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來，鎮(zhèn)上建筑還算完好，只是從洞開的門扉間可以看到散落的物件，足可見人們搬走時的匆忙。兩人順著街道走了一圈，將目光投向位于鎮(zhèn)子中央的小廟上。

廟宇規(guī)模雖小，卻建的有模有樣，可見當初也是下了心思的。只是里面供的非尋常人像，而是一尊有著隱約人形的石頭，院落里還有花木被拔過留下的枯枝敗葉，可以想象，當初小鎮(zhèn)未曾荒廢時，人們來此上香賞花的盛況。只是如今人煙杳杳，石像上積了一層厚重塵土，連曾有的花木都不見了蹤影，只有一截殘根十分應(yīng)景。

魏無羨隨性的挑了塊兒地方席地而坐，還不忘招呼藍忘機一起。無奈的看他一眼，藍忘機立在他身邊，倚著柱子闔目養(yǎng)神。魏無羨被藍忘機無聲的嫌棄了一番，無趣的摸摸鼻尖，忽然對著空無一人的廟宇開口：“不出來見個禮么？這么多年不見人，你自己不悶的慌？”

廟中依然寂靜，無人回應(yīng)他，好像魏無羨只是自己在說著好玩。

“我們不過是兩個過客，也沒心思管什么閑事，純粹是我現(xiàn)在無聊，想找人聊聊天。我觀你氣息，這么多年無人供養(yǎng)，你早該消散了，卻一直苦苦撐著，想必有執(zhí)念在身，不妨說給我們聽聽?！?/p>

“說了，你們能幫我么？”忽然，一道古怪聲音響起，聽得人很不舒服。這古怪，不是指聲音難聽，而是這句話語氣低平，不帶半點起伏波動，更遑論情緒流露了。

“不能。但如果有一天你消散了，這世上還會有人記得你在意的事。”

又是漫長的沉默，上首的石像忽而眨了眨眼，明明是塊石頭，卻像人一樣口吐人言：“我沒什么值得被人記住的，但我希望有人能記得她?！?/p>

“她是誰？”

“蒔花女?！?/p>

“那得看她有沒有那個必要被人記住了?！蔽簾o羨搭著話，有些懶洋洋的：“你不妨從頭說?！?/p>

“從頭說……”不知是不是因為本體是石頭，這石像反應(yīng)遲鈍得很，過了很久才慢吞吞的反應(yīng)過來。

“我一開始不在這里。我在前面那座山的山壁上，是它的一部分。后來，有一年，山間起了大火，有人被困在山間，被火勢逼到山壁附近，就在他們要被山火燒死之時，下雨了，傾盆大雨將火澆滅，放了他們一條生路。絕處逢生來的太快，他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道天雷降下，劈到山壁上，將我劈了下來，就砸在他們面前。他們便以為是我庇佑，就將我拉回了鎮(zhèn)上供奉?！?/p>

逐漸的，石像說話流暢起來，好像完全活了過來：“我不過是塊普通的石頭，意外的有點人形罷了，卻在他們長年累月的香火供奉下開了靈智，是為怪族。這些，我都是從他們的閑談中知道的?！?/p>

“開了智后呢？”魏無羨從善如流的問道。

“那時，我很感念他們，盡己所能的給他們幫助，但有時候也有些孤單。就在這時，蒔花女出現(xiàn)了?！泵髅魇褡霾涣耸裁幢砬椋暰€也沒有變化，可兩人卻無端覺得它溫柔了些許。

“這個鎮(zhèn)子的人喜歡花，也擅長種花，最出名的品種就是蒔花。于是，他們在供奉我之時，在這座小廟里栽滿了蒔花。我開智之后，發(fā)現(xiàn)有一株蒔花很有靈氣，便分了些香火給它，很快，蒔花也開了靈智，成了小妖。她的修煉要比我快許多，我還是這般時，她卻已經(jīng)能化靈為人形了，是個很漂亮的花妖，美得明烈張揚，性子卻截然相反，溫婉柔和，脾氣很好。從此，我便有了伴?！?/p>

“她從不嫌我愚笨遲鈍，每天和我說她聽到的事情，人們的苦惱和愿望，孩子的一句贊揚和輕撫都能讓她開心很久。后來，她和我約定，等我的靈也能化為人形，就一起去鎮(zhèn)子上逛一逛，只是，再也沒有這一天了?！?/p>

“發(fā)生了什么？”一直沉默的藍忘機忽然問道。魏無羨跟著看向這個石像，身上金紅黑三色交錯，還帶著大片的裂痕。一點功德，一點血色，還有一點怨氣，靈體也瀕臨崩潰，魏無羨知道，藍忘機肯定也看到了這些。可石像明明是感知凡人善念而化靈，性情平和，怎么會走到這一步？

“后來……”石像靈體上的裂痕又大了一些，“鎮(zhèn)上有個男人，游手好閑，惹是生非，又不信鬼神之說，看不慣其他人拜我一塊石頭，故意在半夜拿了鑿子跑來，要鑿碎我給別人看看，證明我只是一塊普通石頭。蒔花她看不慣，化形抽了他一花枝，把人嚇跑了，卻……害了她自己?！?/p>

“那人被蒔花驚走，連著好幾日做噩夢，不敢再在鎮(zhèn)子上待下去，索性去了山上避一避。卻不知怎么，惹上了山間的女鬼，精氣被抽干，渾身赤裸的死在了鎮(zhèn)口。因他之前被蒔花抽了一下，鎮(zhèn)上人便懷疑是蒔花干的。在死了第三個人之后，他們、他們沖進來，將廟前栽的花，通通……連根拔起，燒成了灰燼。而我卻因?qū)⒘α坑脕肀Ｗo鎮(zhèn)民不再受女鬼所害而耗盡，只能眼睜睜看著蒔花被燒死，無能為力?！?/p>

“可笑的是，蒔花死后，女鬼找上了我。她說，她有辦法救蒔花，要借生人血氣而聚精魂?！?/p>

“你被騙了。”魏無羨毫不客氣的說。

“是，但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笔翊舭宓哪樕弦哺〕鰩椎懒芽p，它卻不為所動，自顧自說著當年的事：“女鬼告訴我，她本在棺材里好好躺著。那人在山間避禍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她的墳，見墳冢規(guī)制不小，便起了歪心，聯(lián)合其他幾名男子挖了她的墳，取了陪葬花用。她從墳中醒來，發(fā)現(xiàn)此事，故而蓄意報復，卻沒想到連累了蒔花，所以告訴我這個法子以作補償。”

“我有靈智以來，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恨之欲其死，所以我答應(yīng)了女鬼，撤去了對鎮(zhèn)子的保護，配合她報仇殺人，她取精氣，我拿血氣。這件事一直持續(xù)到，她對孩子下手為止。我和她因此有了分歧，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來了一個人修?！?/p>

“他制止了這一切。除了成神，世間哪來什么起死回生的法子呢，蒔花作為花妖，死于烈火焚身，那是真正的魂飛魄散，我親眼看著她被連根拔起，親耳聽著她的慘叫一點點弱下去，我早就知道她回不來了，卻一直不肯相信。而女鬼，當年被家人賣給大戶人家沖喜，卻不料還未成婚丈夫已死，被逼著結(jié)了陰親，在棺材里掙扎了好幾日，活殉而亡，所以有意報復?！?/p>

“那人修查明之后，親手超度了女鬼上路，并將我封印在此。他說，我庇護鎮(zhèn)民多年，已有功德在身，如今業(yè)果纏身，問我可后悔害人性命？我問他，‘蒔花隨我一起護佑鎮(zhèn)民，最后卻遭受無妄之災(zāi)，被庇佑的人害至魂飛魄散，她便白死了么？’”

“殺人償命，蒔花是妖，所以，殺她便不用償命了，是這個道理嗎？”

藍忘機和魏無羨一時啞然，不知該如何回它。

這個問題想了多年，石像也有自己的理解和堅持，并不期待他們的回答：“我想拿殺她之人的性命來救她，這件事我從不會后悔，我只恨自己無能為力，即便如此也救不回她。因果業(yè)報，人修解不開我的心結(jié)，又無法就此下手滅殺我，便只能把其他鎮(zhèn)民遷走，將我困在這里。”

“一日復一日，日日無終始。年年歲歲，我對著廟前的枯枝殘葉，靠著一點回憶度日?？晌乙部煜⒘耍綍r候，誰還會記得，這里曾經(jīng)有個很好看的花妖呢？”

石像上簌簌落下石粉，靈體的裂痕已經(jīng)投射到本體之上，身毀在即，它卻依然平靜：“蒔花走后很多年，我一次次回想當年，才終于知道，我喜歡她，可是這一輩子，我都沒有機會告訴她了。過路人，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你與蒔花皆消散在此地，靈散于一處，此后，風是她，雨是你，我祝愿你二者，相依相伴?！彼{忘機忽然開口，送上一句祝福。

石像臉上裂痕更大，瞧著倒像個笑：“多謝?！毕乱豢?，身體分崩離析，化作一攤石粉飛揚，魏無羨站在藍忘機身前，為他擋下飛揚的塵土，卻抗不住隨之而來的撕裂般的頭痛。

“可是這一輩子，我都沒有機會告訴她了。”是蒔花與石像，又豈止蒔花與石像？

“藍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