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lack Gate Is Closed 第三章 黑門關閉
第二天黎明前,他們前往魔多的旅程結束了。沼澤和荒漠都已經(jīng)被拋在
背后。在他們面前,雄偉的黑色山脈映襯著蒼白的天空,座座聳立的山
峰都充滿了威脅。
魔多的西邊橫亙著一道陰暗的山脈,“陰影山脈”埃斐爾度阿斯,北邊則
聳立著埃瑞德礫蘇伊灰白如灰燼的殘峰禿脊。然而這兩道山脈實際上不
過是一整道高墻的一部分,環(huán)繞著荒涼慘淡的礫斯拉德平原和戈堝洛斯
平原,以及中央那水質(zhì)苦澀的內(nèi)海努爾能。這兩道山脈朝著彼此延伸,
在相接處陡然向北甩出兩道長長的山嶺,之間夾著一個很深的峽谷。這
便是“鬼影隘口”奇立斯戈堝,是通往大敵疆域的入口。兩邊高高聳立的
峭壁在隘口處低了下來,從出口向外突出了兩座山巖墨黑、表層光禿的
陡峭山丘。這兩座山丘上聳立著兩座堅固的高塔:魔多之牙。它們是很
久以前剛鐸的人類在推翻并逐走索隆之后的鼎盛時期建造的,以防他返
回老巢,東山再起。然而剛鐸的力量衰退了,人類消沉不起,兩座塔樓
長年空置。后來,索隆歸來?,F(xiàn)在,那兩座傾頹的監(jiān)視塔樓重建起來,
里面儲滿了武器,駐扎著戍衛(wèi)部隊,警戒從不松懈。塔樓的外壁以巖石
筑成,遍布瞪視著北、東、西三個方向的黑暗窗洞,每扇窗后都滿是不
眠不休的眼睛。
此外,黑暗魔君還建起了一道連接兩邊懸崖的防御石墻,扼守隘口的出
口。墻上開有單獨一道鐵門,墻頭的城垛上終年有哨兵巡邏不停。兩側
山嶺底下的巖石中開鑿了數(shù)以百計的大小洞穴,里面蟄伏著大群的奧
克,只要一聲令下,他們便會如黑蟻傾巢而出,密密麻麻涌向戰(zhàn)場。除
了那些應索隆召喚而來的人,或那些知道通關暗語,能讓索隆領土的黑
門魔欄農(nóng)敞開之人,沒有人能經(jīng)過魔多之牙而不遭咬噬。
兩個霍比特人絕望地凝視著高塔和防御墻。即使光線微弱,距離又遠,
他們?nèi)阅芸匆妷︻^上走動的黑衣守衛(wèi),以及門前的巡邏小隊。他們這時
趴在一個石坑里,從坑緣朝外窺視,埃斐爾度阿斯最北端的支撐扶垛向
外投下的陰影遮蔽了他們。從他們隱藏處到較近的那座高塔的黑色塔
頂,若有一只烏鴉飛過中間的沉悶空氣,直線距離也不過一弗隆遠。塔
樓上方有一縷輕煙繚繞,仿佛山底下正悶燒著烈火。
白晝到來,黯淡的陽光在埃瑞德礫蘇伊死氣沉沉的山脊上閃爍。突然
間,從兩座監(jiān)視塔樓中傳來一陣銅號聲,接著遠處山中隱藏的據(jù)點和崗
哨也傳來回應的號聲,然后是更遠的地方的呼應,雖然模糊,卻深沉又
兇險,那是巴拉督爾洪大的號角聲和鼓聲在遠方的盆地中回響。魔多又
開始了充斥著畏懼和勞苦的恐怖一天。夜間守衛(wèi)被召回深藏于地底的洞
穴和廳堂,而眼目邪惡、性情兇殘的日間守衛(wèi)則步上崗位。城垛上隱隱
閃爍著鋼鐵的光芒。
“好啦,我們終于到了!”山姆說,“大門就在眼前,可看這架勢,咱們
大概最多也就能到這兒啦。我打賭,要是我家老頭現(xiàn)在見了我,他一定
又有話說!他常說,我要是走路不長眼睛,最后肯定要倒大霉。不過,
現(xiàn)在我估計我再也見不到那老伙計了;他沒機會再說‘山姆,我早跟你
說啥來著’,這就更叫人覺得可惜。他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會沒完沒了
對我嘮叨,我要是能再見到他那張老臉就好了。不過我得先洗個臉,不
然他會認不出我來。
“我猜,眼下也不用問‘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走’了,因為我們沒法再往前走了
—除非我們想叫奧克讓我們搭個便車?!?br>“不,不!”咕嚕說,“沒用的。我們沒法再往前走了。斯密戈說過的。
他說:我們會去到大門前,然后我們會看見。我們確實看見了。噢,是
的,我的寶貝,我們確實看見了。斯密戈早就知道霍比特人不能走這條
路。噢是的,斯密戈早就知道?!?br>“那你是腦袋叫門板夾了,才把我們帶到這兒來?”山姆說,毫無公正講
理的心情。
“主人說的啊。主人說:帶我們到大門去。于是,好斯密戈就這么做
了。主人說的,聰明的主人?!?br>“我是說過。”弗羅多臉色嚴厲刻板,但神情剛毅果決。他蓬頭垢面、憔
悴枯槁,因疲憊而消瘦,卻不再畏縮,而且雙眼清亮有神,“我是說
過,因為我決意要進入魔多,而我不知道其他的路。因此,我要走這條
路。我不要求任何人跟我同去?!?br>“不,不,主人!”咕嚕哀號著,伸手不住撫摸他,似乎極其悲痛,“這
條路不能走!不能走!別把寶貝拿去給他!他會把我們都吃掉,如果他
得到它,他會把整個世界都吃掉。保存好它,好主人,對斯密戈好一
點。別讓他得到它。要不去別的地方,去好的地方,然后把它還給小斯
密戈。是的,是的,主人,把它還過來,好嗎?斯密戈會把它保管得妥
妥的。他會做很多好事,尤其是為好霍比特人做很多好事?;舯忍厝嘶?br>家吧。別去那座大門!”
“我奉命前往魔多之地,因此我必須去?!备チ_多說,“如果只有一條
路,那么我就一定要踏上它。此后,該來的注定要來?!?br>山姆什么也沒說。他僅僅看著弗羅多臉上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說什么也
沒用。畢竟,他從一開始就沒對此抱過任何真正的希望。但是,他是個
樂觀活潑的霍比特人,只要絕望能來得晚點兒,他倒也不需要什么希
望?,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山窮水盡,但他始終緊跟著他家少爺,這是他來的
主要原因,而且,他還會繼續(xù)這么緊跟下去。他家少爺是不會獨自前往
魔多的,因為山姆會與他同去—并且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擺脫咕嚕。
不過,咕嚕還不打算被他們擺脫。他跪在弗羅多腳下,絞著手尖聲哀
叫:“別走這條路,主人!”他哀求道,“還有另一條路。噢是的,的確
還有一條。另一條,更黑暗,更難找,更隱秘。但是斯密戈知道那條
路。讓斯密戈帶你去吧!”
“另一條路!”弗羅多疑惑地說,低頭仔細審視著咕嚕。
“是嘶嘶!是嘶嘶,真的有!從前有另外一條路。斯密戈找到的。讓我
們?nèi)タ纯此€在不在那里!”
“你之前沒提過這條路?!?br>“沒有。主人沒有問啊。主人沒說他打算做什么。他沒告訴可憐的斯密
戈。他說:斯密戈,帶我到大門去—然后再見!斯密戈可以逃走,去過
好日子。但是現(xiàn)在他說:我決意要走這條路進入魔多。因此,斯密戈非
常害怕。他不想失去好主人。而且他發(fā)過誓,主人讓他發(fā)了誓,要救寶
貝。但是主人卻要把它拿去給他,如果主人走這條路,那就是直接把它
送到那只黑手里。所以,斯密戈一定要救他們兩個,然后他想到從前曾
經(jīng)有另一條路。好主人。斯密戈非常乖,總是在幫忙?!?br>山姆皺起了眉頭。如果他能用目光在咕嚕身上打洞,想必咕嚕已經(jīng)千瘡
百孔了。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疑問。從所有表面的跡象來看,咕嚕是真心痛
苦,并急于幫助弗羅多。但是山姆還記得自己偷聽到的那場爭論,他很
難相信那個長久以來都被壓制著的斯密戈已經(jīng)占了上風,畢竟,那場爭
論最后并不是斯密戈的聲音說了算。山姆的猜測是,各占一半的斯密戈
和咕嚕(他在心里分別叫他們“滑頭鬼”和“缺德鬼”)已經(jīng)停止爭論并暫
時結盟:他們都不想讓大敵得到魔戒,都希望盡量讓弗羅多一直待在自
己的眼皮子底下,不被大敵捉住—反正只要缺德鬼還有機會染指他
的“寶貝”就行。對于是不是真有另一條進入魔多的路,山姆相當懷疑。
“還好,不管這個老壞蛋的哪一半,都不知道主人真正的打算?!彼?br>想,“我打賭,他要是知道弗羅多先生打算徹頭徹尾地解決掉他的寶
貝,我們肯定馬上就會有麻煩的??傊先钡鹿韺Υ髷撑碌靡馈?br>還奉了,或者奉過,他的什么命令—因此,他寧可出賣我們,也不愿意
被逮到他在幫助我們,還有,也很可能不愿就這么讓寶貝被熔掉。至少
我是這么想的。我希望少爺會謹慎地想到這些事兒。他一點不比別人
笨,就是心腸太軟,他就是這么個人。再來一百個甘姆吉也猜不出他下
一步會怎么做?!?br>弗羅多沒有馬上回答咕嚕。當山姆那遲鈍但不失精明的腦子還在思索著
這些疑惑時,弗羅多站在那里,凝望著奇立斯戈堝的黑暗峭壁。他們藏
身的洼坑是一座低矮山丘一側的山體凹陷處,下方不遠處是個類似戰(zhàn)壕
的長山谷,山谷對面是山脈的外緣坡壁。西面那座監(jiān)視塔樓的烏黑基座
就坐落在這山谷的中央。這時,在晨光下可以清楚看見數(shù)條匯集到魔多
大門前的道路,顏色灰白、塵土飛揚:一條蜿蜒向北;另一條向東延
伸,消失在繚繞于埃瑞德礫蘇伊山腳下的迷霧里;第三條則朝他們奔
來。這路急轉彎繞過塔樓,進到一道窄谷,然后從他所站的洼坑下方不
遠處經(jīng)過。它在他右邊向西拐去,繞著陰影山脈的山肩,接著向南鉆入
了覆蓋著整個埃斐爾度阿斯西側山坡的深濃陰影。然后在他視線不及之
處,它繼續(xù)前行,通往夾在山脈和安都因大河之間的狹窄土地。
就在弗羅多凝視的時候,他察覺到平原上起了很大騷動,似有一支大軍
正在行進,盡管被沼澤和更遠處的荒地上飄來的濃臭煙霧遮蔽了絕大部
分,但他仍能不時瞥見長矛和頭盔的亮光。遠處路旁的平地上,還可見
到大隊騎馬的騎兵。他記起了自己在阿蒙漢上遠遠看見的景象,那只不
過是幾天之前,現(xiàn)在卻感覺像是好多年前的事。接著,他便知道了:剛
才那個狂熱的瞬間在他心中萌動的希望,只是空歡喜一場。那回蕩的號
聲不是挑戰(zhàn),而是歡迎。他們不是剛鐸的人類如復仇的幽靈般爬出久已
逝去的英雄的墳墓,前來攻打黑暗魔君;而是來自遼闊東方大地的其他
種族的人類,應他們的至高君主召喚而集結。這批大軍夜里在他的大門
前扎營,現(xiàn)在行軍進入他的領土,以增大他正不斷膨脹的力量。弗羅多
仿佛突然完全意識到了他們所在之處是何等危險:身處越來越亮的天光
下,孤立無援,離這浩大的威脅只有咫尺之遙。他迅速拉起單薄的灰色
兜帽,緊緊罩住頭,走下洼坑,然后轉身面對咕嚕。
“斯密戈,”他說,“我再相信你一次。事實上,我似乎別無選擇,命中
注定要在最不期然的情況下接受你的幫助,而你曾心懷惡念追蹤了我那
么久,也命中注定要幫助我。到目前為止,你并未辜負我的信任,也真
誠地信守了你的誓言。真誠地—我這么說,也這么想?!彼沉松侥芬?br>眼,補充道,“因為我們已經(jīng)有兩次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卻未傷害我
們。你也沒有試圖從我這里拿走你一度尋找的東西。但愿你第三次表現(xiàn)
得更勝以往!但是我警告你,斯密戈,你正處在危險當中?!?br>“是的,是的,主人!”咕嚕說,“可怕的危險!斯密戈一想到它就嚇得
骨頭都發(fā)抖,但是他沒有逃走。他一定要幫助好主人。”
“我說的不是我們共同面對的險境?!备チ_多說,“我指的是你獨自面臨
的危險。你對著你稱之為寶貝的東西發(fā)了誓。你得記?。∷鼤饶闶?br>誓;但它也會尋找機會扭曲誓言,毀掉你自身。你已經(jīng)被扭曲了。你剛
才愚蠢地在我面前露出了真面目。你說,把它還給斯密戈。別再說第二
次!別讓那個念頭在你心里滋長!你永遠得不回它了,但你對它的渴望
或許會出賣你,使你落得悲慘下場。你永遠得不回它。萬不得已的時
候,斯密戈,我會戴上寶貝,而寶貝在很久以前控制過你。假使我戴上
它命令你,就算要你上刀山下火海,你也要順服。我是會下這樣的命令
的。所以,當心點,斯密戈!”
山姆贊許地看著他家少爺,不過同時他也很驚訝:弗羅多臉上的神情和
說話的語調(diào),都是他不曾見識過的。他心里一直有個看法,那就是他親
愛的弗羅多先生仁慈到了必然包含著相當程度的盲目的地步。當然,他
也自相矛盾地堅信,弗羅多先生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老比爾博先生
和甘道夫可能不算在內(nèi))。相比之下,咕嚕認識弗羅多的時間要短得
多,因此,他以自己的方式犯了類似的錯誤,混淆了仁慈和盲目,這倒
也情有可原得多。無論如何,這一席話都令咕嚕感到羞愧,心生恐懼。
他卑躬屈膝趴在地上,除了“好主人”,再也說不清楚別的話。
弗羅多耐心地等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緩和了些:“起來吧,咕嚕—或
者斯密戈,隨你愿意叫什么—跟我講講這另外一條路,可以的話就跟我
說明,那條路究竟有什么希望,足以證明我應當?shù)纛^離開眼下這條明擺
著的路??禳c,我趕時間?!?br>但是咕嚕目前的狀態(tài)可憐又可鄙,而弗羅多的威脅使他相當焦慮,他尖
聲哀叫、嘟嘟囔囔說了半天,要聽清楚他的話實在不容易,而且他還常
常說到一半就趴到地上,乞求他們倆要善待“可憐的小斯密戈”。好一會
兒之后,他才平靜了一些,弗羅多零零碎碎地聽出來,如果有旅人順著
這條朝埃斐爾度阿斯西邊拐過去的路走,他最后會去到一處周圍長著一
圈黑樹的十字路口。那里右邊的路通向歐斯吉利亞斯和跨越安都因大河
的諸橋,中間的路則繼續(xù)往南行。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惫緡Uf,“我們從來沒朝那邊走,但是他
們說,那條路有上百里格,一直通到你能看見永遠都不會靜止的大水的
地方。那里有好多魚,還有吃魚的大鳥,很好的鳥,但是我們從來沒去
過那里,唉,沒去過!我們從來沒機會去。他們說,更遠的地方還有更
多的土地,但是大黃臉在那邊非常的熱,而且沒有什么云,那里的人長
著黑臉,性子兇猛。我們不想看見那片土地。”
“是不想!”弗羅多說,“但別游蕩偏離了你的正路。第三條路轉向哪
里?”
“噢是的,噢是的,那里還有第三條路。”咕嚕說,“那是向左的路。它
立刻就開始往上爬,往上爬,彎彎曲曲的,往回爬向那些高高的陰影。
等它繞過黑色的巖石,你會看見它,你會突然看見它在你上面,你會想
躲起來?!?br>“看見它,看見它?你會看見什么?”
“古老的要塞,非常古老,現(xiàn)在非常可怕。很久以前,當斯密戈還小的
時候,我們曾經(jīng)聽到從南方傳來的故事。噢是的,我們曾經(jīng)在傍晚坐在
大河的岸邊,在柳樹地,說很多故事,那時大河也很年輕,咕嚕,咕
嚕?!彼_始哭泣,喃喃自語。兩個霍比特人耐心地等著。
“從南方傳來的故事,”咕嚕又繼續(xù)說,“說的是高大的人類,他們長著
雪亮的眼睛,他們的房子像石頭的山丘,他們的國王有銀王冠,還有白
樹—都是很美妙的故事。他們蓋很高很高的塔樓,其中有一座塔樓是銀
白的,塔里有一個像月亮一樣的石頭,塔四周有巨大的白墻。噢是的,
有許許多多關于月亮之塔的故事。”
“那一定是埃蘭迪爾之子伊熙爾杜建起的米那斯伊希爾?!备チ_多
說,“就是伊熙爾杜砍下了大敵的手指?!?br>“是的,現(xiàn)在他的黑手上只有四個指頭,但也足夠了?!惫緡4蛑畱?zhàn)
說,“他痛恨伊熙爾杜的城。”
“有什么是他不恨的?”弗羅多說,“不過,月亮之塔跟我們有什么關
系?”
“嗯,主人,它以前在,現(xiàn)在也在—高塔、白色的房子和高墻。不過現(xiàn)
在不好了,不漂亮了。他在很久以前攻下了它?,F(xiàn)在那里是個非常恐怖
的地方。旅行的人看到它都會發(fā)抖,他們偷偷溜出它的視線,避開它的
陰影。但是主人必須得走那條路。那是惟一的另一條路。因為山脈在那
里要低一些,那條古道一直往上、往上,直到抵達頂上一個黑暗的隘
口,然后它又繼續(xù)往下、往下—下到戈堝洛斯?!彼穆曇舻偷饺缤?br>語,并且打了個寒戰(zhàn)。
“但是那怎么能幫我們的忙?”山姆問,“大敵肯定對他自己的山脈一清
二楚,那條路肯定跟這條一樣守得嚴實,對吧?那座塔樓也不是空的,
對不對?”
“噢不,不是空的!”咕嚕耳語道,“它看起來像空的,但它不是空的,
噢不!那里面住著非??膳碌臇|西。奧克,對,永遠都有奧克。但還有
更糟糕的東西,還有更糟糕的東西住在那里。那條路就從高墻的陰影下
開始往上爬,然后路過大門。那條路上活動的任何東西都逃不過他們的
注視。塔里面的東西看得到—那些沉默的監(jiān)視者?!?br>“這么說,這就是你的建議沒錯嘍?”山姆說,“我們應該繼續(xù)往南走上
很長一段路,然后等到了地方—如果真到得了的話—就發(fā)現(xiàn)我們同樣進
退兩難了,還沒準更糟?”
“不,真不是這樣?!惫緡Uf,“霍比特人一定要明白,一定要努力理
解。他沒料到那里會受到攻擊。他的眼睛四面觀看,但他看某些地方比
別的地方更專心。他沒法同時看遍所有地方,還不能。你瞧,他已經(jīng)征
服了陰影山脈以西直到大河的一整片土地,現(xiàn)在他還控制了所有的橋。
他認為沒有人能到月亮塔去,除非大隊人馬打過橋,或弄來一大批沒法
隱藏的船只過河,但這一來他會知道的?!?br>“他怎么做和怎么想,你好像知道得挺多?。俊鄙侥氛f,“你最近跟他聊
過嗎?還是你就只跟奧克套近乎來著?”
“你不是好霍比特人,你不講理?!惫緡嵟仄沉松侥芬谎?,轉向弗羅
多,“斯密戈跟奧克說過話,是的,當然說過,那是在他遇見主人以
前,他還跟很多人說過話,他去過很遠的地方。他現(xiàn)在說的事情,很多
人都在說。對他來說,最大的危險是在北方這里,對我們來說也是一
樣??傆幸惶焖麜暮陂T出來,那一天很快會來。那是惟一一條大軍可
以出來的路。但是在西邊那里,他不怕,而且那里還有沉默的監(jiān)視
者。”
“原來就是這么回事??!”山姆一點也不示弱,“所以我們就要直接走上
去,敲敲大門,問問我們要去魔多是不是走對了路?沒準他們沉默過了
頭,真會不回答?這才沒道理呢。在這里我們也能這么干,而且還給自
己省下老長一段路?!?br>“別拿這事開玩笑?!惫緡K凰唤械?,“這不好笑,噢不!不好笑。試圖
進入魔多本來就完全沒道理。但是,如果主人說‘我必須去’或‘我要
去’,那他一定得嘗試一條路。但是他一定不能進那個恐怖的城,噢
不,當然不可以。這時斯密戈就能幫上忙了,好斯密戈,雖然沒有人告
訴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斯密戈又幫了忙。他找到了它。他知道它?!?br>“你找到了什么?”弗羅多問。
咕嚕蹲下來,聲音又低到了耳語的地步:“一條爬上山脈的小徑,然后
有階梯,一道很窄的階梯,噢是的,非常長非常窄。然后還有更多階
梯。然后—”他的聲音壓得更低,“—有個隧道,黑暗的隧道;最后有個
小裂縫,有一條高出主隘口好多的小路。斯密戈就是從那條路逃出黑暗
的。但那是很多年前了。那條小路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消失了,但也有可能還
在,可能還在?!?br>“我覺得這聽起來一點都不對勁?!鄙侥氛f,“反正你這說法聽起來太容
易了。要是那條小路還在那里,也一定會有人看守。以前難道沒人看守
它嗎,咕嚕?”他這話一說,就瞥見—或以為自己瞥見—一道綠光從咕
嚕眼中閃過。咕嚕喃喃低語著,但沒有回答。
“沒人看守它嗎?”弗羅多厲聲問,“而你真是逃脫了黑暗嗎,斯密戈?
難道你不是因為負有任務,才被允許離開?至少幾年前在死亡沼澤附近
找到你的阿拉貢是這么認為的?!?br>“他胡說!”咕嚕嘶嘶叫道,一聽到阿拉貢這名字,他眼里登時冒出了邪
惡的光,“他關于我的話都是胡說,對,他胡說。我是逃出來的,全靠
可憐的我自己。沒錯,我被命令要找寶貝,而我找了又找,找了又找,
我當然找了。但不是為黑暗魔王找的。寶貝是我們的,我告訴你是我
的。我確實是逃出來的?!?br>弗羅多有種奇異的把握,他認為盡管咕嚕很值得懷疑,但在這件事情
上,這一次咕嚕所說的離真相相去不遠。他不知怎地找到了一條離開魔
多的路,至少他相信這是靠了他自己的狡猾。比如,弗羅多注意到了一
點:咕嚕剛才說話時用了“我”,這非常罕見,似乎通常標志著某種過往
的真相與誠摯的殘余部分,一時之間占了上風。但即便咕嚕在這一點上
是可信的,弗羅多也還是沒有忘記大敵的詭計。那場“逃脫”有可能是被
默許或是被安排好的,邪黑塔對此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無論如何,咕
嚕顯然還有許多事情沒說出口。
“我再問你一次,”他說,“這條秘密小路沒人看守嗎?”
但是阿拉貢這個名字已經(jīng)使咕嚕慍怒不已。他全身都散發(fā)著那種好不容
易說了一次真話或部分真話,卻被懷疑是騙子的受傷氣息。他沒回答。
“沒人看守它嗎?”弗羅多重復道。
“沒有,沒有,大概。這個地方?jīng)]有哪里是安全的?!惫緡c?br>說,“沒有安全的地方。但是主人必須試試,要不就回家。沒有別的路
了?!彼麄儧]辦法讓他多說了。那個危險之地以及那處高隘口的名字,
他都說不出,或不愿意說。
它名叫奇立斯烏茍,一個有著恐怖傳言的名字。阿拉貢或許能告訴他們
這名字與它的意義,甘道夫則會警告他們。但是他們現(xiàn)在孤立無援,阿
拉貢遠在他方,而甘道夫正站在艾森加德的廢墟中與薩茹曼爭斗,被背
叛拖住了腳步。然而,即使在他對薩茹曼發(fā)出最后警告之際,當帕藍提
爾在歐爾??说呐_階上砸出火花之時,他的思緒都一直牽掛在弗羅多和
山姆身上,他的心神越過千里長路,懷著希望和憐憫搜尋著他們。
也許弗羅多感覺到了,卻沒有意識到,就如他在阿蒙漢山上一樣,即便
他相信甘道夫已經(jīng)逝去,永遠墜入了遙遠的墨瑞亞的陰影中。他在地上
坐了好長一段時間,低著頭沉默不語,拼命回憶甘道夫跟他說過的一
切。但對于眼前的選擇,他想不起任何建議。他們被剝奪了甘道夫的引
導,這發(fā)生得實在是太快、太快了,那時離這黑暗之地還非常遙遠。他
們最后要怎么進入它,甘道夫沒說。也許他也說不出來。他曾經(jīng)冒險進
入過一次北方的大敵要塞多古爾都,但是,自從黑暗魔君東山再起后,
他曾旅行進入魔多,到過火焰之山和巴拉督爾嗎?弗羅多覺得沒有。而
他呢?他不過是個來自夏爾的小半身人,一個來自寧靜鄉(xiāng)間的單純霍比
特人,人們卻期望他找到一條那些偉人不能走,或不敢走的路。這命運
真是不幸。但是,這是去年春天,他在自家起居室里自愿負起的任務,
現(xiàn)在感覺起來無比遙遠,遠到像是世界開天辟地時的故事里的一章,那
時金樹和銀樹依舊繁花盛開。這真是個不吉的選擇。他該選哪條路?如
果兩條路都通向恐怖與死亡,那又有什么好選的?
時間流逝。一股深沉的寂靜籠罩了他們所躺的,如此接近恐怖之地邊界
的灰暗小洼坑。這寂靜就像是一塊觸摸得到的厚厚面紗,將他們與周圍
整個世界隔絕開來。他們上方是蒼白的天穹,被一道道飛逝的濃煙阻
隔,但天空似乎極高又極遠,仿佛是透過浩大深邃、飽含沉重思緒的空
氣所見的模樣。
即便是一只翱翔在太陽下的鷹,也看不見坐在坑里,承擔著厄運的重
壓,默不作聲,紋絲不動,全身都裹在薄薄的灰斗篷里的霍比特人。他
可能會稍停片刻打量咕嚕,一個趴在地上的渺小身影—那或許是某個餓
死的人類小孩的尸骨,上面還附著破爛的衣服,它長長的手腳都白如枯
骨,瘦如枯骨,連一塊可啄的肉都沒有。
弗羅多把頭垂在膝蓋上,但是山姆往后靠著,兩手枕在腦后,臉藏在兜
帽里,朝外瞪視著空無一物的天空—起碼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空無一物。
隨后,山姆覺得自己看見有個像鳥一樣的黑影盤旋進了視野,暫停一
陣,又飛走了。接著又來兩只,然后是第四只。它們看起來都小得很,
但他不知怎地知道它們必定是碩大無朋,伸展開寬闊的翅膀飛在極高的
地方。他蒙上眼睛,彎腰蜷起身子,過去黑騎手出現(xiàn)時警示他的恐懼,
又一次向他襲來—那種令人無助的恐懼,源自乘風而來的尖叫與月亮映
出的黑影。盡管現(xiàn)在威脅更遙遠,因而不那么難以忍受、難以抗拒,但
是威脅仍在。弗羅多也感覺到了。他的思緒被打斷,身體微微一動,抖
了抖,但他沒有抬頭。咕嚕則縮成一團,像只受困的蜘蛛。那些展翼的
形體盤旋了一陣,接著急速俯沖而下,飛快趕回魔多去了。
山姆深吸了一口氣?!昂隍T手又來了,在天上?!彼麊≈ぷ拥吐?br>說,“我看見他們了。你覺得他們看得到我們嗎?他們在很高很高的地
方。如果他們就是之前那些黑騎手,那么他們在白天應該看不見什么,
對嗎?”
“對,也許看不見吧。”弗羅多說,“但是他們的坐騎能看見?,F(xiàn)在他們
騎乘的這些有翼生物,很可能視力比任何其他生物都好。他們像是巨大
的食腐鳥。他們在搜尋什么東西,恐怕大敵已經(jīng)有所警戒了?!?br>恐懼的感覺過去了,但包圍他們的沉寂也被打破了。剛才有一陣子他們
與世隔絕,仿佛待在一個看不見的小島上?,F(xiàn)在他們又被暴露出來,危
險重臨。但是弗羅多仍然沒有作出決定,沒跟咕嚕說話。他閉著眼睛,
仿佛正在做夢,或在反觀自己的內(nèi)心和記憶。終于,他動了動,爬了起
來,似乎打算開口說出決定??伤f出口的卻是:“啊!那是什么?”
一股新的恐懼籠罩了他們。他們聽見了歌聲和沙啞的吼聲。起初像在很
遠的地方,但是越來越近,正朝他們而來。他們心中全都閃過了同一個
念頭:那些黑翼看見了他們,已經(jīng)派了軍隊來抓他們,索隆這些恐怖爪
牙的速度實在驚人。他們蹲伏下來,傾聽著。說話聲和武器甲胄的碰撞
聲已經(jīng)非常近了。弗羅多和山姆從劍鞘中拔出了短劍。逃走已經(jīng)不可能
了。
咕嚕慢慢起身,像昆蟲一樣爬到洼坑口,小心翼翼地一吋一吋向上爬,
直到能從一塊巖石的缺口朝外望。他一動不動地在那里趴了一陣,沒弄
出一點聲音。很快,那些聲音又開始慢慢減弱,接著漸漸消失。遠處魔
欄農(nóng)的城墻上有號角吹響。隨后,咕嚕悄悄地退后,滑回洼坑底。
“是更多的人類去了魔多?!彼麎旱吐曇粽f,“黑臉孔。我們以前從來沒
見過這樣的人類,不,斯密戈沒見過。他們很兇惡。他們有黑眼睛,長
長的黑頭發(fā),耳朵上戴著金耳環(huán),是的,很多漂亮的黃金。有些人臉頰
上還涂著紅顏色,還有紅斗篷。他們的旗子是紅的,長矛的矛尖也是紅
的。他們有圓盾牌,黃色和黑色,上面有很大的釘子。一點也不好,他
們看起來是非常邪惡殘酷的人類。簡直像奧克一樣壞,體形還大得多。
斯密戈認為他們是從比大河盡頭還遠的南方來的:他們是從那條路上來
的。他們已經(jīng)進了黑門,但后面可能還有更多會來??偸怯懈嗟娜巳?br>魔多。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會進到里面去?!?br>“有沒有毛象 [1] ?”山姆問,熱心打聽異地的消息,于是忘了恐懼。
“沒有,沒有毛象。什么是毛象?”咕嚕說。
山姆站起身,將雙手背在身后(他每次“吟詩”的時候都是這樣),然后
開始吟誦:
我顏色如鼠灰,
身巨如房屋,
鼻子像長蛇,
沉緩過草原,
腳步震大地,
沿途樹木摧。
生長在南方,
嘴里有長角,
大耳扇扇搖。
腳步不停歇,
不曾臥地倒,
甚而永不死。
我乃大毛象,
身形最巨大,
又高又壯年紀老,
你若見到我,
永遠難忘懷。
若只憑傳言,
不信我是真。
我乃老毛象,
從來不說謊。
“這個,是夏爾的一首歌謠。”他念完了之后說,“也許是胡謅,也許不
是。不過,你知道,我們也有自己的故事,有來自南方的消息。過去,
霍比特人也習慣不時出去闖蕩,只不過真回來的人不多,他們所說的也
不是全都能信—俗話說,那都是布理來的消息,可不是跟夏爾說法一樣
靠得住。但是我聽說過太陽地的大種人的故事,那個地方在很遠的南
方。在我們的故事里,他們叫斯烏廷人 [2] 。據(jù)說,他們打仗時騎在毛
象上。他們把房子跟塔樓之類的都搭在毛象的背上,毛象還會互相丟石
頭和樹木。所以,當你說:‘南方來的人類,全都穿紅戴金?!也艜?br>問:‘有沒有毛象?’因為要是有的話,不管要不要冒險,我都打算看一
看。不過,現(xiàn)在我估計我永遠都看不到毛象啦。也許根本就沒有這樣的
動物。”他長嘆一聲。
“沒有,沒有毛象?!惫緡S终f了一次,“斯密戈沒聽說過這種動物。他
也不想看見它們。他也不想要它們存在。斯密戈想要離開這里,去躲在
一個安全點的地方。斯密戈想要主人走。好主人,他不愿意跟斯密戈走
嗎?”
弗羅多站了起來。剛才,當山姆炫耀著念起那首關于毛象的爐邊老歌謠
時,他曾忘掉所有憂慮笑了出來,而笑聲也將他從遲疑中解放出
來?!拔艺嫦M覀冇幸磺е幻螅⑶腋实婪蝾I頭騎在一只白色的毛
象背上?!彼f,“如此一來,我們說不定能殺出一條路進入那片邪惡之
地。可惜我們沒有,只有疲憊的兩條腿,僅此而已啦。好了,斯密戈,
三次轉折也許會帶來最好的結果。我會跟你去。”
“好主人,聰明的主人,親切的主人!”咕嚕高興地叫道,輕拍著弗羅多
的膝蓋,“好主人!那么,好霍比特人,現(xiàn)在就去巖石的陰影下休息
吧,靠近那些石頭底下!躺下來安靜休息,等到大黃臉離開,然后我們
就能趕快動身。我們一定要像影子一樣,悄悄地快速離開!
[1] 毛象(Oliphaunt),托爾金在《〈魔戒〉名稱指南》中提到,該名
是霍比特人對“大象”(elephant)的說法,很可能是elephant的變體,故
要求該名音譯。但他的要求是針對接近英語的拼音文字而言,中文的音
譯不可能令讀者聯(lián)想到“大象”,故此處采用“毛象”這個聽起來通俗,又
比大象古老的名稱來意譯。—譯者注
[2] 斯烏廷人(Swertings),夏爾居民對生活在遙遠南方的黑皮膚人類
的稱呼。該名與通用語中的“黑膚人類”(Swarthy Men)顯然有聯(lián)系。
托爾金要求該名音譯,如能飽含“黑”的意思最好?!g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