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rbidden Pool 第六章 禁忌之潭
弗羅多醒來時,發(fā)現(xiàn)法拉米爾正俯身看著他。剎那間,原先的恐懼攫住
了他,他霍然坐起身來,往后縮去。
“用不著害怕?!狈ɡ谞栒f。
“已經(jīng)早上了嗎?”弗羅多打著呵欠問。
“還沒有,不過黑夜將盡,滿月正在沉落。你要不要來看看月亮?并且
有件事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我很抱歉把你叫醒,但你愿意來嗎?”
“好?!备チ_多說,起身下床。他離開溫暖的毛毯與毛皮時,不由得打了
個小小的寒戰(zhàn)。不生火的巖洞里似乎很冷。喧鬧的流水在寂靜中顯得很
響。他穿上斗篷,跟在法拉米爾身后。
出于某種警惕的本能,山姆突然醒過來,一看他家少爺?shù)拇部樟?,頓時
跳了起來。接著,他看見此時盈滿淡淡白光的拱門當(dāng)中現(xiàn)出兩個黑色剪
影,正是弗羅多和一個人類。山姆急忙追上去,一路經(jīng)過了一排排沿墻
睡在墊子上的人。他經(jīng)過洞口時,看見那道水簾此時已經(jīng)變成一層由絲
絹、珍珠和銀線綴成的晶瑩面紗,恰似月光凝就的冰鐘乳正在融化。但
他沒停步欣賞它,而是拐了個彎,跟著他家少爺穿過了開在洞壁上的狹
窄門道。
他們先是沿著一條黑暗的通道往前走,然后上了許多級潮濕的臺階,來
到一處被天光照亮、鑿石而成的狹小緩步臺上。透過頭頂一個又長又深
的通風(fēng)井,可以看見高高在上的灰白天空發(fā)著微光。有兩道樓梯從這里
出發(fā):一條看來像是繼續(xù)往前,攀上溪流高高的岸頂;另一條則轉(zhuǎn)向左
邊。他們走上這條左轉(zhuǎn)的樓梯,它就像角樓的樓梯一樣盤旋而上。
終于,他們走出了黑暗的巖石通道,舉目四望。他們站在一塊寬闊扁平
的巖石上,四周沒有欄桿或護(hù)墻。在右側(cè)朝東的方向,那條急流傾瀉
著,濺落層層階地,然后挾飛流直下之勢,以漆黑洶涌、白沫滾滾的水
流填滿了沖刷光滑的水道。它轉(zhuǎn)了個彎,幾乎就在他們腳前奔騰流過,
一頭徑直扎下了左面那處如同張著大口的懸崖。有個人站在靠近崖邊的
地方,沉默著,注視著下方。
他們繞著圈往下走時,弗羅多轉(zhuǎn)身看了看那一股股潤澤的水流,然后抬
眼凝視遠(yuǎn)方。世界寂靜寒冷,仿佛黎明已近。西方遠(yuǎn)處,一輪明月又圓
又亮,正在沉落。下方的廣大山谷中氤氳淺淡,閃著微光,恰似銀霧彌
漫的廣闊海灣,而在那之下滾滾而去的是安都因大河的寒夜冷水。更遠(yuǎn)
處隱約聳現(xiàn)著一片漆黑的暗影,其中閃著零星的光,冰冷、尖銳、遙
遠(yuǎn),猶如幽靈的牙齒一般雪白,那是剛鐸境內(nèi)的白色山脈埃瑞德寧萊斯
的群峰,峰頂白雪皚皚,經(jīng)年不化。
有好一會兒,弗羅多就站在那里,站在那塊高高的巖石上,一股戰(zhàn)栗從
頭頂直傳到腳底。他不禁想起了自己過去那些伙伴們,他們是否就在這
夜色籠罩、廣袤蒼茫的大地的某一處行走或睡眠,抑或已經(jīng)倒臥身死,
迷霧裹尸。為什么打斷那可以遺忘一切的睡眠,把他帶來這里?
山姆也有同樣的疑問,且急著知道答案,于是忍不住嘀咕,以為只有他
家少爺能聽見:“弗羅多先生,這毫無疑問是美景,但都讓人凍到心里
去了,不消說還冷到骨子里!這是怎么回事?。俊?br>法拉米爾聽見了,回答說:“月落剛鐸。美麗的伊希爾在即將離開中洲
之際,瞥向了老明多路因山的白發(fā)。 [1] 這景色值得打幾個寒戰(zhàn)來看,
看,但我?guī)銇砜吹牟⒉皇秋L(fēng)景—至于你,山姆懷斯,你是不請自來,
所以只好為這份警惕自食其果了。喝口酒就會好了。來,現(xiàn)在注意
看!”
他走上前,來到那個立在黢黑崖邊的沉默哨兵旁邊,弗羅多跟了過去。
山姆留在后面,他光是站在這塊又高又濕的平臺上,就已經(jīng)覺得很不安
全了。法拉米爾和弗羅多往下望去,只見白亮的水流在下方深處傾注進(jìn)
一個水沫泛濫的水潭,隨即在巖壁環(huán)抱的橢圓深潭中不停打著黑暗的漩
渦,直到又尋得一個窄窄的出口流出,喧騰嘈雜著遠(yuǎn)去,進(jìn)入了更平靜
也更平緩的河段。月光仍斜照在瀑布腳下,在潭中的漣漪上閃爍。弗羅
多這時注意到,在水潭近處的岸上,有個小小的黑色東西,但就在他定
睛細(xì)看時,它一躍入水,就像一支箭或一塊利石那樣干脆利落地切開了
幽暗的水面,消失在瀑布激起的喧騰泡沫中。
法拉米爾轉(zhuǎn)向身旁的人:“安博恩,現(xiàn)在你覺得那是什么東西?是松
鼠,還是翠鳥?黑森林的夜間水潭里有黑翠鳥嗎?”
“不管那是什么東西,都不是鳥。”安博恩答道,“它有四肢,又像人一
樣潛水,而且看樣子水性相當(dāng)出色。它到底在干什么?尋路從水簾后爬
到上面我們的藏身處嗎?看來我們終究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guī)е?,還
在水潭兩岸安排了其他弓箭手,他們的箭法跟我差不多一樣好。隊長,
我們只等你下令,就會放箭?!?br>“我們該放箭嗎?”法拉米爾迅速轉(zhuǎn)過身問弗羅多。
弗羅多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不!別放箭!我求你別
放箭?!倍侥芬悄懽訅虼蟮脑?,本來會更快更大聲地說“好”。他看
不到下面的情形,但從他們說的話里,他完全猜出了他們在看什么。
“這么說,你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法拉米爾說,“說吧,既然你已經(jīng)
看見了,那就告訴我為什么要饒它一命。我們在一起談了那么多,你卻
一次也沒提到你這個流浪伙伴,我當(dāng)時也決定暫時不問,等到他被抓
獲,帶到我面前時再說。我派出手下最機敏的獵手搜捕他,但他竟擺脫
了他們,除了站在這里的安博恩昨天傍晚見到他一次,一直沒人看見
他,直到現(xiàn)在才被發(fā)現(xiàn)。但是,他現(xiàn)在犯下的侵入罪行,可不只是在高
地上抓兔子而已,而是比那更加嚴(yán)重—他膽敢前來漢奈斯安努恩,這是
死罪。這個生物讓我感到驚奇:他這么神秘又這么狡猾,卻偏偏跑到我
們窗前的水潭來玩耍。難道他以為人類整夜都不設(shè)崗哨、呼呼大睡嗎?
他為什么這么做?”
“我想,答案有二?!备チ_多說,“第一,盡管他很狡猾,卻對人類了解
極少,你們的避難所又這么隱蔽,也許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人類藏在這
里。第二,我想他是身不由己被一股欲望引誘來此,這欲望壓倒了謹(jǐn)
慎?!?br>“你說他是被引誘來此?”法拉米爾低聲說,“他會不會知道—這么說,
他知道你身負(fù)的重?fù)?dān)?”
“他確實知道。他自己曾持有它多年?!?br>“他持有它?”法拉米爾驚得猛抽了口氣,“此事愈發(fā)撲朔迷離,堪稱謎
上加謎。那么他是在追索它了?”
“也許。這東西對他來說是寶貝。但我此前并未提及?!?br>“那這個生物現(xiàn)在在找什么?”
“魚,”弗羅多說,“你瞧!”
他們朝漆黑的水潭望去。在水潭另一端,就在巖石投下的深濃暗影邊,
水面上冒出了一顆黑乎乎的小腦袋。銀光短暫一閃,蕩出一圈圈細(xì)微的
漣漪。它游到岸邊,接著一個活像青蛙的身影以驚人的敏捷爬出水面,
上了岸,立刻坐下開始大嚼那個翻身時銀光閃爍的小東西。最后一道月
光這時正向水潭盡頭的石壁后方沉落。
法拉米爾輕聲笑起來。“魚!”他說,“這倒是種不那么危險的欲望。但
也未必—漢奈斯安努恩水潭中的魚,可能會要他付出一切作為代價?!?br>“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瞄準(zhǔn)他了。”安博恩說,“隊長,我該不該放箭?按照我國
律法,擅闖此地者死?!?br>“等等,安博恩?!狈ɡ谞栒f,“這件事比表面更棘手。弗羅多,現(xiàn)在
你有什么話說?為什么我們該饒了他?”
“這個生物又餓又可憐,”弗羅多說,“并且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而甘
道夫,也就是你說的米斯蘭迪爾,一定會要求你不要因為那個理由—以
及其他理由—殺他。他曾阻止精靈那么做,原因我并不十分清楚,而我
猜到的也不能在這里公開說出來。但是,就某方面而言,這個生物和我
的任務(wù)息息相關(guān)。在你發(fā)現(xiàn)并抓住我們之前,他是我的向?qū)??!?br>“你的向?qū)?!”法拉米爾說,“此事變得愈發(fā)怪了。弗羅多,我愿意為你
做的事很多,但這一件我不能允準(zhǔn):讓這個狡猾的流浪者隨心所欲離開
這里,等他要么來了興致和你們會合,要么被奧克抓去,然后在酷刑威
脅下招供出所知的一切。我們必須殺了他,或抓住他;而如果不能迅速
抓住他,那就殺了他。但是,除了放箭,還有什么辦法能抓住這個詭計
多端的滑頭家伙?”
“讓我悄悄下去找他?!备チ_多說,“你們可以繼續(xù)拉著弓,萬一我失
敗,你們起碼可以射我。我不會逃跑的。”
“那就去吧,動作要快!”法拉米爾說,“他如果能被活捉,這悲慘一生
的后半輩子都得做你的忠心仆人。安博恩,領(lǐng)弗羅多下去到水潭邊,腳
步要輕。那家伙的鼻子和耳朵都靈得很。把你的弓給我?!?br>安博恩抱怨地咕噥一聲,領(lǐng)路走下曲折的階梯到了緩步臺,然后走上另
一道階梯,最后來到一個狹窄的出口,外面有濃密的灌木叢遮擋。他們
悄悄穿過出口,弗羅多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位于水潭上方的南岸頂上。這時天
色很黑,瀑布只反射著猶在西天流連的月光,顯得一片灰白。他看不見
咕嚕。他往前走了幾步路,安博恩輕手輕腳地跟在他身后。
“繼續(xù)走!”他在弗羅多的耳邊低語,“當(dāng)心右邊。如果你掉到水潭里,
那可就只有你那位捕魚的朋友救得了你了。還有,盡管你可能看不見,
但別忘了附近埋伏著弓箭手?!?br>弗羅多像咕嚕那樣兩手觸地摸索著路,穩(wěn)住身體,悄悄地往前爬去。這
些巖石大都平坦光滑,但是滑不溜丟。他停下來聆聽。起初,除了背后
那奔騰不歇的瀑布水聲,他聽不到別的聲音。接著,他聽見就在前面不
遠(yuǎn)處,有個嘶嘶聲正自言自語:
“魚嘶嘶,好魚嘶嘶。大白臉不見了,我的寶貝,終于不見了,對。現(xiàn)
在我們可以安心吃魚了。不,不安心,寶貝。因為寶貝丟了,是的,丟
了。骯臟的霍比特人,糟糕的霍比特人。丟下我們走了,咕嚕,寶貝也
走了。只剩下可憐的斯密戈,孤零零的一個人。不,寶貝。糟糕的人
類,他們會拿走它,會偷了我的寶貝。小偷。我們恨他們。魚嘶嘶,好
魚嘶嘶。能讓我們強壯。能讓眼睛明亮,能讓手指握緊,是的。扼死他
們,寶貝。是的,如果我們有機會的話嘶嘶,扼死他們所有的人。好魚
嘶嘶。好魚嘶嘶!”
他就這么一直嘮叨下去,簡直跟瀑布聲一樣沒完沒了,只偶爾被微弱的
口水聲和咯咯吞咽聲打斷。弗羅多打了個寒戰(zhàn),心懷憐憫和厭惡聆聽
著。他希望這聲音能停下來,從此再也不必聽見。安博恩就在背后不
遠(yuǎn)。他可以爬回去請安博恩讓獵手放箭。獵手們大概離得相當(dāng)近,而咕
嚕正在狼吞虎咽,全無防備。只要一箭射準(zhǔn),弗羅多就能永遠(yuǎn)擺脫這個
叫人難受的聲音。但是不行,現(xiàn)在他對咕嚕負(fù)有責(zé)任—即便是懷著恐懼
效力,仆人只要效力,主人便對他負(fù)有責(zé)任。而且若是沒有咕嚕,他們
早就葬身在死亡沼澤里了。不知為何,弗羅多也相當(dāng)清楚地知道,甘道
夫肯定不希望他這么做。
“斯密戈!”他悄聲喚道。
“魚嘶嘶,好魚嘶嘶?!蹦锹曇粽f。
“斯密戈!”他又喚,稍稍提高了些嗓音。那聲音停了下來。
“斯密戈,主人來找你了。主人在這里。過來,斯密戈!”沒有回答,只
有一聲輕輕的嘶嘶,仿佛倒抽了口氣。
“來,斯密戈!”弗羅多說,“我們現(xiàn)在有危險。人類如果發(fā)現(xiàn)你在這
里,會殺掉你的。你要是不想死,就快過來。到主人這兒來!”
“不!”那聲音說,“不是好主人。拋下可憐的斯密戈跟新朋友走了。主
人可以等。斯密戈還沒吃完。”
“沒時間了,”弗羅多說,“把魚帶著,來吧!”
“不!一定要把魚吃完。”
“斯密戈!”弗羅多孤注一擲地說,“寶貝要生氣了。我要拿著寶貝,然
后說:讓他把刺都吞下去,卡住喉嚨,永遠(yuǎn)不能再吃魚。快來,寶貝正
在等著!”
暗中傳來一聲尖銳的嘶嘶聲,不久咕嚕便出現(xiàn)了,四肢著地爬著,像只
犯錯的狗被命令跟到主人腳邊。他嘴里叼著一條吃了一半的魚,手里還
捏著另一條。他來到弗羅多跟前,幾乎鼻子碰鼻子,對著弗羅多嗅了一
陣。他蒼白的眼睛閃閃發(fā)亮。然后他拿下口中的魚,站了起來。
“好主人!”他低聲說,“好霍比特人,回來找可憐的斯密戈。好斯密戈
來了?,F(xiàn)在我們走吧,快點走,是的。趁著那兩張大臉都還沒出來,穿
過樹林快走。是的,我們快走吧!”
“是的,我們很快就走?!备チ_多說,“但不是馬上走。我會像我保證的
那樣跟你走。我再保證一次。但不是現(xiàn)在走。你還不安全。我會救你
的,但你一定要信任我?!?br>“我們一定要信任主人?”咕嚕狐疑地說,“為什么?為什么不馬上走?
另外一個在哪兒?那個粗魯?shù)膲钠獾幕舯忍厝嗽谀膬??他在哪兒??br>“在上面?!备チ_多指著瀑布上方說,“不帶他的話我不走。我們得回去
找他?!彼男囊怀痢_@實在太像騙局了。他倒不擔(dān)心法拉米爾真會下
令殺掉咕嚕,但法拉米爾很可能會囚禁咕嚕,綁住他;而弗羅多所做
的,在這可憐的奸詐家伙看來,肯定就是背叛。大概永遠(yuǎn)也不可能讓咕
嚕理解或相信,弗羅多是以惟一可行的辦法來救他的命。弗羅多還能怎
么做呢?只能盡量不辜負(fù)雙方了。“來!”他說,“不然寶貝就生氣了。
我們現(xiàn)在就回到溪流上面去。往前走,走啊,你走前面!”
咕嚕緊貼著水潭邊緣往前爬了一小段路,拼命嗅著,疑心不已。接著他
停下來,抬起了頭。“那里有東西!”他說,“不是霍比特人?!彼腿晦D(zhuǎn)
過身來,突出的雙眼中閃著綠光?!爸魅怂凰?,主人嘶嘶!”他嘶嘶叫
著,“壞蛋!耍詭計嘶嘶!騙人!”他吐著口水,伸出了長長的手臂,蒼
白的手指咯咯作響。
就在那時,安博恩高大的黑影從他背后冒了出來,朝他撲了過去。一只
強壯的大手抓住他的后頸把他按在地上。咕嚕閃電般扭過身,全身濕滑
粘膩,像條鱔魚一樣扭動,又像貓一樣又咬又抓。但又有兩個人從陰影
中出現(xiàn)了。
“別動!”一個人說,“不然我們就把你釘成一只刺猬。別動!”
咕嚕癱軟下來,開始嗚咽哭泣。他們把他牢牢捆上,一點也不客氣。
“輕點,輕點!”弗羅多說,“他的力氣可不是你們的對手??梢缘脑挘?br>別傷著他。如果你們不傷他,他會安靜些的。斯密戈!他們不會傷你。
我會跟著你,你不會受到傷害的。除非他們把我也殺了。要信任主
人!”
咕嚕轉(zhuǎn)過身來朝他吐口水。那些人把他拎起來,用頭罩蒙住眼睛,然后
把他扛走了。
弗羅多跟著他們,心中非常糾結(jié)難受。他們穿過灌木叢后的開口,順著
階梯和通道一直往回走,回到巖洞里。洞里已經(jīng)點燃了兩三支火把,人
們正在紛紛起身。山姆在洞里,他對那些人扛進(jìn)來的那團(tuán)松垮東西投以
古怪的一瞥。“抓到他了?”他問弗羅多。
“對。唉,不對,我沒抓到他,是他過來找我,因為恐怕他起先是信任
我的。我并不希望他被綁成這樣。我希望會沒事,我痛恨這整件事
情?!?br>“我也是?!鄙侥氛f,“不過,只要有那悲慘的家伙在,就不會沒事?!?br>一個人走過來朝兩個霍比特人示意,帶他們到巖洞后方那個隱蔽的凹室
去。法拉米爾在里面,坐在他的椅子上,他頭頂上壁龕里的燈又點亮
了。他示意兩人坐在身邊的凳子上?!敖o客人拿酒來?!彼f,“把犯人
帶到我面前?!?br>酒拿來了,接著安博恩把咕??噶诉M(jìn)來。他取下咕嚕頭上的頭罩,把他
放到地上站著,自己站在后面穩(wěn)住他。咕嚕眨了眨眼,用厚重蒼白的眼
皮遮住眼中的怨恨。他看起來是個十分凄慘的家伙,渾身潮濕滴水,一
股魚腥味(他手里還緊抓著一條)。他稀疏的頭發(fā)像雜亂的野草般耷拉
在皮包骨的額頭上,鼻子不停抽吸著鼻涕。
“放開我們!放開我們!”他說,“繩子傷了我們,是的很疼,它傷了我
們,而我們什么都沒干?!?br>“什么都沒干?”法拉米爾掃了這悲慘的家伙一眼,目光銳利,但是臉上
毫無表情,既不生氣,也不同情,更不驚奇,“沒有嗎?難道你從沒做
過任何該當(dāng)被綁或受到更重懲罰的事?不過,幸運的是,這不由我來決
斷。但是今晚你去了一個會要你命的地方。那個水潭里的魚是要付上昂
貴代價的?!?br>咕嚕手一松,魚掉在地上。“不要魚了。”他說。
“代價不是為魚設(shè)的?!狈ɡ谞栒f,“單單來到這里,看見那個水潭,
就是死罪一條。我是因為弗羅多求情才暫時饒你一命,他說你至少理應(yīng)
得到他的一些感謝。但你也得讓我滿意才行。你叫什么名字?你從哪里
來?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干什么?”
“我們迷路了,迷路了,”咕嚕說,“沒有名字,沒有要干什么,沒有寶
貝,什么都沒有。只有空虛。只有饑餓。是的,我們很餓。幾條小魚,
幾條都是骨頭的糟糕小魚,給可憐的小東西吃,他們就說要償命。他們
好有智慧,好公正,真是好公正啊?!?br>“好有智慧不見得?!狈ɡ谞栒f,“但說到公正,或許不假,是我們這
點微不足道的智慧能夠判斷的公正。弗羅多,給他松綁吧!”法拉米爾
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小指甲刀,遞給弗羅多。咕嚕誤解了這個動作,尖叫
著跌倒在地。
“注意,斯密戈!”弗羅多說,“你一定要信任我。我不會拋棄你。可以
的話,你要誠實回答。這不會害你,對你有益?!彼顢嘟壴诠緡J滞?br>和腳踝上的繩子,扶他站起來。
“過來這里!”法拉米爾說,“看著我!你可知道這地方叫什么名字?你
以前來過嗎?”
慢慢地,咕嚕抬起眼來,不情愿地看著法拉米爾的眼睛。咕嚕眼中的光
芒全消失了,只剩一片蒼白空洞,好一會兒他都盯著這個剛鐸人清澈、
堅定的雙眼。一陣凝滯的沉寂。接著,咕嚕低下頭,委頓下去,直到蹲
在地上,不停哆嗦。“我們不知道,我們也不想知道?!彼ㄆ?,“以
前從沒來過,以后再也不來了?!?br>“你的心中有許多上鎖的門窗,后面藏著黑暗的房間?!狈ɡ谞?br>說,“但就此事而言,我判斷你說的是真話。這有利于你。你要怎么發(fā)
誓永遠(yuǎn)不會再來,且永遠(yuǎn)不會借助言語或手勢記號帶領(lǐng)任何生物到這里
來?”
“主人知道?!惫緡Uf著,往旁邊瞥了弗羅多一眼,“是的,他知道。我
們會向主人保證,如果他救我們的話。我們會向‘它’保證,是的。”他爬
到弗羅多腳前,“救救我們,好主人!”他哼哼唧唧地說,“斯密戈向?qū)?br>貝保證,真心誠意地保證。永遠(yuǎn)不再回來,永遠(yuǎn)不說,永遠(yuǎn)不!不,寶
貝,決不!”
“你滿意嗎?”法拉米爾說。
“我滿意。”弗羅多說,“反正,你若不接受這項保證,就只能執(zhí)行你們
的律法,因為你得不到別的保證了。但是我跟他保證過,如果他跟我
來,他不會受到傷害。我不愿做個失信之人?!?br>法拉米爾坐著沉思了片刻。“很好?!彼詈箝_口說,“我把你交給你的
主人,交給卓果之子弗羅多。讓他宣布他要怎么處置你吧!”
“但是,法拉米爾大人,”弗羅多鞠躬說,“關(guān)于你提到的這個弗羅多,
你還沒宣布要怎么處置呢。在你公布決定之前,他無法為自己或同伴擬
定任何計劃。你的判決本來被推遲到早晨再下,但現(xiàn)在時候就要到
了?!?br>“那么,我就宣布我的判決。”法拉米爾說,“關(guān)于你,弗羅多,我憑著
上級授予我的權(quán)力,宣布你可以在剛鐸的國境內(nèi)保有自由之身,但凡它
古老邊界之內(nèi),你皆可通行,只有這點除外:你以及與你同行之人,未
經(jīng)邀請,不得擅入此地。這判決的有效時間是一年零一日,然后終止,
除非在此之前你前往米那斯提力斯,謁見白城的城主兼宰相。屆時我將
懇請他確認(rèn)我的判決,并將其時效延長為終身。與此同時,任何被你納
入保護(hù)之下的人,也當(dāng)受到我的保護(hù),并受到剛鐸的庇護(hù)。這回答你可
滿意?”
弗羅多深深鞠了一躬?!拔曳浅M意,”他說,“并且,我愿意為你效
力,如果這對你這么高貴正直的人來說有任何價值的話?!?br>“這極有價值?!狈ɡ谞栒f,“現(xiàn)在,你愿意將這個生物,這個斯密
戈,納入你的保護(hù)之下嗎?”
“我愿意將斯密戈納入我的保護(hù)之下?!备チ_多說。山姆大大嘆了口氣,
不過不是對這些禮節(jié)有何不滿—對這些禮節(jié),他就像任何霍比特人一
樣,表示完全贊同。事實上,這么大的事若是在夏爾,要說的話與要鞠
的躬可多得多了。
“那么,我要對你說,”法拉米爾轉(zhuǎn)向咕嚕,“你被判了死罪,但你只要
跟弗羅多同行,我們就不會追究你。然而,不論何時,如果剛鐸有任何
人發(fā)現(xiàn)你離開他游蕩在外,死罪判決就會生效。若你不好好服侍他,無
論你是在剛鐸境內(nèi)還是境外,都愿死亡速速找上你?,F(xiàn)在,回答我:你
要到哪里去?他說你曾是他的向?qū)?。你?dāng)時要領(lǐng)他到哪里去?”咕嚕不
答。
“這點我不容你保密?!狈ɡ谞栒f,“回答我,否則我就收回成命!”咕
嚕仍舊不答。
“我來替他答吧。”弗羅多說,“他按照我的要求,帶我去了黑門,但是
那里實在無法通過?!?br>“那片不提其名之地沒有敞開可入之門?!狈ɡ谞栒f。
“見到這情況后,我們轉(zhuǎn)向一旁,走南大道下來?!备チ_多繼續(xù)說,“因
為,他說有一條,或者說也許有一條,靠近米那斯伊希爾的小徑?!?br>“你是說米那斯魔古爾?!狈ɡ谞栒f。
“我不是很清楚,”弗羅多說,“但我想那條小徑是往上爬,爬到那座古
城所在的山谷北側(cè)的山脈中。它攀上一道很高的裂縫,然后就下到—到
另一側(cè)的地方?!?br>“你知道那處高山隘口的名稱嗎?”法拉米爾說。
“不知道。”弗羅多說。
“它叫奇立斯烏茍?!狈ɡ谞栒f。咕嚕聞言發(fā)出了尖銳的嘶嘶聲,開始
自言自語。法拉米爾轉(zhuǎn)過身問他:“難道那不是它的名字?”
“不是!”咕嚕說,然后他開始哀叫,好像被什么東西刺了,“是的,是
的,我們聽過一次那個名字。但那個名字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主人說他
一定要進(jìn)去。所以我們一定要找條路試試。沒有別的路可以試了,沒
有?!?br>“沒有別的路了?”法拉米爾說,“你怎么知道?誰又曾探索過那片黑暗
疆域的全境?”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咕嚕,很久之后才又開口,“安博恩,
把這個生物帶走。對他客氣些,但是盯緊他。而你,斯密戈,別想嘗試
跳進(jìn)瀑布里。那底下的石牙相當(dāng)尖利,會讓你死期沒到就送了命。現(xiàn)在
從我們面前退下,別忘了拿走你的魚!”
安博恩走了出去,咕嚕畏畏縮縮地走在他前面。簾子隨即拉上,遮住了
凹室。
“弗羅多,我認(rèn)為你此事做得非常不明智?!狈ɡ谞栒f,“我認(rèn)為你不
該跟這個生物一起走。它是邪惡的。”
“不,不是全然邪惡?!备チ_多說。
“或許還不完全邪惡。”法拉米爾說,“但是怨毒像潰瘍一樣吞食著它,
邪惡正在增長。他決不會領(lǐng)你走向任何好結(jié)果。如果你愿意跟他分開,
我會準(zhǔn)他安全通行,帶他前往剛鐸邊界上任何他指定的地方?!?br>“他不會接受的。”弗羅多說,“他會像長久以來那樣,在后面緊跟著
我。并且我已經(jīng)多次保證要把他納入我的保護(hù)之下,無論他帶我去哪
里,我都會去。你不會要求我對他言而無信吧?”
“不會。”法拉米爾說,“但我的心很想這樣要求。因為,勸別人打破誓
言,似乎不及自己打破誓言那樣惡劣,尤其是見到一個朋友注定要遭受
傷害卻仍無所察覺的時候。不過,我不勸你—如果他愿意跟你走,你現(xiàn)
在必須忍受他。但我認(rèn)為你不是非去奇立斯烏茍不可,他并沒把他對那
個地方的了解對你和盤托出。他這點心思我看得很清楚。別去奇立斯烏
茍!”
“那我該走哪條路呢?”弗羅多說,“回到黑門前把自己拱手交給守衛(wèi)
嗎?這地方有什么問題,讓它的名字都這么可怕,你知道嗎?”
“我所知的都不確切?!狈ɡ谞栒f,“如今我們剛鐸的人從不去大道以
東的地方,我們這些年輕一些的人更是從來不曾這么做過,也沒有任何
人曾經(jīng)涉足陰影山脈。關(guān)于這道山脈,我們只看過古老的記載,聽過舊
時的傳聞。但是,在米那斯魔古爾上方的隘口里,居住著某種黑暗的恐
怖。只要一提到奇立斯烏茍,老一輩人和博學(xué)的人都會臉色發(fā)白,閉口
不言。
“很久以前,米那斯魔古爾山谷就已墮入邪惡。當(dāng)被驅(qū)逐的大敵還遠(yuǎn)在
他方,伊希利恩仍大部分控制在我們手中時,該地就已是充滿威脅、令
人恐懼之處。你也知道,米那斯伊希爾曾經(jīng)是座強大、自豪又美麗的城
池,是我們白城的姊妹城。但它被大敵第一次興起時控制的兇殘人類奪
取了,在大敵被推翻后,他們曾經(jīng)四處游蕩,無家可歸,無主可奉。據(jù)
說,這些人類的首領(lǐng)是墮入黑暗與邪惡的努門諾爾人。大敵把力量之戒
給了這些首領(lǐng),從此吞噬了他們:他們變成了活著的鬼魂,恐怖又邪
惡。他走了之后,他們奪取了米那斯伊希爾并居住在當(dāng)中,用腐朽填滿
了它和它周圍的山谷。它看似空無一物,卻并非如此,因為有一種無形
的恐怖駐留在那傾頹的墻垣內(nèi)。一共有‘九首領(lǐng)’,當(dāng)他們秘密準(zhǔn)備并幫
助他們的主人歸來之后,他們也再度強大起來。隨后,九騎手從那恐怖
之門出征,我們抵擋不了。千萬別靠近他們的大本營!你們會被看見
的。那是個惡毒從不休眠,充滿無瞼之眼的地方。別走那條路!”
“但是,除了這條路,你會指點我走哪條呢?”弗羅多說,“你說,連你
自己都不能領(lǐng)我前往山脈,更別提翻越了??晌壹缲?fù)著那場會議賦予我
的莊嚴(yán)使命,必須設(shè)法翻過山去。我必須找到一條路,不然就在尋覓中
喪命。如果我掉頭,不肯把這條路堅持到底,那我在人類和精靈當(dāng)中又
能去往何處?難道你要我?guī)е@個東西跟你去剛鐸?正是這個東西,逼
得你哥哥渴望成狂。它將在米那斯提力斯施放什么魔力?難道要有兩個
米那斯魔古爾城,隔著一片充滿腐朽的死地向?qū)Ψ姜熜???br>“我不希望這樣?!狈ɡ谞栒f。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辦?”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走向死亡或折磨。并且,我認(rèn)為米斯蘭迪
爾不會選擇這條路?!?br>“但是,自從他離去之后,我就必須走那些我能找到的路。而且我們也
沒有時間去久久搜尋。”弗羅多說。
“這是個艱難的決斷,也是個無望的任務(wù)。”法拉米爾說,“不過,至少
記住我的警告:當(dāng)心斯密戈這個向?qū)?。他從前曾犯下謀殺的罪行。我從
他身上看得出。”他嘆息一聲。
“好吧,卓果之子弗羅多,就是這樣了:我們相遇又別離。你不需要安
慰之辭,我并不指望有朝一日還能在這太陽底下再見到你。但你將帶著
我對你及你所有同胞的祝福離去。在我們?yōu)槟銣?zhǔn)備食物的時候,先休息
一會兒吧。
“我本會欣然聽聽這個卑鄙的斯密戈是如何得到我們所說的這個東西,
又是如何失去它的,但現(xiàn)在我不愿打擾你了。倘若你出乎意料,又回到
生者之地,我們能坐在墻腳下曬著太陽,回顧往事,對過去的悲傷放聲
大笑,到了那時,你再告訴我吧。而在那時,或是別的某個連努門諾爾
的真知晶石也無法預(yù)見的時刻之前,我們別了!”
他起身,向弗羅多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掀起簾子走到外間巖洞去了。
[1] 明多路因(Mindolluin),辛達(dá)語,意為“高揚的藍(lán)頭”,因此法拉米
爾會說它有“白發(fā)”?!g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