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卷軸同人文:我不是貓·第二十七章《一出好戲·終》(階段更新)

流云長久地遮住了雙月,深沉的夜色盤踞在裂谷領的曠野中。
?紅水木屋的破敗墻壁上噴濺的鮮血早已干涸,沾染了哀傷的夜色就在這些沉默的尸體間如薄霧般緩緩流動,一點點沁入更幽邃的地底深處。
?它沿地下通道鉆入孳生孽障的廳堂,流經(jīng)那些血族奴隸的尸骸,漫過發(fā)酵惡意的蒸餾室,混合著潮濕的粉色蒸汽,再一同流過中庭里的焦尸一具,直至流至地勢最低處,從洞開的鐵門之間沿臺階淌下。粘稠的凄涼與血腥緩慢而沉重地浸透了紅泉廢墟底部的每一寸龜裂的污泥,染紅了裂縫之中如同新生蛆蟲般的霜晶。
?在這漆黑死寂的地下,紛雜的巨型骨骸碎片與蒼白的灰質(zhì)石筍之間,一只宛如穿在魚鉤上的人形紅繭,弓著腰佇立在泉眼塌陷而成的深淵前。
?此刻的它正像一只扭曲的癟氣球,直到攜帶了過多哀傷的粘稠夜色如同流經(jīng)沿途那些尸骸般冷漠地漫過它立足的虎人殘骸淌入深淵,這只血紅的繭才從腳到頭膨脹了一圈。
?“你醒了?”來自深淵的粘稠聲音輕輕問道。
?“我好冷,我死了嗎?”繭在彌散著霜花的氤氳之中微微打顫,以一種難辨聲源的腔調(diào)回應深淵。
?“是的,你已經(jīng)結束了這個身份,我是來接您回去的?!鄙顪Y里的聲音緩慢地說著,一字一句都像泥潭中浮現(xiàn)氣泡逐個迸裂,每說完一個字,深淵里的淤泥都更靠近地面一點。
?“回去哪兒?我不回去?!?/p>
?“問題不在于您愿意不愿意回去,而在于您是什么?!鄙顪Y之聲停頓了一會兒,讓紅繭關注一下它自己。
?“我現(xiàn)在是什么?”紅繭蠕動著,它沒有眼睛,沒有內(nèi)臟,沒有骨頭,既沒有知覺也沒有呼吸,甚至連對話和思想都是憑空產(chǎn)生的。
?“你現(xiàn)在是一個胚胎,未能著床的胚胎,是世界的遺孤,在錯誤的情況下蘇醒在了錯誤的地方。”深淵耐心地勸導著:
?“但我,可以糾正這個小失誤。只要您愿意跟我回歸深淵就能解決,您所遭遇的這種情況,說到底都是黛莉卡的錯。”
?“黛莉卡……”紅繭扭動著逐漸膨脹的身體,半透明的粉色表皮之下,流動著一些金色與黑色的光芒,它們在紅色的組織中糾纏著,讓紅繭的聲音變得痛苦起來。
?“我記得我應該厭惡她,她對我做了什么嗎?”
?“她背叛了我們,作為容器卻妄想掙脫,盡管出了一些差錯,但我們?nèi)匀豢刂屏怂F(xiàn)在返回深淵,您將以更完整的形態(tài)回歸奈恩?!?/p>
?“那我先前是……誰呢?”紅繭沒有來的感到一絲厭惡。
?“您是貪玩的救世主,從前是,現(xiàn)在也是,但您以后就不是了,您將會是一個合格的英雄,往后誰都將殺不死您?!鄙顪Y恭敬地回答道。
?“我是說,我……我是誰,你告訴我我被殺了,那就代表我曾活過,抗爭過。那我是誰呢?”紅繭顫抖著,懇請深淵給出答案。
?“你是龍裔,絕無差錯的預言告訴世人,龍裔將會為了保護世界直面奧杜因,在松加德。”
?“所以,我的名字是?”紅繭依然在追問。
?“沒有人會在意你的名字,當每個人都知道你是龍裔時,龍裔就是你的名字。往后人們只要想起你的故事,就不會將你忘記?!鄙顪Y依然慢吞吞地回答。
?“回答我的問題!我忘記了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事情,我不愿意撇下我先前的一切。哪怕我當不了英雄,我也想要記起我的過去。”紅繭之中的金色閃爍著,聲調(diào)變成了哀求。
?“這是何苦呢?一具可以被蹂躪至死的軀殼,丟掉就是了。一段已死之人的過去,忘記就是了。當您以完整的容貌姿態(tài)重回奈恩,我向您保證您會過得更好?!鄙顪Y之聲帶著不解,耐心地向紅繭解釋。
?“我到現(xiàn)在還能記起那些刻骨的絕望、憤怒,還有不甘。那都是我存在過的證據(jù),它們比諾言更深刻地被我銘記,因為我弱小,我沒有辦法去完成未盡的承諾。如果重生代表著拋棄它們,那重生的那個我和現(xiàn)在的我又有什么聯(lián)系呢?”被染黑的紅繭極力掙扎著,但無法離開覆蓋了白霜的虎人殘骸。
?“告訴了你你的名字,又能怎樣,你如果以當前的身份回歸,不過是延長了自己的痛苦。曾迷失在追求力量之中,并因弱小而喪失一切。但現(xiàn)在正是賜予你力量的機會,你卻又轉(zhuǎn)身去追尋過去羸弱的影子?!毙杉t的珊瑚枝從深淵周圍刺出,在彌散著霜晶的漆黑地下散發(fā)著幽幽紅光。
?“因為我有不能背叛的人,我不是英雄,也可以不是龍裔。這個世界如何如何,我不在乎,但既然我曾在這個世界中生活,那么我會去試著守護它。至少讓我自己來做出選擇,而不是盲從你的話,拋下我的一切去做個跟此刻的我毫無關聯(lián)的傀儡?!崩O在堅定的宣講中于內(nèi)部凝聚出了人類骸骨的輪廓,新生的骨頭與紅珊瑚的枝杈一模一樣。
?“你已經(jīng)徹底被黛莉卡帶偏了,刀鋒。”紅珊瑚咬牙切齒道。
“我叫……刀鋒嗎?”散發(fā)出紅色光輝的混沌之中,漆黑的部分逐漸凝聚成了一副虎人骸骨的輪廓,隨著蒙在記憶上的霧瘴散去,紅繭內(nèi)部的人影也逐漸清晰起來。
“不要后悔你于此刻做出的選擇……”紅珊瑚不再隨和的聲音冷得宛如周圍的空氣。
“你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世界并不安全,而你選擇了弱小。你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瓦爾奇哈嗎?你連最簡單的任務都沒有完成。繼續(xù)拋頭露面嗎?那個漆黑的狼人還將永世追殺你。你無處可去,梭莫會把你抓起來做實驗,天際沒有人會在意奧杜因,而你之后每一次被殺死,都將離莫拉格巴爾的囚籠更近一步。你從未做錯什么,因此,你無需為這越來越糟的世界承擔任何后果。深淵——是溫暖的,你來自那里,那里永遠對你敞開懷抱。停下沒有意義的追逐吧,讓你在此復活的黛莉卡就是你的前車之鑒,回到深淵,在那里連魔神都無權干涉你?!奔t珊瑚注視著回憶起被卡西烏斯一步步逼死的繭中人,期待對方知難而退,所以并未放棄勸說。
“我在這世上也曾留下過痕跡,我的吼聲曾被灰胡子所認可,我是戴爾芬唯一的冀望,我從墓穴中解救了瑟拉娜,盡管是她將我變成了吸血鬼,導致了我當下的慘狀,可我知道這并不是她一開始就期望的……萊迪亞,我曾答應過她,我會回到她身邊……”紅繭顫抖著,曾發(fā)生在他與卡西烏斯戰(zhàn)斗中的一切細節(jié)都展現(xiàn)在他周圍。那些深刻的幻想與感受,那些滿是誤會的爭吵與對話,都如同漂浮在漆黑之中的塵埃,緩慢地沉淀了下來:
“去與他們再相見,對我而言比逃避死亡更重要。”
“你也造成了無數(shù)人的死亡,你只是把法恩達爾當做了臨時的盾牌,你塞給他再多的金幣也救不回來他的胳膊,他的弓術和生活都已被你葬送。你信誓旦旦地走進黎明守衛(wèi)的堡壘,然后不幸成為吸血鬼后在瓦爾奇哈中徹底墮落。你屈服于欲望的丑態(tài)被魔神凈收眼底,你為了戰(zhàn)勝那個狼人不惜交出自己的靈魂,你選擇的這條路上注定充滿犧牲和誤解,終有一天,你所珍重的一切都將在你面前消亡,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你的回歸,才是真正將他們推上絕路!”
“如果命中注定我要死去,那我不會再去想著逃避,但我也不會像你所期望的那樣成為別人而死得不明不白。我是沒有過去的人,所以才把這短暫的人生看得如此重要,如果我也像黛莉卡那樣注定沒有未來,那我更應該珍惜我生而為人的當下?!?/strong>
“直至此刻你仍有回頭的機會?!?/p>
“我在莫拉格巴爾的控制中掙扎過,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遍足以毀滅精神的殘酷折磨,才換得了跟我所愛之人相處的短暫時光。正如黛莉卡經(jīng)歷的那些慘痛過去一樣,我并不比她幸運多少,你稱呼她是所謂的‘容器’,我又何嘗不是你手中的道具,那新誕生的救世英雄與我們又有什么關系?!?/strong>
“渺小與脆弱,和強大與不朽,哪個更值得選擇?”
“痛苦不能讓我放棄我僅有的記憶和生命,正因為我光是維持活著就已經(jīng)歷了重重困難,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所以才更不能輕易舍棄它?!?/strong>
“目光短淺,弱者什么都無法改變,命運最終還是會將你擁有的一切全部奪走。你不是追求力量嗎,如果沒有足夠的力量,你又怎敢向世人宣稱你也算是龍裔?”
與卡西烏斯的對話重新在紅繭心中想起,只是這次,答案有所不同。
“你說我短視也好,說我是在坑害摯愛也罷,因為我弱小,沒辦法反抗魔神,也沒辦法反抗命運。但比起要靠成為別人來拯救世界,就算是為了我的萊迪亞,我也會以我,刀鋒的虎人身份,去反抗奧杜因。哪怕,我甚至扛不住奧杜因第一道龍息;甚至,我將失去身為龍裔的資格。”
已經(jīng)立直了身體的深紅繭興奮地顫栗著,仿佛蛹中的什么即將羽化。
“我明白了……一個欺世盜名的提線木偶,因為苗床的一段遺骨,陰差陽錯得到了復活的資格。這樣的好運氣讓你為自己的弱小與可笑而洋洋得意,為將來注定到來的悲劇感到驕傲與光榮。這就是愚妄的自由??!這就是黛莉卡追求的愚蠢啊……記住你的選擇,和黛莉卡同樣可悲又可笑的螻蟻。”
期待徹底落空的紅珊瑚在放出惡毒的詛咒后逐漸失去光芒,深淵周圍的猩紅枝杈如同蒼白的爐灰般隨著這消逝的聲音一同在無風的洞穴中快速坍塌。
“這就是自由嗎……?”
紅繭的蛹皮上浮現(xiàn)出了如同蟬蛻般的猩紅紋路,兩個相距較遠的圓形顏色正逐漸加深,紅根不知何時已經(jīng)包裹住了整只繭,而刀鋒也緣由這兩只新生的“眼睛”得以看到這漆黑的地下:
自己面前的深淵中不斷傳來一聲聲哀嚎,隨著慘叫越來越近,刀鋒猛然看到了幾個與自己極為相像的殘骸正拖著一條條貫穿它們脊柱的猩紅鐵鏈沿著深淵粗糙的墻壁向上攀爬。它們大多都是殘疾的,血污讓它們的毛發(fā)板結,脫皮斷尾令它們像人更像鬼,刀鋒對它們的痛苦并不陌生,在莫拉格巴爾折磨他的維度之中,他也曾是其中的一份子。
白霜沿著人蛹的根部開始慢慢往上爬,無法破蛹而出的刀鋒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數(shù)個殘缺的自己拖著無法掙脫的鎖鏈在這漆黑冰冷的地下亂爬。
這些成功爬出深淵的軀殼還能說一些簡單的話,它們不斷地在刀鋒的周圍重復著寒冷,疼痛,求饒的詞語,更多的則是毫無意義的呻吟和嘆息。盲眼的它們在這片毫無生機的土地上摸索著什么,隨著爬上來的軀殼越來越多,更加猙獰的形象也得以展示出來。
鐵鏈相互糾纏摩擦的聲音不斷地在地穴之中回蕩,一些失去四肢的軀殼咬著他人的鎖鏈也逃出了深淵,它們的胸膛被整個剖開,全靠挪動成排的肋骨完成移動。
它們都是刀鋒,但它們不是龍裔。這些被莫拉格巴爾特地放出來的軀殼,正圍繞著刀鋒的人蛹爬行,被摧毀精神的它們無法擺脫痛苦,只能在寒冷中拖著鎖鏈一邊哆嗦一邊嘆息。
被紅根緊緊纏縛的刀鋒通過蛹皮上的蟲眼看著這一切,恐懼一點點蠶食著他自以為堅韌的理智和靈魂。
紅珊瑚沒有再找他說話,鎖鏈拖動和不散的呻吟聲如同泥漿般將他包裹湮沒。
刀鋒忘記了他的那番暢快淋漓的辯論,也忘記了紅珊瑚的回答,但他沒有忘記他做出的選擇,因為代價正在他身邊漫無目的地到處亂爬。
“咔……”
隨著附著在蛹皮上的薄冰破碎脫落,人蛹背部裂開了一道縫隙,這個動靜也同時傳達到了正不斷從深淵中往外爬的軀殼耳中,令這些殘骸都發(fā)現(xiàn)了刀鋒的存在。
差不多是同一瞬間,所有的軀殼都瘋狂地朝刀鋒的遺骸爬來,無數(shù)條拖在地上的鎖鏈被瞬間繃直,糾纏之中令那些怒吼尖叫著的軀殼滾作一團,仿佛是一堵長滿手腳向刀鋒壓去的血肉城墻——只是構成這座壁壘的每一部分,都來自刀鋒自己。
那幾個碰巧就在人蛹腳下的軀殼,用殘破的爪子和不全的牙齒兇殘地渴望破壞結霜的蛹皮,希望躲在里面的那個家伙也體驗體驗它們沒有終點的苦痛。
刀鋒隔著蛹皮感受到了被它們扣抓撕咬的感覺,最后一點理智也終于被深沉的絕望與恐懼所磨斷。他哭叫著,仿佛自己的脊柱上也被穿上了猩紅的鎖鏈。
最終,是一雙巨型石像鬼般的灰色翅膀從人蛹的裂縫中擠出,然后扇動著將猙獰的青藍色石像鬼化的刀鋒從棕紅色的蛻中扯出。變成畸形吸血鬼大君形態(tài)的龍裔扇動著他那羸弱的翅膀,在飛出數(shù)米之后嘭一下散成了一堆藏在黑霧之中的蝙蝠,吱吱喳喳地嘶叫著潛入流動的夜色,毫不停歇地飛往平靜安寧的雪漫城。
在理智崩潰的刀鋒倉惶逃遁之后,那些沒有靈魂的軀殼也在絕望的哀嚎中被那些繃直的猩紅鐵鏈再度拽回了漆黑的深淵。而浮現(xiàn)出陣陣紅光的深淵之中,隨著一陣陣能震碎凡人心智的獰笑聲升起了莫拉格巴爾的半身像。
從始至終刀鋒都在為莫拉格巴爾在紅水營地這個舞臺上出演著一幕幕好戲,對于奈恩的這些迪德拉大君而言,凡人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有趣。
他們戰(zhàn)斗,死亡,復活,然后在絕望中燃起希望,再被比死亡還可怕的東西所嚇跑。無論怎么說,這都毫無疑問是一場值得一看的演出。
隨著最后一個演員的滑稽退場,這些幕后的看客一同開懷大笑。
刀鋒所畏懼的莫拉格巴爾的猙獰笑聲在紅泉洞穴之中回響,慢慢地,又有更多重獰笑聲加入進來,這些笑聲越來越響亮,以至于擁有了直接摧毀沿途遇到的一切的能量。
那些吸血鬼的尸體,那些不該繼續(xù)存在的毒藥,還有沒入泥潭之中的那柄烏木長刀,都在這些震耳欲聾的笑聲中隨巖石一并破碎成粉末。紅水營地無論是地上還是地下,都已是無法分辨的一片狼藉,而給奈恩的迪德拉大君們上演了這出好戲的舞臺,也在這出好戲的落幕笑聲中,被永久地埋葬進了裂谷領的地下。
發(fā)生在此的秘密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夠發(fā)覺。
不過我們或許應該慶幸,因為這出好戲的主演,一個都沒有死亡。
興許像這樣的精彩故事,還能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再現(xiàn)于奈恩的某個地方。
“為什么你一定要走呢!?”少女扶著門框,身體止不住地在顫抖。
“因為故土召喚我已久,我只是去履行我的職責而已?!睕Q意踏上征途的男人沒有回頭,仍在繼續(xù)往前走。
“可以去了以后,你獨身一人,不是白白送死嗎?”
男人停住了腳步,向獵人小屋的方向回頭:“或許可以那樣理解,但我不愿再在這里停留了。每分每秒都有我的族人被殺,但他們也仍然反抗,我沒資格背棄他們?!?/p>
“你會死的!”少女緊緊扣著門框,皺起鼻子像只小獸般呲著牙恐嚇道。
“對,我肯定會死,因為我不夠強大。萊迪亞,你的人生才剛要開始,你要變得強大,一定會有人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旅途里,成為你不斷變強的理由。”男人站在原地搓了搓滿是老繭的糙手,沉默之中又用它們撓了撓頭。
“可我不想為別人而活著!而且,也沒有人值得我去變強……我甚至都留不住你?!鄙倥l(fā)顫的聲音帶著哽咽,垂著的頭輕輕搖動。
“戰(zhàn)爭……是戰(zhàn)爭,我努力磨煉戰(zhàn)斗技藝是為了要復仇,這是我活著的唯一借口。沒有人能替你界定你的人生選擇,連我也是。我是可惡的逃犯,是弱者,是陰謀家,是可悲的蠹蟲。直到現(xiàn)在,我才敢真的將一直掛在嘴邊的復仇去真正實施,放下這兒的一切邁向死亡。”男人的情緒從亢奮快速過渡到了冷靜,向前高舉的雙手慢慢回到腰間,按住了藤條纏縛的斧柄。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少女咬牙切齒,狠狠跺了跺門檻。
“抱歉,萊迪亞,我沒有心情去為你分憂。你也可以不回雪漫去,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當個獵人,或者去到其他城市生活……然后找到你自己選擇的家人……萊迪亞,我對你的未來抱有希望……”男人仍然不太習慣語調(diào)平和的說話,但他望向少女的眼神里仿佛從未有過嚴厲,紋著戰(zhàn)痕的臉抽動著勾起一個凄慘的笑容。
“停,你不必再說了。我不想聽。我絕對不會去為任何一個人去干自殺的勾當,我也不回雪漫去,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苔原上躲著人繼續(xù)打獵生活。既然沒有人能永遠和我在一起,那又何必去刻意尋找?!鄙倥€氣背過身去,將男人丟在了曠野。
“萊迪亞……沒有人能真的避世不出,時間會不斷的摳鑿你的信念,比死亡更可怕的將會是孤獨?!蹦腥宋孀×搜劬?,顫抖地試圖勸告點少女什么。
“你一個人死在瑞馳就不孤獨了嗎?”少女咬著牙齒,不能理解男人的話。
“我會死在族人灑下鮮血的路上,這是唯一能擺脫孤獨的方法?!蹦腥税咽职丛诹诵呐K依然完好的胸口,低著頭坦白。
“……”少女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
“萊迪亞,你要在我走之后回到你的族人中去,你得原諒他們,學著如何與他們相處。他們會成為你的鄰居朋友,與你一同享受陽光的不該只有無法交流的動物。到頭來……你得承認,你是一名諾德人……不是棄誓者?!蹦腥说穆曊{(diào)因自責壓得很低,令背對著他的少女分不清男人是在祈求她原諒還是在安慰她自己。
“……”
少女始終沒有回應男人長久的凝望,蒼白的言語如冰雪消融在了初夏的暖陽中。
“永別了?!?/p>
佇立良久的男人在斜陽下朝棚屋揮了揮手臂,戴上鹿頭轉(zhuǎn)身離開了他匿居數(shù)年的藏身處,孤身一人前去故鄉(xiāng)赴死。他的背影淡化在晚風攪亂的薄霧里,也破碎在少女模糊的視野中。
清涼的淚滴滑過滾燙的側臉,萊迪亞慢慢睜開了眼睛,過往如煙,故人的模糊聲音只在夢的末尾才會悄然重現(xiàn):
“萊迪亞,你找到了嗎?你所渴望的……?”
“家人……”附著在發(fā)白的灰燼上苦苦掙扎的余火照耀著雪漫城武衛(wèi)的青色眼睛,但此刻武衛(wèi)的眼前充滿了男爵的身影。
“是的,我找到可以為他付出一切的人了。”萊迪亞回應著徹底醒來,眨了眨被火光灼出眼淚的眼睛。她扶著椅子回頭看了看紋風不動的宅門,又抬頭望向能透進星光的天窗。
雪漫的天空今夜也依然晴朗。
“刀鋒估計今晚不回來了吧……”活動著酸痛的關節(jié),萊迪亞起身熄滅了篝火,給自己灌了一瓶蜂蜜酒。然后她頗有些失落地褪下盔甲,準備上床睡覺。
只是她又恍惚間聽到了獵獵風聲,可看向窗欞卻沒有發(fā)現(xiàn)風的痕跡。她也無心去觀望雪漫的夜景,沮喪的她轉(zhuǎn)身走回窗前打算關窗,但風宅的天窗擋板被猛地拍在木墻上幾乎要碎成片,一股極其寒冷的恐慌感瞬間涌了進來。
就像陡然躺倒在結著冰的水坑里一樣,赤裸的后背和胸口都為這突如其來的惡寒而僵直。
緊接著,萊迪亞聽到身后那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迅速轉(zhuǎn)變成了充滿委屈和不安的啜泣,如同遭受過巨大恐懼與威脅的孩童,在安全環(huán)境里仍然遭受噩夢折磨發(fā)出的無能為力的痛苦呻吟。
冰冷的皮毛隨著其主人的抽噎摩擦著自己剛烤過火的皮膚,逐漸回暖并恢復了曾經(jīng)熟悉的感覺。她慢慢把滾燙的雙手罩在刀鋒從背后伸出并環(huán)住自己的胳膊上,驚喜之情蕩然無存,被刀鋒這副模樣嚇到的萊迪亞啞著嗓子問出聲:
“你怎么了?刀鋒……”
聽到了萊迪亞的聲音,刀鋒抖動著身體,哭得更加厲害了。冰冷的眼淚順著那些帶著霜的須毛滾落,萊迪亞只覺得肩頭承載愛人淚水的地方如遭釘刺。
聽著刀鋒這樣凄慘的哭聲,萊迪亞的話語也帶上了哭腔,她不知道刀鋒究竟遭遇了什么,能讓這個一直在她面前總能駕馭局勢次次轉(zhuǎn)危為安的男人哭成這樣。不同于在裂谷城的那次偶然,萊迪亞能感受到,那個她所熟悉的,熱愛的虎人刀鋒,此刻就在她身旁。
可她還能感到一種情緒,那是恐懼,是來自對方那種害怕自己會突然消失的恐懼感。
這份當下看起來有些難以理解的無措,仿佛是掙扎上岸的溺水者分不清自身所處之處究竟是現(xiàn)實還是幻境。
萊迪亞撐開刀鋒顫抖的冰冷手臂,轉(zhuǎn)過身后從正面緊緊抱住了她的愛人。赤裸的身體緊貼著對方浸過冰水般的毛皮,讓萊迪亞這樣的諾德人都忍不住要打個寒噤。
“我在這里……我一直都在……歡迎回來,我的愛人,我在這里呢……”
令她窒息的徹骨寒冷裹挾著她,讓她發(fā)音吐字都顯得困難,在刀鋒同樣打著寒顫的身體里,萊迪亞觸碰到了他所經(jīng)歷著的一瞬死亡。
一種無法言說的復雜感受壓倒了她,令她感覺自己從內(nèi)到外都結了一層冰。
就連安慰的話語也被凍結在了喉舌之間,沉重的無力感像是堵塞了自己感知一切的窗口,她緊緊擁抱著懷中的愛人,可感覺不到愛人的存在。她想大聲證明她在這里,可思維根本無法牽動身上的一絲肌肉。
如果這就是死亡,那這樣的感受懷中的愛人已不知煎熬了多久。
但此刻如同透支生命般的劇烈反應,也無法感受到愛人軀體里重新迸發(fā)出的溫度。
如果這樣的痛苦可以被自己所分擔,那自己一定會為自己所愛之人盡可能背負更多甚至是所有。
窒息讓萊迪亞的眼睛黑了下去,她只能感到好似永不會終結的持續(xù)冰凍,以及被拋棄在冰原之中的無助與恐慌。
在這里她感受不到刀鋒的存在,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但她記得自己方才義無反顧地選擇,并且知道如果此刻她推開刀鋒,那么生命仍然會毫無懸念的繼續(xù)屬于自己:凱納會仁慈地將氣息重新吹回自己的體內(nèi),自己就不必去冒險承受這樣非人的折磨與痛苦。
但正因她記得自己為何選擇緊抱刀鋒那樣,她也記得自己為何絕不可能主動松手。
如果刀鋒需要自己的命,那自己就給。如果刀鋒一個人抗不下去,那自己也不會漠然不管。因為自己已經(jīng)發(fā)誓,要為他負擔一切。無論是壓力,痛苦,還是死亡。
這一瞬死亡萊迪亞不知道體驗了多久,直到她感覺自己徹底凍僵,無法再感受到冰錐刺骨的疼痛之外的其他知覺后,疲憊的她感覺自己也許應該閉上眼睛,在黑暗中融入這片雪地。
“萊迪亞。”誰人在輕呼自己的名字?
“嗯……”已經(jīng)結冰的喉舌難以回應。
“萊迪亞?!闭l人的呼聲如此焦急?
“我在……”可自己的聲音正如冰雪消融般無力。
“萊迪亞!”誰人……
“我已發(fā)誓要守護你……”
“萊迪亞!”想告知那人,你無需為我著急,因為——
“我、在、這、里!”一字一頓地將結冰的言語從凍僵的咽喉中擠出,竭盡全力的字句掉在地上仿佛發(fā)出了如白河上的冰蓋破碎的聲音。
沁入靈魂的惡寒轉(zhuǎn)變成了骨肉間的劇痛,但隨著生機重新在這具不那么神奇的軀體中發(fā)芽,同樣經(jīng)歷過死亡洗禮的萊迪亞也感受到了懷中緊抱之人體內(nèi)緩慢復蘇的溫情。
“刀鋒……”萊迪亞艱難地撬動唇舌,呼喚之聲輕如耳語。
“萊迪亞,我在這里?!睋磹壑税l(fā)顫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
“謝天謝地……”萊迪亞抽噎著眨動逐漸復明的雙眼,滾燙的眼淚在快要結霜的臉頰上肆意流淌。
“發(fā)生了好多事……我以為我再也回不來了……我很害怕,我很痛苦……”刀鋒的身體已經(jīng)不再像玄冰那樣凍得讓人發(fā)疼,萊迪亞幾近失溫的身體也逐漸重新暖和了起來。從死亡陰影中恢復過來的刀鋒緊緊依偎著萊迪亞,半天才能說出一句話。
“我感受得到你,我就在你身邊?!比R迪亞盡量用平和的聲調(diào)回應他。雖然她的牙齒還在打顫,但吹拂他倆的暴風雪已經(jīng)止息,她和刀鋒都撐了下來。盡管萊迪亞還無法理解,但她仍能明確這樣做的必要性:這樣全然不顧求生本能阻攔的舍身守護,上次發(fā)生之時還是在高吼峰。
“我試著去抗爭……但是我太弱小了……我是龍裔……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刀鋒說到痛處,哆嗦的聲音里又帶上了哭腔。“我被人殺死……死亡很可怕,但我更害怕從此再也見不到你……”
過往一幕幕在萊迪亞的腦海中閃回,過去所經(jīng)歷的一切溫存都在此刻讓她不畏寒冷。她的愛人已湮滅過了一次,而她此刻正是溫暖她所愛之人的太陽!
隨著更緊密更用力的擁抱,這份熾熱的愛意也逐漸將刀鋒從恐慌的深淵中救贖出來。
萊迪亞已經(jīng)不再恐懼了,在各種意義上,她的靈魂在刀鋒向她徹底展示懦弱一面時變得完整。她坦誠地愛著刀鋒,而和這同樣重要,也同樣值得兩人付出一切代價的,是刀鋒與她相互深愛。
這份愛足以點燃一具軀殼最后的火焰,足以短暫的鑄造一縷扭轉(zhuǎn)未來的奇跡,足以溫熱一個并未沾染憎恨的靈魂。
萊迪亞激烈的心跳喚醒了停息在刀鋒新生軀殼中的心臟,在龍裔的顫栗中,龍之心重新在這具溫熱的吸血鬼之軀中跳動起來。盡管命運不會主動松開扼住刀鋒咽喉的巨手,但一切努力都將這種窒息的掌控松懈了半分。
萊迪亞的后頸窩被刀鋒的眼淚打濕,而她因激動而非寒冷而顫抖的聲音堅定地在刀鋒耳邊響起,這位諾德少女柔聲說道:
“死亡很可怕,但比死亡更令人害怕的是不知道自己要因何而死?!?/strong>
過去的影子已徹底淡去,刀鋒,你的出現(xiàn)對我非常非常重要。
“如果你死去,那我的余生,就是對殺死你的一切展開的復仇。”
無論生死,刀鋒,我的心已與你相連。
“是你讓我找到了可以為止戰(zhàn)死的理由,真正的諾德人是無畏死亡的!”
刀鋒,這就是我的信條!刀鋒,你就是我的信條!
“刀鋒,我的愛人,我的終點不是松加德?!比R迪亞的聲音戛然而止,接著,仿佛是為了盡可能不要嚇到刀鋒,這段人生的愛之詩的最后一句由不能自已前的一剎平靜淡然道出:
“松加德僅需光榮戰(zhàn)死,我的終點則是停止愛你?!?/strong>
刀鋒的后頸窩也被萊迪亞的熱淚所濡濕,他從未像此刻這樣依戀懷中能驅(qū)散永恒孤獨的熾熱,也從未像此刻這樣感激過命運賜給他的這枚勇敢的靈魂。
“萊迪亞,我愛你,謝謝,謝謝你……”長著尖牙的龍裔撫摸著懷中女孩的光滑脊背,在女孩的嗚咽聲中重復著最直接的謝意。這份愛至誠至真,斬釘截鐵的事實面前他已無需再多言。
當下并非是一場良夜,而在此之前發(fā)生的一切也可能只是殘酷命運的初訪。但即使是切身體會到弱小者悲慟的刀鋒,也已不再恐懼更加殘酷的未來。他已收到了來自凡人的這份毫無保留的愛,哪怕?lián)碛羞@樣的愛一瞬,多么慘淡的人生都可以閃爍出光彩。
若自身還沒有足夠的力量,那么愛與信念,就是凡人搏擊命運的關鍵籌碼。即使反抗的結局是靈魂都將被湮滅,曾與人深刻相愛,也能作為奮起抗爭的理由和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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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出好戲的末尾,在魔神都已散去的舞臺之外,龍裔溫柔地為他的愛人拂去臉上的淚水,他們在無人打攪的新家中,百般柔情與感激地凝望著對方——
然后,是一個綿長又幸福的深吻。
瑰麗的雙月重新在夜空中出現(xiàn),盡管遙遠的天際線已經(jīng)被朝陽染白。被命運徹底擊倒的主角又在世界的角落中重新站了起來,天上的星光都因他的重新振作而變得更加閃耀。
和主角的黯然凋謝一樣,這樣的重生時刻對所有人來說也是靜謐的,但它發(fā)生得是那樣自然,值得令所有人去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