。
? ? “等等！”看著她的背影，我不自覺地跨出一步，拉住她的左手。
? ? 她似乎被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才紅著臉回過頭來：
? ? “舍不得我？”
? ? “呃…算是吧?！蔽业恼Z氣變得扭捏起來，“想問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 ? “下次回來大概就是梅雨季節(jié)了?！彼挥煞终f地用小指扣住我的小指，“記得要來接我哦。”
? ? “拉勾！”她用力的上下擺動手臂，我的手臂也一起擺動起來。
? ? “嗯，約好了。”我說著，還是放開了她的手。
? ? 她的身影漸漸遠去，一點點變得透明。我一直望著她，期待著下一個瞬間，她會回過頭向我跑來，然后變魔術似的，從身后掏出一朵小花。
? ? 最終，她消失在了視線中，消失在了春天的末尾。

? ? 雨滴在空中定格的剎那，江畔的櫻花全落了。
五

? ? 我走了很久很久，走過春天，繁花落盡，走過夏天，蟬鳴褪去，走過秋天，枝枯葉落，走過冬天，冰雪消融。
? ? 走到最后，我停在了一方小小的石碑前，把純白的花束輕放在它的灰色基座上。
? ? 我已經(jīng)走過了四季，唯獨走不到與你約定的梅雨季節(jié)。
? ? 還想再一次與你走在放學的路上，還想再一次撫摸你的柔發(fā)，還想再一次聽見你的歌聲，還想……
? ? 再一次，握住你的手心。
? ? 雨還在下，我還在這里，你在哪里？
? ? 雨滴落在我的臉上，從眼角滑落，淌進嘴里，咸味中帶著酸澀。
? ? 果然啊，最討厭了

? ? ————
? ? 沒有你在的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