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

我家庭院深處的地窖，是一座墳，里面住著僵尸。

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在家族的宴會上聽到了這個故事。我被這個帶著點(diǎn)恐怖意味的傳說嚇得縮在了墻角，但又驚訝于它離我如此之近，竟就在我枯燥的日常的身邊。親戚們看著我明明害怕到發(fā)抖又忍不住支起耳朵的樣子，無一不發(fā)出一串混雜著酒氣的笑聲。

但是，我不曾有機(jī)會接近地窖，四疊半大小的榻榻米構(gòu)成了我的整個青春。每當(dāng)我發(fā)出撕心裂肺的長咳時，總能在其間聽見仆役收起掃帚匆匆跑遠(yuǎn)的聲音。也許是同樣的原因，哪怕是最聒噪的鴉天狗都不曾飛過我的窗前。

身處幻想鄉(xiāng)，我未曾見過妖怪。

抄寫古卷之余我會幻想僵尸的模樣。想象里它應(yīng)當(dāng)是全身鐵青，干枯的皮膚龜裂出的縫隙里不斷地流出塵土。早已失去光澤的皮大衣裹住這具尸骸，骯臟糾纏的毛發(fā)覆蓋在他的臉上。只剩白骨的手沒法拿任何東西，所以他空洞的眼睛看向我，顫抖著指向胸前的黑布，那上面或許，用臨終的血寫著它的生平，然后對我發(fā)出聲音。

“嘿！”

回過神來，我竟然無意識地把毛筆插在湯碗里，冷掉的湯散發(fā)著墨臭味。

對僵尸的幻想隨著時間愈發(fā)多樣，它的幻象從我的睡夢中路過時，可能是力士或美女。我不清楚它涵蓋了多少，未曾見過父親和家仆之外的人的我的性幻想和噩夢，但每到夜晚，我總是留心著門外的動靜，恐懼之余帶著些許的悸動。時至今日，我猜測那是它和我整日抄寫的古書上的武士，大名，走卒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的緣故。至于究竟何時它與我的記憶如此骨肉相連，恐怕難以說得清。

“太郎，你說，平安時代的武士死后會含著珍珠和貝殼做的陪葬品嗎？”我停下手中的筆，對著家仆冷不丁地發(fā)問。對方瞇起了眼睛，像是要用眼皮擠死一只蒼蠅，翻成了一個夸張的白眼。我看著他抽動的嘴角，心里很清楚他還在生我的氣，多半是因?yàn)樽蛱煳野雅疵渍吃诹碎T框上。（書上說僵尸害怕糯米）不過最后自尊心戰(zhàn)勝了對我的怒氣。事后來看，他大概是不想在見識方面輸給家里蹲的我。我默默地聽著他侃侃而談村里喪葬的習(xí)俗，添油加醋地諷刺著地主之流。夕陽給太郎那張見過無數(shù)次的臉蒙上了些許神秘。我下意識地抓起筆，用口水弄濕早就干掉的墨，在古書的封面用太郎的容貌畫下了一張“武士僵尸”的臉，悄無聲息地紀(jì)念著這段有點(diǎn)不一樣的黃昏。

“謝謝你，太郎，從來沒有人陪我說過這么多的話?！蔽抑鹕仙?，感謝道。太郎一時間有點(diǎn)手足無措，他分不清這是不是我下一場惡作劇的伏筆。良久，他微微對我鞠了一躬，隨后匆匆走開了。

以那個下午為開端，我不再滿足于頭腦風(fēng)暴。我開始畫畫，在古書的空白，或是任何的紙張背面，身邊的榻榻米變成了打草稿的地方。我嘗試畫穿著甲胄的骷髏，或是拿著折扇的陰陽師僵尸，他們的身后是我想象中的那座墳，或是唐國風(fēng)格的大墓穴，或是九州基督徒才有的那種藏骨洞。父親惱怒于我的頹廢放縱，但他也無奈于不能拿走我的筆?！巴嫖飭手?！你是不是入了魔障？”他憤怒地舉起了手中的折扇，但最終還是沒有落在我的頭上，最終憤憤而去。我還是沒日沒夜的畫著。三年后，最頑固的父親也不得不承認(rèn)我的畫功有成，鐵青著臉讓我去給他的新折扇畫裝飾。

十年后，聽到我想要出門的請求時，父親愣住了，他敲著手里的煙桿，本要說出拒絕的話的嘴又閉了起來。午后的陽光和時間恍惚了他的思緒，他似乎難以置信，眼前瘦小的孩子已經(jīng)有二十歲了。

“好吧，早點(diǎn)回來?！彼罱K還是答應(yīng)了。

邁出大門的下一秒，我竟然有點(diǎn)退縮。我試圖尋找符合我聽聞到的幻想鄉(xiāng)模樣的事物：那些挑著米筐的小販，或是一邊賣著糖一邊講插畫故事的人。但，哪里都沒有我聽過的風(fēng)景，人們用整齊的大理石蓋成建筑，房屋鱗次櫛比。此時的自己，就像離了水的魚一般無措。最終，我還是出發(fā)了。一路向著某個方向，團(tuán)子店，天狗開的照相館。許多甚至未曾出現(xiàn)在我想象中的東西出現(xiàn)在視野里，又被我拋到身后。當(dāng)然，還有妖怪，但有趣的是我并不覺得他們比路邊的石子稀奇。我的目標(biāo)，始終只有一個。

我最終找到了那位老人，他蜷縮著干癟的身軀在田壟上釣田螺，絲毫看不出他十五年前和父親觥籌交錯的意氣風(fēng)發(fā)。

“您好，家父應(yīng)該和您打過招呼了。”我微微鞠躬行禮。老人看著我，默默地放下手中的釣竿。

“你有什么事？”他用沙啞的嗓音提問道。

“十五年前，您在我家的宴會上，講了一個埋在院子里的僵尸的故事，我想聽聽完整的細(xì)節(jié)，請務(wù)必，再講述一遍?！蔽译p掌合十。

老人露出些許不耐煩的神色，浮腫的眼皮垂了下去。大概過了十五分鐘，或者更久，他抬起頭，對上我認(rèn)真懇求的眼神，隨后又錯開目光，如此重復(fù)了好幾次。

“唉”老人露出了認(rèn)輸?shù)纳裆澳憔烤篂槭裁磳δ莻€故事這么在意？那不過是段酒后的樂子，每天晚上，在宿醉不歸的男人嘴里會冒出一萬個?！崩先说吐曉儐栁摇Ｎ乙粫r語塞，是啊，我為何如此在意？也許是因?yàn)樗俏衣犨^的第一個怪談，也許僅僅是因?yàn)樗皇悄撬寞B半房間里有的東西。

“大概，就是單純的很重要吧?！蔽姨痤^，像是在對天說。老人看到我的神色，也不好再說什么，皺起眉頭拼命搜刮著記憶的縫隙?！皩Σ黄?，我實(shí)在想不起來了。”老人嘆了口氣，對我道著歉。他蜷縮得更緊了，好像一尊破舊的地藏像。

“那也謝謝您?！逼鋵?shí)我對這個回答早已有了心理準(zhǔn)備。

秋末，庭院蒙上一層霜的時候。父親讓我到他的房間去。

“永遠(yuǎn)亭的醫(yī)生說你會早逝。”他假裝挑弄燈芯，故意不看我的眼睛?！拔覟槟阍S了個婚事，你入冬前就結(jié)婚吧，家族的血脈怎么都要流傳下去。”

“好的，我知道了?！蔽?guī)缀跏遣患偎妓鞯卮饝?yīng)了，就連父親都驚訝于我的干脆?！爸x謝您，父親，一直撫養(yǎng)我。”我把額頭貼到地板上說道。

“別謝我，小混蛋?！备赣H低聲嘀咕，一剪刀剪斷了燈芯。

婚禮前，我靜坐在自己的房間里。房間已然變了模樣，破舊的古書都已經(jīng)不見了，就連被褥都換了新的，上面繡著送子的仙鶴。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棱角分明的肋骨，就連量衣服的裁縫都露出同情的神色。對于這樣的我，早點(diǎn)留下子嗣是最優(yōu)的選擇，不如說我甚至有點(diǎn)期待。

“還有沒完成的事嗎？”我一邊質(zhì)問自己一邊看向窗外。

當(dāng)然有

“噗咚”我脫掉木屐，徑直穿過水池。冰涼的池水浸過我的腳腕。此時我抓著地窖的鑰匙，飛奔向那個地方。我費(fèi)力地將鑰匙插進(jìn)鎖孔，近乎用整個身子壓上去才推開了門。地窖很冷，泥土混合著腐爛蔬菜的味道撲面而來，嗆的我咳嗽了好一陣。稍微適應(yīng)一點(diǎn)了之后，我伸出一只腳踏在了梯子的木板上，它也回應(yīng)了一聲細(xì)長的尖叫來抗議我的體重。梯子上結(jié)的冰碴刺痛著我的腳底，融化后就變得潮濕粘滑，我倚著一側(cè)的墻壁向下走去。走到第三階時，木板整個折斷，我身子一沉，緊接著滾成一團(tuán)，沉重地拍在地面上。月光從入口灑下，照亮了地窖的全貌。它其實(shí)不比我的房間大多少，過冬的蔬菜還沒有搬進(jìn)來，泥土上已經(jīng)覆蓋著一層冰碴混合著腐爛的菜葉，墻角更加寒冷，從頂部流下來的水結(jié)成了冰凌。這就是它的全部，僅僅是容納了一個我，就已經(jīng)有點(diǎn)擁擠了。

我低下頭，枕在柔軟的苔蘚上，輕聲笑了起來。其實(shí)我早就知道會是如此，但這個一直以來裝滿我幼稚幻想的地方，最后再荒唐一把也沒什么。“這樣就，結(jié)束了?！蔽易匝宰哉Z道，語氣中沒有絲毫的不甘?，F(xiàn)在的我大概能回答出為什么這么在意那個關(guān)于墳與僵尸的故事了。它就像塊海綿堵在了我記憶迷宮的岔路口，里面吸滿了我平淡如水的人生。既然繞不開它，那不如就抱抱它吧。我這樣想著，把身下的苔蘚攬入懷中。

“就此別過吧，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痹鹿庀拢覍χ瘴輷]別道。但是就在我走出地窖門的那一剎那。我仿佛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夾雜著寒冷，像是能劇的唱腔一般的聲音。

“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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