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聲浩蕩丨黃鉉辰 × 李龍馥
江聲浩蕩
Hyunl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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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unjin 黃 鉉辰
Felix 李 龍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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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ep inside
I’ve never felt a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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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EP END – Fel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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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龍馥走到黃鉉辰面前,黃昏灑落的金橘色輝光遮掩住他的面容,晚風拂過垂在他肩頭的淺色長發(fā),一陣玄妙的香氣撲面而來,倏忽之間又走遠去。他微微笑著,伸出手與黃鉉辰交握,于是這便成為一段嶄新故事的開頭,向未來行進,然后戛然而止在還未創(chuàng)造更多值得留戀的昨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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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從前裝滿明媚的多情,顰笑嗔怨,快活厭倦,通通變成他施展身手的絕妙良機。這樣的往昔黃鉉辰已經(jīng)錯過,把手交到他掌心之前李龍馥就已落魄。然而落魄的只是身家并非他的風骨,欣欣然赴約時仍穿一身整潔西裝,無非款式和布料稍稍發(fā)舊,坐定下來也露不了怯。他很自在,翻動菜單的手指修長,指甲末端干干凈凈,留下一圈細窄的白色外沿。他比黃鉉辰更懂餐前酒,處理牛排干凈利落,切出來均勻漂亮,還有空閑叉起一塊喂到黃鉉辰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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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的款待,”最后用熱毛巾拭凈不慎沾染的醬汁,李龍馥情真意切,“很抱歉我要提前離席,否則趕不上工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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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才晚上八點?!秉S鉉辰對他了如指掌,夜場十點半開門,提前半小時到已經(jīng)算是敬業(yè)。強硬地,他開口提出無理要求,全然不管李龍馥是否接受,不是疑問,是陳述,倘若他不收斂語氣,將會立即演變成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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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不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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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李龍馥一貫地微笑著,聲音舒緩溫柔,像在勸哄,“我需要很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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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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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講這樣話,”一點一點掩去笑意,李龍馥傾身向前,一綹發(fā)絲從耳后逃脫,擦過他繃緊的下頜線,說到后頭竟然生出咬牙切齒的隱秘意味,“我以為你對人足夠尊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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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圖辯解而失聲,黃鉉辰坐在原處怔忪許久。李龍馥叫來侍應生,耳語幾句,侍應生臉頰通紅點過頭轉(zhuǎn)身離去。他把這些看在眼里,抽不出計較的氣力,只覺得李龍馥過分荒唐,比他荒唐更甚的還是自己。李龍馥起身離座,好吧,黃鉉辰握緊刀叉的柄,生生捺住抬頭看他的沖動,機械生硬地與牛排對抗,刀鋒劃過釉質(zhì)表層,痛苦不堪地來回呻吟。這點小事也要賭氣,誰慣出這樣壞脾性,他既接過手來,一時也不舍得松開。李龍馥的聲音是很動聽,還有旁的種種隱情,作為短期而唯一的伴侶,他的等級不是合格而是優(yōu)異,多少還算值回他忍耐數(shù)次無暇陪伴和中途抽身的票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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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中央琴臺處一陣騷動,黃鉉辰只覺出厭膩,醬汁蓋不掉的肉質(zhì)腥氣反進鼻腔,他沉默地咽下最后一口,招手示意侍應生結(jié)賬。這次來的是熟人,他把卡片放下之后顯露出刻意的疏遠,短期,唯一,排他,他同李龍馥締結(jié)關系時曾經(jīng)約定,因此過去沾惹在身的花草只能退入排隊行列。他和李龍馥一丘之貉,走到哪里都是一只盛滿將溢的盈盈水澤的盞,對所有的欲望企圖照單全收,分不出什么高下。他能一眼看穿李龍馥的本質(zhì),倒推回去李龍馥就能一眼看穿他的。他不抱怨,如果不能左右,就立即享受,這樣人生信條的奠立費去他許多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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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誰都看得要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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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彈琴,曲子很簡單,應當說在這種場合不夠莊重。他的音樂素養(yǎng)使得他立刻聽出差異,至少演奏者不是剛才一直安分充當背景音樂的一位。他不喜歡中途易轍,任何事物都要從一而終,改日一定知會餐廳經(jīng)理,至少在他前來約會的時間段,不許中途更換琴師。模模糊糊地聽到與李龍馥極其相似的聲音,唱了一段又生出變化,像他又不像他,熟悉的那幾句是他最歡喜聽他這樣說話,不熟的那幾句只是咬字發(fā)音相似,他收下結(jié)賬之后交回手里的票據(jù),暗暗責怪自己錯過離開的最佳時機,只好聽完再走,否則實在有悖教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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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子停了,好在不長,黃鉉辰長舒一口氣終于準備起身,李龍馥這時神奇地回到他的面前:“給你賠罪。明天花一整天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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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在彈?”他有些訝異,眼睛睜大一點,隨即又回落成淡然神色:“那么明天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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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見?!崩铨堭ト缡钦f道,紳士地把他在門口送上車,再道一次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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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李龍馥先生也沒有履行諾言,說好的一整天臨時壓縮成整夜,見面地點是他的母校門前,特意囑咐他變得普通一些。他坐在學生時代常常光臨的小店二樓包間,擁擠的灼熱混雜在食物香氣之中,似乎搭建起使他返老還童的一座橋梁,只要他開口應允,瞬時就能坐上時光機器。李龍馥稍晚落座,帶來一位朋友,他和來人對上目光,異口同聲道了一句“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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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方燦,他的舊友中最最灑脫的一個,決然拋下故土的龐大家族生意,跑到大洋彼岸的小小城市里安身立命。方燦的傳奇事跡至今仍被他的圈子奉為神話,逢年過節(jié)離開長輩之后那兩桌一定要有號稱目擊者的小輩端著酒杯學,學方燦被堵在登機口時候悲傷地垂下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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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做的妹妹也能做,請不要因為妹妹是女性而忽視她的光彩,她會成為比我更耀眼的繼承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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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在同方燦他鄉(xiāng)遇故知之后很多年,接起黃會長的視訊通話時恰巧方燦入了鏡,這才揭開他避開不談的身世謎題。方燦禮貌地問黃會長好,電話掛斷被抓住領子質(zhì)問,輕描淡寫地講“以前父母談生意時候跟著見過”一筆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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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不在乎,方燦的過去和方燦的出身與他沒有一點關系,假模假式地責怪一氣,之后權當查無此事,不再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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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龍馥看起來是最驚訝的一個。他說:“你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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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點過頭,暗自卻腹誹,何止認識,我和他比我和你還熟悉。方燦畢竟年長些許,適應了兩分鐘奇怪的氛圍,便自如地同兩人搭起零碎的話來。他這才知曉,他把方燦叫來,是要介紹“使他動心而看來值得托付的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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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龍馥罕見地面露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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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方燦哥,”真的是一整夜,黃鉉辰聽他說的時候竟然還來得及分出心神感慨,“我就只有你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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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有,多鄭重,這種表達他此生都無用武之地,他的家庭美滿幸福,事業(yè)一帆風順,經(jīng)過的挫折也被仔細治愈,留不下任何痛恨嘆息。他難堪地撇過頭去,原因并非李龍馥突如其來的告白使他產(chǎn)生困擾,是他對李龍馥的暗自揣測實在過分不堪下流。李龍馥的心思干凈清白真如一潭清澈見底的泉,他的誘人是本能的善意經(jīng)過動人皮囊的過度放大,無意之間流瀉出去,卻被他扣上心懷不軌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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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還是別人總?cè)绱税阖潏D他,到了后來,他也只懂這樣貪圖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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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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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他還懂得親手教會李龍馥,他的指節(jié)上邊粗糙的繭,哪一個是小時執(zhí)筆,哪一個是長久按弦,哪一個手指的骨節(jié)稍微突出一些,哪一個手指的屈伸比旁的靈活更多。他很愛看李龍馥咬著嘴唇,顫抖著閉緊眼睛一個一個親自抿出的結(jié)論,倔強地不肯示弱,權當成報復講來與他聽。低低的細密的裹裹纏纏從脖頸攀附上去,鉆進他的耳朵里,喉結(jié)上下滾動揭穿他故作的沉穩(wěn)。黃鉉辰俯身把李龍馥禁錮在雙臂中間的時候李龍馥無措地舉起右手,輕飄飄落在他的肩膀,順著起伏的肌肉線條滑下來,再被捉住按在頭頂。一只手,只要一只,就能死死地把他的兩個手腕重疊著制伏。他的大腿微微地震顫起來,黃鉉辰面頰上落下一滴晶瑩的汗珠正巧砸在他闔起的眼。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他勉力撐開沉重的眼皮,定定地看,看到黃鉉辰笑了,沉重的酸澀漣漪一樣一圈一圈從尾椎泛到胸骨,在劇烈搏動的心臟處爆炸升騰,融進血液里,帶出不可抑止的悶痛。他支離破碎的聲音被生生堵回咽腔,取而代之,像是報復,降過調(diào)的聲音被氣息壓進耳道,酥麻的癢意和羞恥迸發(fā)開來,濕潤地,變成欲望的鞭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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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說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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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問他。明明別的時候比這更加荒唐的事有過不止一次,在這樣,簡樸的,原始的,毫無花樣可言的巨大歡愉之中,他的眼前閃爍出耀白的光點。要咬牙忍耐吧,他最后的神智思索到此時驟然崩潰,放他雙手自由的代價是用力掐緊細收的腰,敏感而脆弱的皮肉痙攣,他拼命向上逃離,卻一次又一次在即將成功時重重撞回原點。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只聽見黃鉉辰叫他的名字,逼問他的感覺如何,再捏緊他的下巴迫使他張開嘴。是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指紋覆蓋住他的所有味覺,他嘗到熟悉的咸腥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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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嗎,不可以不喜歡,黃鉉辰瞇起眼睛,露出少見的頑劣不堪,你不熟悉嗎,你的味道和我的味道,哪一個都不準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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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龍馥失了神,額上滑落的汗行到頰邊,亮晶晶地沾上彎曲成艷麗弧線的小小雀斑。他伸手輕輕碰了碰,心里覺察出超凡脫俗的悸動,像一行蝴蝶振翅而去,抖落清晨的露珠,只把旁人的癡戀留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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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lix,”下意識輕吟出聲,“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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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一滯,他隨即把他用力攬進懷里。他的額頭抵著他同樣狂烈的心跳,咬緊唇闔上眼,同他攜手登上永生長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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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唏噓的,怪異的,契合的,胡說八道的,不知所云的,難以追憶的,歡欣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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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與他廝混,隨意浪費人生寶貴青春的無數(shù)晝夜,黃昏的下落宛如誘人遐思的披帛,云遮霧罩的綺麗景象從來都比直陳出露的坦蕩更好早就心旌蕩漾。李龍馥留長頭發(fā)的時節(jié)也把發(fā)色漂淺,淡金色的發(fā)絲無聲無息掉落在潔白地磚上僅一瞬就了無影蹤。他的發(fā)被黃鉉辰輕輕一握便是恰巧的桎梏,拽緊發(fā)尾向上提起的年輕面龐飛滿紅霞,微張的雙唇之間隱隱透露出綻開的玫瑰沾滿夜露,再被肆意揉碎之后絕望的旖旎氣味。并不是誰無節(jié)制地索求,更像是自慘淡現(xiàn)實中出走之后不假思索的無盡狂歡。他是一株溫室里盛放的嬌艷鮮花,不能得見真容的,只從傳言里聽到他的燦爛,而把他摘下玩弄于掌心的,日夜令他搖曳生姿,盡態(tài)極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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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無法無天了,方燦私下同黃鉉辰見面敘舊時如是評價,都不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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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你面前是不同模樣嗎?”輕聲向端上酒杯和冰桶的侍者道謝,黃鉉辰隨手用熱毛巾擦拭過十指,疊回正方的一塊放回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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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燦神游天外,經(jīng)過幾秒才拉回思緒:“……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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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嗤笑道:“誰不是好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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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把與兩人無關的話題翻篇,認真鄭重地談論起未竟的家族事業(yè)。黃鉉辰的碩士學位馬上到手,逍遙自在即將到頭,他喝得有些醉了,長吁短嘆黃會長能力有限,否則怎么會使他孤零零一個人,偏偏還遺傳了黃會長的聰敏與算計,只得和企業(yè)死死綁定,永無脫身之日。他說他到頭來最羨慕的還是方燦,遠走高飛,事業(yè)有成,受人愛戴,一口氣說出許多工整四字詞,好像應該站在課堂上教書的不是方燦而是自己。方燦并不安慰,他掙脫命運的強烈抵抗于黃鉉辰?jīng)]有任何參考價值,更像兒時半睡半醒間聽到的睡前故事里遙遠的天國樂園,只陪著一氣喝干了將將滿過的一杯。酒瓶見底,方燦有些遲疑,眼見黃鉉辰的理智即將徹底出走,究竟還是問出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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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同李龍馥,”他壓低聲音,“要怎么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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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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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散漫地微笑著,倒進柔軟的天鵝絨靠墊之間,一時被閃爍著猩紅光彩的瀲滟研磨,聲音悶悶地傳出來,方燦茫然間聽出點挑釁,罕見地使他感到了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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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解決,好聚好散,我們之間一向如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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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李龍馥占上風。黃鉉辰參加畢業(yè)論文答辯而無法接觸手機的下午,他只用一則短訊通知他自己即將離開,再推開門時,兩人同住的公寓里已經(jīng)不再能夠找到任何李龍馥曾經(jīng)存在的痕跡?!?,話也不必說成如此絕對,黃鉉辰在本來早就應該下班而被他緊急召回做清潔的阿姨清理吸塵器時敏銳地察覺,因為搬動重物生產(chǎn)的灰塵中間混雜數(shù)根李龍馥的長發(fā),透明的,淺淡的,幾近于漂浮而不能被捕捉的,他愛不釋手的長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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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多得反常,好像上次打掃不在三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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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乘飛機前只打電話通知方燦,那頭的人長久地沉默,在最后一次催促登機的廣播嗡嗡的回想之間,道了珍重,還有下次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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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覺得方燦知道什么,但隨即就被他拋在腦后,變成劃過湛藍天幕的一縷輕煙,最終也就如此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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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請問您是,黃……鉉辰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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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買下最近一班飛機的票時甚至尚未來得及掛斷電話,隨手往最大的包里胡亂塞進幾件換洗衣物,匆匆?guī)献C件便趕出門外。他在路上同方燦通電話,第一次占線,正在通話中的播報快速地講到英文。耐心地等到車子出城轉(zhuǎn)入機場高速再打去第二通。方燦的聲音帶著濃厚的倦怠,照他一貫的作息,此時應當剛好進入沉眠,被突兀吵醒仍然強打精神與他確認到達時間,說記住我的車牌號,到時候我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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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哥,”黃鉉辰轉(zhuǎn)頭看向暗沉一片的窗外,“要保證你自己的安全。我自己會找車過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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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燦問他要不要訂酒店,有沒有中意哪一間,還沒把話講完,他煩躁地揉亂了頭發(fā),說“干脆直接到我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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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不記得自己是否答應,只胡亂摸索著去找鎖屏按鈕。他的腦海里很快地掠過昔日舊事,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覺得熟悉的嬉笑和怨懟被拉得很遠,真正成為他再如何盡力伸手也無法觸及的過往回憶。再加點速,否則我要趕不及了,他蠻橫地命令,車子發(fā)出一聲奮力一搏的轟鳴,沖進稀薄地亮起天光的前路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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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思緒百轉(zhuǎn)千回,數(shù)度試圖重新?lián)芴栙|(zhì)問方燦,最終又頹喪地松開手,任憑手機滑落在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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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落地,方燦果然遵從他的囑咐,但是發(fā)來一張照片,是受托來接人的同事。按這樣穿著找人,方燦補充道,他會把你接到我家里來。黃鉉辰禮貌地打過招呼,叫他“旻浩哥”。窩在后座一動不動接近十公里路,他猛然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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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先去一趟警察局,麻煩你,旻浩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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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李旻浩眉梢挑起,又很快平復了疑慮,“你自己跟方燦說一聲,之后讓他來接你就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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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畢打亮右轉(zhuǎn)轉(zhuǎn)向燈,偏轉(zhuǎn)方向盤變道。其間透過后視鏡窺見黃鉉辰糟糕透頂?shù)哪樕?,輕聲說了句“車上抱枕展開是床毯子,困的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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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黃鉉辰已沉沉睡去,李旻浩搖搖頭,關掉音響,向前駛?cè)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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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您認識李龍馥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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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龍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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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和李龍馥先生是什么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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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朋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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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燦來時穿整肅的黑色西裝,手捧一束潔白玫瑰,邁下臺階的動作小心輕緩,踏進泥濘江岸時卻毫不猶豫。他的腳印跟在身后,深深淺淺,踩得重的汪出水來,幽幽地,倒映出潔凈天穹上一輪高懸的明亮紅日,光芒太盛,團出一輪灼眼的光彩。他朝佇立在江邊久久不動的背影走去,水流緩慢,并不激烈,汩汩的水聲被竹篙打亂,破碎的波瀾稍作平息又合攏,于是這道小小行船的軌跡便輕易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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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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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俯身把花放在腳邊,在晃動的水紋中凝視著自己的倒影,最終與黃鉉辰視線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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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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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們眺望著寬闊的江面,載著游客的大船隆隆地駛過,歡聲笑語是另一種打來的浪,對這世上喧囂的所有的一切的鮮活與自在,他們通通都報以沉默。方燦同黃鉉辰并肩,呼嘯的風聲里,隱約傳來一兩聲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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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還是黃鉉辰率先蹲下來,花瓣殘留的清晨露珠早已被氣溫蒸干,脫去嬌艷的沉靜,露出一種衰敗的妥協(xié)。他不甚熟練地拆掉綁住花枝的絲帶,一層一層鋪開顏色素凈的紙,新鮮的草木汁液氣味散發(fā)出來。他把這些花抱進懷里,全然不顧襯衫被沾濕,染出一塌糊涂的污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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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玫瑰的花語是,”他揚起臉,把一枝玫瑰拋向江面,順水而下,遇到個旋渦,打著轉(zhuǎn)被吞入水底,于是他一掃先前的陰霾,顯得興高采烈起來,“純潔、高貴、天真和純粹的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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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喜歡?!狈綘N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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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收下了你帶來的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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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再說話,直到夕陽西下,直到夜幕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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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燦先生對嗎?請問您和李龍馥……先生……是什么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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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朋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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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黃鉉辰寄宿在方燦的家,不大,沒有客廳,臥室緊緊挨在餐廳旁邊,廚房灶臺只勉強容下一只電磁爐,周圍被調(diào)料瓶占滿,見縫插針,不留空隙。他和方燦擠一張床,兩個人背對背分享一床薄被,中間禮貌地留下十厘米空隙——總好過其中一個蜷在沙發(fā)上苦苦地熬到天明。夜晚好似被放大至幀,聲音波形擴大數(shù)倍,呼吸和布料擦蹭的細微聲響劃破默契的寂靜,睜眼閉眼嘗試數(shù)遍都無法抹去浮在面前的幻影。他不知道方燦是否入眠,只在數(shù)著呼氣吸氣的焦躁里錯聽了背后的聲息。他可以忍耐無故的想念,也可以按捺翻騰的思緒,只是鼻腔里不合時宜漫涌的酸意脫開他的控制,逼出他極力克制的哽咽,和早早盈滿眼眶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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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不著,”他說,“哥,我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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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燦索性坐起身,夠到床頭柜上一包即將用盡的抽紙扔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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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不睡,我們來談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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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龍馥,你知道的,我知道的,我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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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深吸一口氣,拉高被子蒙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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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他的抽噎支離破碎,“可是我沒有力氣再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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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他聽見方燦那邊窸窸窣窣的動靜,方燦的手準確地找到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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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那我們來聽聽龍馥想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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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拆開同李龍馥疊放整齊擱在江邊的衣物一起交到黃鉉辰手上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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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方燦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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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我冥思苦想也無法決定如何稱呼更好的黃鉉辰。你們好,見字如面。所以這應當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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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短暫的一生的結(jié)局是我早已預見而不能掌控的,為什么能夠下定決心走到你面前,直到今天我也沒有能夠想明。你一定會因為畢業(yè)離開這座城市,這樣注定好的離別反而使這段關系成為我安全感的來源。終于有什么東西是徹底為我掌控的,因此無論你是真心還是作戲,我都要向你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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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方燦哥,如果沒有你,我恐怕連大學的學業(yè)也無法完成。幸好有了你的幫助,我才能勉強完成母親的心愿。你對我的諸多照拂,我是無法報答的,雖然有愧,卻也只好含恨。但愿你我若有來日,一定要能等到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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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燦哥,旁的事情你也全數(shù)知曉了,感謝你替我保守秘密始終如一。往后的日子里,如果記得我的還有誰想聽,你就當做茶余飯后的舊日笑談講與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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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會了!我如此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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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龍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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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燦的聲音絮絮的,灌進黃鉉辰因為缺氧而昏沉的腦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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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時候是個很幸福的孩子。他的教養(yǎng)很好,你也能看出來,鋼琴就是那時學會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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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他考完最后一科從考場出來就直接被送進了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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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要說也沒有什么波瀾起伏。無非是出考場門就暈過去,接到急診一看大事不好,檢查出來生了重病,是遺傳,母親和外婆通通都沒有癥狀,唯獨劈頭蓋臉地砸在他身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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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要常常在醫(yī)院和學校之間往返,而且他的病情沒有定數(shù),他總是錯過重要的考試和發(fā)表,都是我來替他協(xié)商,全部辦理緩考或擇期重演。他的事本來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次數(shù)多了總要露出端倪,索性就與我攤牌,磕磕絆絆念過四年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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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遇到你了。他和我說,想帶我去見你一面,我那時候并不知道你是誰,我只替他難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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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總歸你一畢業(yè)就要走,真真假假的算是有個結(jié)局,誰也不會對不起誰,所以他索性只管享受,不論其他。說完就央我替他保密,所以我從來沒對你說他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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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他沒有什么緊要工作,我猜是他必須要去醫(yī)院,但是不想讓你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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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即將畢業(yè)的那段時間,他的身體突然惡化,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整個人憔悴得不像樣。我只能勸他想得開些,本來也不是什么天長地久的關系,沒必要再來折磨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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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不是,他和你在一起很開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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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搬走之后,連我也沒有他的消息。我有時候也會生出胡亂的猜測,但始終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再之后,警察局的人就打來電話,內(nèi)容和你聽到的沒有差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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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下的手機里,他們查過,只存有兩個聯(lián)系人,還有一段錄音,所以他們才能找到我和你。但是他們沒能找到他,沒有任何痕跡,他在這個世界上剩下的東西再也沒有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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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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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鉉辰返程時候什么也沒帶走,拒絕了方燦播放錄音的提議,挑中方燦有課抽不出身的時間,同樣由李旻浩送回機場。在關閉電子設備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社交軟件。李龍馥的頭像下面綴著一行小小的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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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還是死在十八歲,恍惚地還能覺察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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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后面】
只是因為菲利克斯的solo的確好聽,所以沒來由地就亂七八糟地隨便想了個什么。
“江聲浩蕩”這個詞,在我的印象里出自鄭振鐸先生譯《約翰·克里斯多夫》“江聲浩蕩,自屋后升起”一句,被我冒昧借鑒,用于暗示投江自盡的結(jié)局。
有時候覺得寫B(tài)E實在沒有必要,但寫的時候又真的很開心。總之沒有人能找到他,他就沒有死,大概是這樣。
李龍馥很會唱歌,多多唱歌吧,快快樂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