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弄人煙月無賴話石濤
搜盡奇峰打草稿的那個男人,不爬山了
2021年10月14日
來源:吃畫人

明日重陽,爬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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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四年(1705)的夏秋兩季,揚州淫雨連月。
到了九月初九這天,雨勢暫歇,雖然依然淅淅瀝瀝,總算不再是大雨滂沱,可以和親朋好友一起,外出登高望遠,飲酒賞菊。

清 石濤 重陽山水圖 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然而熱鬧并不屬于石濤,他留在大滌草堂的閣樓內(nèi),對著窗外的蕭蕭落葉一個人發(fā)呆。那是揚州城東門外的一棟雙層茅屋,建于小秦淮河畔的平坡之上,周圍環(huán)繞著數(shù)株高大的樗樹。
正此際,一人穿蓑戴笠,從河上而來。敲門聲響,驚起閣樓里枯坐神游的石濤,他下樓開門,定睛辨認,竟是闊別已久的一位“小友”。
小友姓道,其他信息無考。只知道他是河北滄州人。十五年前,石濤北上京城,三年而返,中途或許途經(jīng)滄州,與其相識。

上圖局部
彼時的石濤正值精力充沛的壯年,這位小友則還是個毛頭小子,二人一見如故,結(jié)伴登覽了不少名山勝地。
一眨眼十多年過去了,當初的年少輕狂的道老弟長成了大叔,臉上的稚氣無蹤,反倒透露著多年江湖飄零的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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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某特意挑九月初九這天來,是要邀請石濤一同外出,極重陽登覽之興。不想見到自己十分驚喜的石濤在一陣遲疑過后,竟然婉拒。
石濤有登山之癖。天南地北,東西萬里的名山大川他爬過不少,對于志在師法自然的畫家來說,那是必不可少的經(jīng)歷。
24 多歲時拜入旅庵本月門下,奉師命游歷天下,看遍了南方山水。其中停留宣城期間,他首攀黃山,激情難抑,一口氣就畫了《黃山七十二景》。

石濤 黃山圖冊之一 普林斯頓大學 博物館藏
50 歲北上京師,一觀北地山川。他勇登長城,一出手就是長近 3 米的《搜盡奇峰打草稿》。正是在那幅畫里,他嘲諷時下畫家“總是名山大川未覽,幽巖獨屋何居?出郭何曾百里?”就敢自稱是學某派的筆法,到頭來不過是沒見過世面的“盲人”、“丑婦”而已。


石濤 搜盡奇峰圖 故宮博物院藏
后來他黯然南還,定居揚州。這一時期的他體弱多病,又忙于畫作應(yīng)酬,既少興致,也無精力支持一場遠游。
這便是石濤婉拒道老弟重陽登覽邀請的原因。他今年 64 歲,體力更不及往年,實際上他一早孤身獨坐大滌草堂,便是為此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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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老友重逢總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石濤在《重九山水圖》的題詩中這樣描述了當天心境的轉(zhuǎn)變:

老夫舊有登高興,筋力年衰不自由。
藜杖撇開樽酒伴,柴門閑煞菊花秋。
飄零故友驚相見,檢點新詩亦解愁。
碧水蒼山縱可得,贈君圖畫與君游。
即使不能一同外出登高,不得一探野外盛開的秋菊,與久別重逢的故人唱和新詩,舉杯痛飲,亦可解我寂寞,銷爾閑愁。而既然不能親身游覽,那就大筆一揮,與君畫中同游。這是最右側(cè)題畫詩的內(nèi)容。
實際上,到了晚年,雨花臺、岳陽樓、飛來峰……追憶這些早年游歷之所已逐漸成為了他作畫的重要主題。



石濤 山水圖冊節(jié)選 大英博物館藏
由 上至下 : 雨花臺 、 飛來峰、岳陽樓
此番與故人重逢,追溯往昔豪邁,不由相對大笑。只是興盡酒闌,胸中又不免升起一股復雜的情緒,便于詩后提筆續(xù)又寫了一段題跋:
噫嘻, 余老憊甚矣,登覽之興日疏,而阿筇亦竟不相資矣。 乙酉重九,方兀坐大滌草堂,輾轉(zhuǎn)幽思,適值滄州道先生來自江上,聚對良深,既而和其所贈詩。 因想始晤之年,彼少我壯,而今忽彼壯我老矣。流光弄人,煙月無賴,將來片云衰草之跡又豈可以意揣之耶? 慨焉有作,用志鄙懷。清湘朽弟若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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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濤老了,老到筇杖也無法借力。所謂“登覽之興日疏”,實際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否則又何以“兀坐”草堂,“輾轉(zhuǎn)幽思”。

十多年前初識道先生,彼少我壯,尚能結(jié)伴同游;而今彼壯我老,只能于屋追憶往事,時光飛逝,一何速哉。
但石濤在這篇題跋里抒發(fā)的,已不只是題畫詩里老年人體力衰頹的憂愁,而擴大到一種全人類的,永恒的情感。
這種情感,歷史上出現(xiàn)過多次,它是:曹操的《短歌行》,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沈周的《落花詩》……
不同的是,那些別人用了一篇作文講述的,石濤只用了八個字,就說盡了,而且說得那樣脫俗。前四個字很好理解,重點在后四字。

煙嵐縹緲不定,聚散無常;明月時圓時缺,夜夜可見卻無人能真正擁有。于石濤而言,世間美好的事物莫不若此。但他并不直說無常、縹緲,而是用了“無賴”。
有人將“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里的“無賴”解釋為“莫過于”或者“可愛”。但在石濤這里,二者皆非?!傲鞴狻睂?yīng)“煙月”,“弄人”對應(yīng)“無賴”,后者在這里當作動詞解。
無,不也;賴,強留在某處。結(jié)合煙月的本質(zhì),石濤其實是在說:再美好的事物,它也不會(因為美好而)賴著不走。
那些攀登過的山,遇到過的人,只有腦海深處,是它們永恒的歸宿。而“流光弄人”四字中的悔恨和埋怨,在這一刻,亦連同煙月一起,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