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

發(fā)展有中國特色的中西合璧的古典學,方可望以此開科設教來完成晚清以來中國學界的有識之士想做而一直沒有做成的教育大業(yè)――營構堅實的高等教育的文明基礎,使得我國的擔綱性人才培養(yǎng)不致荒廢。

1964年9月27日,就中央音樂學院女學生陳蓮來信,向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陸定一作出重要批示,并在署名后再批兩行字,第一行即“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這“八字方針”是1942年5月發(fā)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來的文藝思想的系統(tǒng)總結,尤其是對1956年8月24日他發(fā)表的《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的高度概括。據考,從1956年8月24日發(fā)表這篇談話到1964年9月27日批示“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關于音樂問題的談話和批示竟達5次之多?！?〕我們注意到,自從提出“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這“八字方針”后,再未就音樂或文藝問題發(fā)表專門談話或批示。饒有興味之處在于:新中國成立以后,向寫信的學生多了,但并非都親自作出批示,他為何偏偏看重這封“中央音樂學院學生”來信,并以“追加”方式為之批示“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這“八字方針”呢?或者說,在心目中,“樂”究竟有著怎樣無可替代的地位?

一

我們知道,乃湘潭韶山沖人氏,韶山因虞舜南巡時在此奏《九韶》而得名,先秦文獻關于上古“六樂”的記述中,論《九韶》最詳。自三代迄于唐宋,“韶樂”都是帝王用樂,由此造就華夏“禮樂”之大統(tǒng)?？鬃釉凇墩撜Z》中提出“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第八》)的儒家教化原則,并兩番談及“韶樂”:“子謂《韶》曰‘盡美矣,又盡善也。’”(《論語?八佾第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論語?述而第七》)。在1956年8月24日發(fā)表的《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中說:“孔子是教育家,也是音樂家,他把音樂列為六門課程中的第二門?！薄?〕176可見,生于韶山又深諳中國文化的,在同音樂工作者談話時,心里裝著孔子的禮樂教化,所謂“教育家”和“音樂家”孔子所教之“樂”,當首推《九韶》:只有通過“韶樂”化育,方能最終成就“興起于詩”而“樹立于禮”的儒家教化。

我們注意到,的《同音樂工作者談話》開篇講的是“實現(xiàn)社會主義革命的基本原則”和“表現(xiàn)形式”不同,“打仗的原理”和“攻、守、進、退、勝、敗”的“打法”不同,并舉“抗美援朝”和“打到三八線”為例,又舉“蘇聯(lián)革命”和“中國革命”為例,由此過渡到“藝術的基本原理有其共同性,但表現(xiàn)形式要多樣化,要有民族形式和民族風格”(前揭,175頁)。在隨后的談話中,始終結合政治斗爭和中國革命的現(xiàn)實來討論中國傳統(tǒng)音樂與外國音樂的關系問題,他認為“表現(xiàn)形式應該有所不同,政治上如此,藝術上也如此。特別像中國這樣的大國,應該‘標新立異’”(前揭,180頁)。的談話遠遠超出了狹義的音樂,廣泛涉及語言、繪畫、舞蹈、手工藝、戲劇、小說等等文藝門類,乃至醫(yī)學、飲食和服裝等領域,說明在眼中,這些廣泛的領域都應涵括于“樂”的范疇。最后,提出“應該學習外國的長處,來整理中國的,創(chuàng)造出中國自己的、有獨特的民族風格的東西。這樣道理才能講通,也才不會喪失民族信心?！?前揭,183頁)

二

這篇《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從“實現(xiàn)社會主義革命”說起,以“不會喪失民族信心”作結,始終將“樂”放在“社會主義革命”的政治高度,以重建中華民族的信心為其旨歸,可謂之建立社會主義革命“新樂”的努力。關于建立社會主義革命“新樂”的指導原則,指出:“向古人學習是為了現(xiàn)在的活人,向外國人學習是為了今天的中國人。……這不是什么‘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畬W’是指基本理論,這是中外一致的,不應該分中西?！?前揭,182頁)這就是“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八字方針的由來。首先,認為有“中外一致”、“不分中西”的“學”即“基本理論”,表明是哲人。其次,主張“向古人學習”、“向外國人學習”是為了“現(xiàn)在的活人”、為了“今天的中國人”,表明是有“實踐智慧”的哲人。

然而,不難看出,所謂“向古人學習”,是“向中國的古人學習”,所謂“向外國人學習”,是向“近代的外國人學習”(前揭,178頁)。在《同音樂工作者談話》中,只有一次提到西方的古代:“馬克思講過,首先研究近代社會,就容易理解古代社會?！?前揭,178頁)但這番話針對的是中國的“古代社會”。認為,“近代文化,外國比我們高,要承認這一點?！?前揭,181頁)言下之意是,“西方的古人”并不比“中國的古人”高明,所以,他不提向“西方的古人學習”。換句話說,不關注“西方的近代文化”正是由“西方的古代文化”發(fā)展而來,這是“革命家”的眼光。由“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八字方針,我們也不難看出,所謂“向古人學習”和“向外國人學習”,局限于“用”的層面:“向外國人學習”是學習“近代外國”的先進科學和技術;“向古人學習”也是學習“中國古代”對“今天的中國人”有用的東西。

可見,早在半個多世紀前,就已經從“社會主義革命”的政治高度,就“為何向古人學習”、“為何向外國人學習”和“如何向古人和外國人學習”,為我們指明了方向,盡管他的確未能完滿解決“向哪個古人學習”和“向古人和外國人學什么”的問題?？善婀值氖?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還在毫無新意甚至不著邊際地大談特談“西學東漸”、“中西匯通”,實在令人汗顏。所幸,當今學人中畢竟還有思慮清晰者在,劉小楓教授的新著《重啟古典詩學》正是這樣一部思慮清晰之作,這部著作的目的就是要嘗試解決“向哪個古人學習”和“向古人和外國人學什么”的問題。

三

我們不妨從這部大著的題名“重啟古典詩學”說起。“啟者,開也?！鳖櫭剂x,劉小楓教授所謂“重啟古典詩學”,是要“重新開啟”古典詩學,既然是“重新開啟”,說明“古典詩學”目下的處境是“閉而不興”:然而,何謂“古典詩學”,由此著第三篇可知,所謂“古典詩學”,指作為“國學的基礎和源頭的詩學”,也是作為“城邦學”之一部分的亞里士多德“詩學”,這樣的“古典詩學”,如所言,“中外一致、不分中西”,這樣的“古典詩學”,正是孔子所謂“興于詩”的“詩學”,按照孔子“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儒家教化原則,只有“興于詩”,方能“立于禮”,從而最終“成于樂”?？梢?“重啟古典詩學”只是復興“中外一致、不分中西”的古典教化的第一步。

再看此著的目次:“前記”介紹了此著編撰的緣起,提出了“古典詩學”的概念,為“重啟古典詩學”舉綱;第一篇由會議發(fā)言稿集合而成,編在開宗明義的位置,回答了“為什么應該建設中國的古典學”這個問題,為“重啟古典詩學”張目;第二篇“寓意敘事中的宗教戰(zhàn)爭”是一篇書評,由近世德語文學以“寓意敘事”來傳達精神領域的“宗教戰(zhàn)爭”入手,引入“現(xiàn)代詩學”主題;第三篇如前所述,闡明了作為“城邦學”或“政制學”基礎部分的“古典詩學”之內涵;第四篇“我們共和國的掌門人”,是舊文新刊,闡明了現(xiàn)代政治哲學與古希臘伊壁鳩魯主義政治哲學的內在關聯(lián),彰顯了深究古典學問的重大現(xiàn)實意義;第五篇“海德格爾與索?？死账埂?由現(xiàn)代西方哲人海德格爾對索?？死账埂栋蔡岣昴贰暗谝缓铣琛钡拈L篇疏解入手,深入“古典詩作”的一個具體主題,以檢審西方現(xiàn)代思想對“古典詩作”的曲解;第六篇“立言和解讀與靈魂的品味”是作者的一篇“古典詩學”研究文章,由古代哲人的“立言”與“不立言”問題入手,闡明了哲人的心志及人的靈魂品位或等級問題;第七篇“尼采的微言大義”可謂漢語學界闡明尼采哲人心志的首篇力作,也是舊文新刊,早就流傳很廣,還曾招致文人雅士刻毒挖苦;第八篇“重新繃緊琴弦的兩端”也是舊文,引介“古典詩學家”伯納德特(Seth Benardete)的荷馬疏解,述論“古典詩學”研究之典范;第九篇“司馬遷屬什么‘家’”,是一篇書評舊作,表明了中國現(xiàn)代學者對中國古代哲人的歪曲和對中國古典學問的肢解,堪與第五篇相比照;第十篇“古典詩學書目三十種”,羅列了三十種精當的中西“古典詩學”經典,各輔以三種讀物,應當說是“古典詩學”研究的必讀書目;第十一篇“天不喪斯文”(訪談錄)也是舊文,坦陳作者本人的古典學問心志,讀者倒過來先讀此篇最好。

依筆者之見,劉小楓教授此著的“前記”和第一篇“為什么應該建設中國的古典學”,為“重啟古典詩學”舉綱張目,至為關鍵。由“前記”可知,這部著作是“古典詩學”的正名之作。第一篇“為什么應該建設中國的古典學”由近年備受爭議的“大學評估”談起,提出作為“文教制度之靈魂”的“文教觀念”問題,指出“文教制度涉及一個國家的政治品質的優(yōu)劣”(《重啟》,1頁),并針對中國高等文科教育的現(xiàn)狀,提出了“通盤重新考慮大學文科建制”的主張。值此中國高等教育備受挫折之期,劉小楓教授此論,可謂振聾發(fā)聵,其卓識遠遠超出了時下關于高等教育體制的種種漫為浮論。

作者進而談到“中西之爭”中,作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總和”的“國學”與作為“西方現(xiàn)代學術”的“西學”的對峙,以顯明我們對西方學術中的“古今離異或古今之爭”(前揭,3頁)的無知,從而提出了中國當今的高等文科建制中“西方的古典學術在哪里”(前揭,5頁)的問題。劉小楓教授指出,只有通過經營中國的古典學問,方能以“教養(yǎng)教育”來平衡當今中國“現(xiàn)代化大學不可避免的實用技術取向”(前揭,6―7頁)。就建設中國古典學的具體措施,劉小楓教授反對“再次學習西方、模仿西方大學中的古典學系來建立我們的古典學”的辦法,而主張“立足中國古典文明傳統(tǒng),自立以傳授中西方古典文明為學業(yè)的本科建制?！褪且⒆鳛橐患墝W科的古典文明學系,……因為,如尼采所說,古典學的使命就是葆養(yǎng)古典文明”(前揭,9頁)。最后,劉小楓教授提出:

發(fā)展有中國特色的中西合璧的古典學,方可望以此開科設教來完成晚清以來中國學界的有識之士想做而一直沒有做成的教育大業(yè)――營構堅實的高等教育的文明基礎,使得我國的擔綱性人才培養(yǎng)不致荒廢:立足本土培養(yǎng)“兼同中西之學,于古今沿革、中外得失皆了然于胸中”(皮錫瑞語)的新時代棟梁之才。(前揭)

由此可知,如果說“重啟古典詩學”只是復興“中外一致、不分中西”的古典教化的第一步,那么,劉小楓教授所倡導的“古典詩學”,體現(xiàn)方興未艾的“中國古典學”的內在品質,或可謂之“中國古典學”的“前庭”?？鬃釉?“入其國,其教可知也。觀其風俗,則知其所以教。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本妥屛覀円坏馈爸貑⒐诺湓妼W”,以造就“溫柔敦厚”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