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Yesterday

葉修走進上林苑時，蘇沐橙正在跟興欣的各位擁抱道別，她一身襯衫短褲的連體套裝，背了一個不大的單肩小皮包，整個人看起來清清爽爽的。

聽到開門聲，她和大家一齊扭頭朝他這里望，盈盈笑意在臉上綻開，隨后化為了一聲干凈清亮的“葉修”

“你來了?！?/p>

葉修微笑：“來了”

蘇沐橙轉(zhuǎn)了個身和葉修面對著同一方向的隊友們，再次揮揮手，“再見了，大家以后要繼續(xù)努力啊，多拿冠軍！”

葉修左右環(huán)顧一圈，“沒有要拿的東西了？”

蘇沐橙挽住他手臂笑瞇瞇地說，“都提前寄走了，不是你說葉秋會幫忙收的嘛？”

遠在b市的葉秋此時突然打了個噴嚏。

等到葉修和蘇沐橙一步三回頭地徹底出了興欣眾人的視線范圍，蘇沐橙才問：“晚上的飛機？幾點??？”

結(jié)果葉修卻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答對了一半，是晚上的飛機，不過要明天才會起飛?！?/p>

“你怎么……？”

葉修笑：“我覺得你應該想要花點時間和這里告別一下?！?/p>

蘇沐橙不說話，只是把與葉修十指相扣的手握得更緊了。

“有胃口嗎？”葉修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快到四點鐘了。

“其實不太餓，但有一樣東西我很想吃。”蘇沐橙兩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對在一起，比了個圓。

葉修立刻心領神會，“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

“去碰碰運氣吧?！?/p>

公交車在一條條街道上穿梭，逐漸脫離了熱鬧的高樓大廈群，向著靜謐的小巷駛?cè)ァ?/p>

葉修和蘇沐橙戴著口罩坐在最后面一排，兩顆腦袋擺向一個方向，都沒有說話。

城市的發(fā)展瞬息萬變，每天都在更替，公交廣播報出來的站名明明很熟悉，可向窗外放眼望去，卻難得再見一點舊時的痕跡。

兩人提前一站下了車，走在一顆顆大樹的腳跟下，這一片民宅都被翻新過，房屋墻壁看著并不陳舊，就是不知道內(nèi)部是不是也跟著沾了光，徹底洗心革面了。

好在有新增的路標為他們指明方向，不然也許蘇沐橙還得借助一下地圖導航才能找到她曾經(jīng)的母校。

蘇沐橙想去的是開在她初中學校后邊的一家手工點心鋪，老板娘四十來歲的年紀，每天一大早就起來炸糯米糕，蒸包子，煎鍋貼，白天則會端出來很多小點心，黑米糕，桂花糕什么的，特殊節(jié)日如清明端午的還有青團和粽子特供。

蘇沐橙14歲那年經(jīng)歷了月經(jīng)初潮，一開始把葉修和蘇沐秋嚇了好大一跳，最后還是小姑娘自己先冷靜下來，跟班上女同學還有鄰居阿姨了解了一下注意事項，再反過來安慰家里兩個關心則亂的大男孩。

但是身體上的不適總是一直存在，她再怎么懂事再怎么早當家，每個月那幾天也難免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病懨懨的。

有一次臨近暑假前，蘇沐秋為了幾個大單忙得腳不沾地恨不得在電腦前生根發(fā)芽，趕上家里各項物資全部短缺，就派了葉修出門采購順便接他寶貝妹妹放學回家。

于是這天下午，葉修扛著幾個滿當當?shù)拇笏芰峡诖驹谛ｉT口的樹蔭下，眼睛緊盯著從教學樓里涌出來的一顆顆腦袋，過了好一會兒才靠著天生1.0的好眼神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瘦瘦小小還蔫頭巴腦的蘇沐橙。

走進了看清小姑娘小臉煞白，捂著肚子，連個笑都擠不出來。葉修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摸摸蘇沐橙的腦袋瓜兒，再趕緊接手她提溜著的書包和飯盒。

葉修掂了掂那個裝飯盒的袋子，多出來很多的重量讓他皺起了眉，“你中午飯沒吃??？”

蘇沐橙低頭沒看他，回答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隨時會被風吹散：“吃不下，沒胃口。”

“不吃飯怎么行？”葉修拉住蘇沐橙手腕，兩個人往家的方向走。

遠遠的，就看到學校后身一個不大的店面口圍了好幾個學生小孩，空氣里飄來一股淡淡的甜香。

老板娘正在蒸紅糖米糕，一籠屜紅白相間糯嘰嘰的糕團冒著熱氣兒，吸引了無數(shù)眼垂涎的目光。

葉修掏掏口袋，摸出來一張20塊錢的紙幣，也沒問她，徑直走過去指著最中間那一塊，“老板娘，來一塊，要最圓最大的那個！”

蘇沐橙上去揪他衣角，被他堅定地無視了。

一塊紅糖米糕，恰好20塊錢。

蘇沐橙問：“你哪來的零錢？”蘇沐秋生活費一般都給的緊巴巴，每次大采購回來，能剩幾個鋼镚就不錯了。

“撿來的?！?/p>

“騙人！”

“逗你呢，煙錢。”

蘇沐橙一怔，開始使勁兒扒拉他，“我不吃，你快點退了！”

“哎哎哎，小姑奶奶輕點輕點，別給弄掉了！”

葉修仗著身高優(yōu)勢靈活閃避，奈何對方不依不饒，逼得他不得不使出絕招，舍命一擊，張嘴沖著米糕就是一口。

這下無論如何也退不了了，蘇沐橙咬了咬嘴唇，那表情像是要哭出來。

葉修趕緊捏捏她的臉蛋兒，柔聲哄道：“天大地大，身體最大，看你這么難受我還哪有心情抽煙?。俊?/p>

葉修把紙袋遞過來，“再不吃要涼了啊，你現(xiàn)在可不能吃涼的，快嘗嘗！”

蘇沐橙賭氣一樣地低頭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大口，就在他剛剛咬過的地方，還是燙的，軟糯香甜，黏而不膩，是讓她一下子就愛上了的味道。

她低頭看著糕體上留下的四排重疊在一起的小小齒印，把嘴里的吞下去，又甜又熱的感覺一路燙到了心口。

曾經(jīng)的母校已搬遷，這件事蘇沐橙挺早就知道了，原址的樓房還在，從一樓望過去是各色各樣的店鋪招牌。

那點心鋪卻是沒了。

蘇沐橙和葉修牽著手走到這條街的盡頭，那里有槐樹亭亭如車蓋，是這里唯一沒變的風景。

“果然是吃不到了……”蘇沐橙摸摸粗糙的樹皮，語氣中充滿遺憾。

葉修目光一掃，發(fā)現(xiàn)了不遠處一家蛋糕店，就問：“吃不吃那個？”

“吃！”

蘇沐橙最后買了兩個蛋黃酥，外酥里咸，豆沙的內(nèi)陷兒，吃著是很香的，但是她卻說：“不好吃。你覺得呢？”

葉修說還行吧，蘇沐橙就又咬了一口他手里的那個，“嗯，比我這個好吃一點?！?/p>

葉修看著她，笑笑沒說話。

然后，蘇沐橙說：“我還有一個想去的地方，不是哥哥那里?！?/p>

葉修點點頭，“走吧，看看我們想的是不是一個地方?！?/p>

天光漸漸暗了下來，走在路上迎面吹來的風也一點一點降下溫度。大巴士開上山道的時候，蘇沐橙眼睛亮亮地彎起嘴角，看起來又在為他們兩個的心有靈犀而暗自欣喜。

很小的時候，蘇沐秋就跟蘇沐橙約定過，到了她18歲成人的這一天，一定要帶她去看日出，因為18歲代表著一個新的開始，初生的朝陽會保佑她，給她帶來新的福氣和希望。

但是生活從來不是童話，天降人禍帶走了她唯一的親人，只給她留下了一個永遠無法兌現(xiàn)的承諾。

她本來已經(jīng)打算把它埋在心底，可葉修卻一直都記得。

蘇沐橙18歲生日那天趕上了大年初三，放了年假的葉修難得一天都沒開電腦，上午就帶她出門逛吃逛玩去了。

兩人在街上從艷陽高照晃到一排排路燈亮起都沒有要打道回府的意思，蘇沐橙覺得奇怪，葉修卻說：“有個地方要帶你去?！?/p>

當時大過年的又是冬天，北高峰比起平時難得清凈，除了他們，只有零星幾個好事兒的外地游客，早早地在這不暖也不亮的地方等著迎接朝陽。

葉修把白天在商場里買的厚棉襖和毛毯鋪開，把蘇沐橙和他自己一并包在里頭，這下寒風和低溫都不起作用了，他們肩靠著肩頭挨著頭，坐在山頂上看起了星星。

蘇沐橙歪倒在葉修懷里，盯著天上的某一處，它眨一下，蘇沐橙也跟著眨一下，無知無覺地就跌進了夢里。

那是一個亂糟糟的很不愉快的夢，有哥哥，有葉修，有榮耀，有陶軒，有記者，這些光影圖像繞著她轉(zhuǎn)啊轉(zhuǎn)的，越來越快，越來越亂，最后全都化為了一聲刺耳的：蘇沐橙，你到底行不行？

再睜開眼睛時依然是夜幕低垂，但東方依稀好像有了一絲淺光。葉修還醒著，察覺到她動作，喉結(jié)滾動輕聲說：“醒了？快日出了?！?/p>

蘇沐橙悶悶地回應了一聲，仰起頭看著已作深藍的夜空，她之前盯著的那顆星還在，旁邊還有一顆，忍不住開口問他：“你說兩顆星星之間的距離到底有多遠呢？這個距離是不是會永遠不變？”

“不會。”葉修說，“星星之間的距離一直在變，只要一個想追，一個肯等，怎樣都是會碰到的?！?/p>

“你還懂天文啊？”

“不，這是現(xiàn)實?！?/p>

他說得很篤定，篤定到蘇沐橙好像從中品出了一點模模糊糊的言外之意。

又是一段沉默，直到東邊開始蠢動，朝陽升了天，他們默契地對視一眼，仿佛穿過時間和穹宇，看到了彼此榮光加身的瞬間。

暑期的北高峰可再不像十年前那樣冷清，山頂上熱熱鬧鬧充斥著各種人聲，顯然大家都對看日出這種儀式感十足的活動垂涎不已。

天窟窿漏下點點微光，但是難敵山上的人造燈火，蘇沐橙拉著葉修尋到了當年他倆坐著的那塊地皮，卻已是早早地被人占去了。

“去那邊吧?！比~修領她去了一處樹叢很密的緩坡臺，雖然視野比不了開闊的觀景亭，卻也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陽升起的。

牽著手，蘇沐橙一直仰著頭，聲音突然響起來：“以前我從來沒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矯情。”

葉修不作聲，等著她的下文。

“可能是小時候，和哥哥漂泊慣了，我對自己說，不要在任何一個地方留戀太久，因為總有離開的那一天。在今天到來之前，我一直覺得我可以很瀟灑地和h市說再見，但是……”

她頓了頓，轉(zhuǎn)過臉來，眼睛里面的碎光好像比星星還明亮，“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很舍不得這里，我在這里出生長大，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方空氣都寫滿了我的昨天，我舍不得和你還有哥哥一起住過的出租屋，舍不得學校后面的紅糖米糕，舍不得北高峰的日出，舍不得作為職業(yè)選手征戰(zhàn)的職業(yè)賽場，舍不得興欣和上林苑，也舍不得在h市和你一起度過的每一天?！?/p>

蘇沐橙覺得好像忽然起風了，樹在風里搖著冠，把陰影投在了葉修臉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聽到他帶笑的聲音清晰地隨風飄來：“你記不記得微草俱樂部后邊有條街，那里不光有你喜歡的奶茶店，往旁邊再走幾步還有個早餐攤，每天天不亮就開門，賣的一種油炸糕特別像恐龍蛋，我和葉秋上學的時候經(jīng)常拿它當早餐，你可以試試看喜不喜歡。”

蘇沐橙想象了一下油鍋里金黃外殼裹著芝麻餡甜糕翻滾的樣子，好像在空氣聞到了一股焦香味。

“其實不光是你，我媽她也喜歡看日出，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一大早就拖著家里老頭子，去香山啊景山公園啊長城啊看日出，不看日出就去天安門看升旗，從來不嫌人多，我來之前還念叨著想帶你一起去看?！?/p>

蘇沐橙臉上一熱，趕緊把頭撇轉(zhuǎn)向一邊，嘴角卻忍不住笑，從梨渦里開出兩朵無聲的明艷。

“雖然b市吧，樓多道兒堵，空氣質(zhì)量差，但好歹是皇城根兒底下，人多機會也多，以后你想念書，工作或者待在家里，都隨你，我沒什么大的本事，但目前來看賺錢養(yǎng)家是沒有問題，別的要求我也沒有，二環(huán)內(nèi)新房的雙人床給我留一半就行?！?/p>

葉修沒有再說話，靜寂里只有星星還在眨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蘇沐橙忽然原地跳了起來，如同一只蝴蝶，輕飄飄地落入他滿懷。

周圍的環(huán)境開始有了變化，夜空逐漸脫下那件墨藍的外衣，變得清朗澄凈了起來。寥寥的殘星漸漸消隱，除了一顆格外明亮的還停留在最亮堂的東邊閃耀。

太陽很快就要出來了。

蘇沐橙的臉貼在葉修胸口，他的心跳撲通撲通的，帶著好些無言的溫柔，輕輕地鉆進了她心里。

告別過去確實很難，可他們還會一起創(chuàng)造更多更珍貴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