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短篇】玉米地里的飛天
作者Odeo,基于一合作敘事項目設定
董振凡
建軍叔跟我說,航子不會說話了。
我那時正準備離開加油站,加油站的名字在形狀上跟“中國石化”非常相似。我走向一只鐵桶,鐵桶里裝著發(fā)黑的枯葉和沾著油漬的紙,我一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把喝完的“達利圓”豆奶扔進去。我的故鄉(xiāng)充滿了這樣的高仿產(chǎn)品,仿制的鮮亮景觀下是伸展四肢躺倒在土地上的古老聚落。
傳說在乾隆年間有一對從山西逃來的兄弟落腳此處,兄長在西邊建起了西董莊,弟弟在東邊建起了東董莊,這是祭祖時建軍叔的爹告訴我們的。那時我跟航子都很小,一起在東董莊小學念書,一個年級算上我們只有六個人。
“對了,凡,那個……那個二航子,還記得不?”
“記得嘞,叔,跟我同歲那個?”
“你以前跟他玩得可好嘞?!?/p>
“他還在莊里頭?沒出去打工?”
“他腦子不當家啦,不會說話啦。我前天跟那個……那個鎮(zhèn)里的干部一塊,說好去他家送米油,前頭還說得好好的,要他穿得鮮亮點在院子里等著,他還答應得可好。”
我猛打方向盤,超過一輛代步三輪。
"又怎啦?"
"結(jié)果我們?nèi)ニ?,院里沒人,堂屋里也沒人,最后還是在他臥室找到哩。我叫董振航董振航,政府來送溫暖啦。他就坐書桌前面,一動也不動,我氣毀啦,那么多干部干等著,他就坐那不動,也不說話。我尋思難道犯了什么病,犯了心梗死了?但人還睜著大眼,面色也紅潤,活生生的,就是不動,也不跟人說話。"
“這是咋了?請大夫沒有?”
“之前不是請過?哪有用?不知道又……又瞎琢磨什么什么藝術(shù)?!?/p>
“走火入魔了?!?/p>
鄉(xiāng)間的路比兩年前平整了很多,車載導航一路沉默,成群的麻雀從我的車輪間飛過,飛向光禿禿的白楊樹。
“對,走火入魔了?!?/p>
“叔,我先掛了,開著車呢,一會兒就到莊里了?!?/p>
航子其實是二航子,因為他本來有個哥哥,所有人都知道他媽更寵他哥。航子媽的名字被遺失在記憶之外,我只記得她白凈得像一汪清水,看起來像小人書上的知識分子。航子八歲那年,祭祖的后一天,他媽拉著他哥帶了二百塊錢上西董莊趕集,然后再也沒回來,但沒什么人注意到,因為那天之前的晚上,我的五爺、建軍叔的爹差點淹死在自己的嘔吐物里,接著昏迷不醒,他家媳婦的哭罵聲響徹云霄。有人說看見航子他媽走進地里,被挺拔的玉米桿淹沒,出來的時候提著一只沾著土的皮箱。航子似乎從此相信了玉米地里可能藏著寶藏,藏著想離開的人的財富,我們每次經(jīng)過那片玉米地,他都會瞟著地上有沒有新翻起的土。但當我問起那皮箱里面有什么,他說他也不知道。
“我爹說我們家什么物件都沒少?!?/p>
“那你媽帶了啥走?空氣?”
“不知道,可能是她帶來的東西?!?/p>
“大金耳環(huán)?大金鐲子?大金條?”
“秘密,絕密,屬于高度機密?!?/p>
“啥秘密,她是你娘,對你能有啥秘密?”
“你娘對你也有秘密?!?/p>
“有個屁?!?/p>
“不信你回去問問你是怎么來的?!?/p>
后來我離開東董莊,到縣城上高中。航子跟我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分數(shù)比我高十幾分,文科接近滿分,但老師們都不太喜歡他,或者說其實有點怕他。我曾經(jīng)問他文科怎么學得這么好,他說他一看卷子就知道老師在想什么,照著寫就行,理科就不行,有時候能看到答案,但是看不到過程,寫上也沒分,有時候能看到過程,但寫出來連自己也看不懂。這我知道,老師經(jīng)常抱怨航子的數(shù)學答卷像鬼畫符,不知從哪來的胡言亂語。航子聲明這些都是他看見的,老師們就更疏遠他。高二分文理科,我以為航子終于可以學他喜歡的文科了,但開學不到一個月,他就被勸退,原因是“幻覺極嚴重,診斷為精神分裂癥”。我聽文科班的小子說他上課拿著刀子揮舞,一邊揮一遍大喊媽媽,淚不停地流。
高考結(jié)束后,我去另一個市讀大學。當年東董莊小學一個年級的六個人,只有我上了大學,已是村干部的建軍叔設宴為我送行。工作之后,我每天跟數(shù)百個大大小小的秘密打交道,有的秘密我能知道,有的秘密我知道了就會死。我在基金會里干得不錯,心里的秘密也越來越多,漸漸把最初的那個沾著泥土和玉米須的秘密埋住了,直到兩年前,我回到東董莊,再次見到航子,當時他爸已經(jīng)去世多年。
“小凡哥,我知道我看見的是啥了?!彼橹恢?,看著夜空中模糊的繁星。
“你看見了啥,你還能看見啥?”煙霧騰上天空,在紅瓦的屋檐下消散。
“我看到了別的世界,看到過去和未來。”
“沒有別的世界,也沒人能看到過去和未來?!?/p>
“你不懂,小凡哥?!彼J真地說,我忍住了笑。
“我能從數(shù)學卷子里看見歷史,看見寫在竹簡上的字,寫在石頭上的字,這原來都不是這個世界的東西。我還能看見我媽,那一次,我媽被一個人死死按在地上,要脫她褲子,我要拿刀砍那人,卻怎么都砍不著,我叫她,她也聽不見。”
“你還在畫畫?”我向他臥房看去,院子里的燈光勉強照亮水泥地面,重疊散落的是數(shù)不清的素描紙,還有印著村委抬頭的信紙,我不敢細看上面的內(nèi)容,移開了視線。
“嗯,我很難寫字了,只能畫畫?!?/p>
“還是經(jīng)??吹教焐系某鞘袉幔俊?/p>
“我看見了一個人,他寫東西,這次他想寫個藝術(shù)家的故事,這個藝術(shù)家住在冰島。小凡哥,你去過冰島嗎?”
“沒有?!蔽液苷\實?;饡诒鶏u只有一兩個哨站,我們幾乎不會派人去那里。
“我看見這個冰島的人會魔法,他能看到過去,也能看到未來,就跟我一樣。他把未來會發(fā)生的事刻在石頭上,堆在黑色的海岸,在他腳邊,白色的海冰擠在一起,咔咔咔地響。寫故事的人把他稱為藝術(shù)家,這就是藝術(shù)嗎?”
“這藝術(shù)家跟你有點像,也得了精神分裂。”
“看到這個藝術(shù)家的第二天,我收到我哥的信,信里說,他就在冰島。”
“哦?”
“他說,媽癡呆了,已經(jīng)認不得人,也聽不懂人話了。他說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好好呆在莊里,別出去。”
“什么時候來的信?”
“上周?!?/p>
“信呢?”
“燒了,閱后即焚。”
我猶疑了一下,隨即說服自己這只是普通的精神分裂癥狀,工作時所見的情景浮現(xiàn)在眼前,把無數(shù)不安的可能性壓了下去。我不敢細想航子的能力,在真相前落荒而逃。
“小凡哥,你說我現(xiàn)在這樣,算不算藝術(shù)家?”
“你別瞎想,好好吃藥,養(yǎng)好身體?!?/p>
“我身體很好,自家的地全種上了玉米。”他吸掉最后一口煙,把煙蒂扔得很遠,火光蹦了蹦,熄滅在泥土里,“但我總想高中的事,小凡哥,如果當時我也考上大學,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大城市也沒什么好的,天天堵車……房子……”
“我能不能也去當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像我看見的那個人?或者我也去冰島,見見我哥和我媽?”他停住了,煙盒拿出來又塞了回去,“之前,我一直以為,我看到的是都是真的,就在這個世界發(fā)生的,直到高二上課拿刀那次,我才知道,那些東西太遠了。”
我的車緩緩開進莊里,猶豫了幾番才停在正確的胡同口,因為所有的臨街墻都被漆成了黃色,我?guī)缀跽也坏阶约旱募摇讉€族中老人看著我,我下車掏出一盒泰山白將,挨個遞過去。老人們交口稱贊我的車和我的工作,最后一致認為,我們這輩好在出了個我。我只笑笑,把后備箱的特產(chǎn)禮物往家里搬去。
家中忙碌,直到傍晚,我才有空去看看航子。
院子里堆著臟兮兮的雪,一串串金黃的玉米掛在磚墻上。我直接推開他臥室的門,他依然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很可能已接近一周沒有吃飯,但面色依然很好,視線垂下,若有所思,有幾分像墻上供的白瓷粉面菩薩。桌面上鋪著酒井法子和還珠格格的海報,我在他旁邊坐下,像當年我們在一起寫作業(yè)的時候一樣。他手邊有幾本有關(guān)美術(shù)的舊書,幾支鉛筆,還有一個攤開的黑皮筆記本,上面寫著東董莊村委贈。他腳邊有一大堆灰燼,我翻了翻,沒燒盡的素描紙的殘角露了出來。
航子幾乎沒變樣,比兩年前要瘦一點,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的厚外套。但當我重新上下打量這個坐著的男人,我突然意識到不對,又彎下腰仔細看了看,圍著他轉(zhuǎn)了兩圈,把手伸進去,才確定自己看得沒錯。航子確實是整個人浮在空中的。
沒有支撐,沒有借力,航子的屁股離了椅子有兩拳的距離,結(jié)結(jié)實實地飄著,像扎根在了空氣里。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往下一按,紋絲不動。我本能地摸向腰間,才想起康德計數(shù)器沒在身上。
暮色四合,我坐在黑暗里陪著航子,如果是小時候,我就該回家了,因為航子的書桌上沒有臺燈,灶臺上倒是有燈,但那里擠不下兩個人。七八歲的我總是舍不得回家,于是把自己的筆盒留下,就像留了一部分在這里陪著他。兩年前我回來時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依然沒有燈,他說他不用,因為眼前所見已經(jīng)沒多少現(xiàn)世的東西了,黑天白天都一樣。我忘記了我最后有沒有拿回自己的筆盒,煙霧緩緩彌散在冰冷的空氣中,我看著桌子上的鉛筆和筆記本,把煙掐滅,站起來。
夜幕降臨,稀疏的星掛在夜空中。我的車在無名道路上飛馳,白楊樹唰唰地向后飛去,兩邊的田野一片死黑,世界仿佛只剩下我的遠光燈照出的一個蒼白長方形,其它部分則沉沒于虛空中。一路沒見車,正是疲憊的時候,我點起一根煙,一點橙黃色的光突然出現(xiàn)在正前方的黑暗中。我瞇起眼睛,那光飄飄忽忽,看不出在哪個車道,甚至沒有隨我的靠近而變大,仿佛是一點懸停在視網(wǎng)膜上的鬼火。我想了想,把車燈撥到近光,如此反復兩次,鬼火立刻變成兩盞橙黃色的車燈,穩(wěn)穩(wěn)地向我駛來??磥淼贸榭张湟桓毙卵坨R,我揉揉眼睛。此時,那輛點著橙黃前燈的車從我側(cè)邊掠過,我腦袋一炸,猛地愣住,瞪大眼睛看著后視鏡里的車牌號。
那是我站點的車,基金會的工作用車。
楊晨
我下高速的時候走錯了出口,到達東董莊的時候已經(jīng)天黑了,一路顛簸,認路小部分靠導航大部分靠猜。這地方?jīng)]有招待所,大冬天的也沒法睡車里,好在我提前聯(lián)系了村干部,把某研究所農(nóng)業(yè)研究員的假身份一說,成功在村委院里求到一個帶床鋪的房間。
七拐八拐,我才找到村委大院,一看村干部竟站在門口等著,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趕緊下車打招呼,這時我聽見身后有人叫我。
“小楊,哎,小楊!”
我回頭:“董博……董……董老師?”
“小楊,你咋來了?哎,建軍叔,這我哥們兒?!倍穹步o村干部遞了支煙,拍了拍我肩膀,“小楊,出差?。俊?/p>
“哎,所里……有任務。董老師,您來這是?”
“建軍叔,要不讓小楊先去我那里住下?這么晚了,有什么任務明天再說吧。”
“那個……那個楊研究員說他住村委大院,俺都給拾掇出來了,老時候的值班室,點了爐子,不也暖和?”村干部把我往里迎,“這邊,這邊走,進屋說話,走走走,喝點熱水?!?/p>
屋子不大,看得出打掃過,村干部特意扯了一臺電暖爐擺在床邊,還抱來一個電燒水壺,燒了一壺水給我們倒上,我嘗了嘗,齁咸。他簡單看了看我拿來的文件證明等,就起身要走,說不打擾我們,有事喊他就行。董振凡把他送出去,關(guān)上門,看著人影消失在大門外,才回頭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盯著我。我放下了杯子,他是隔壁部的部門主管,算是我半個上司。
“這次什么任務?”
“找人?!?/p>
“還是抓捕異術(shù)家?”
“不是……還不確定。只是先行調(diào)查。”
他在我身邊坐下,拿出煙盒向我示意,我擺擺手:“不著煙?!?/p>
“我在這莊里住了十八年,”他把煙盒塞了回去,“莊上每一戶人家我都認識,連哪家的狗是從哪家抱來的都知道。”
“董博,您可以幫我找嗎?”
“我是說,我從沒聽說過哪戶里出了特異功能,還有什么藝術(shù)家,從沒聽說過?!?/p>
“肯定有,我確定,就在這里?!?/p>
“這破地方哪有EVE粒子測定數(shù)據(jù),連采樣站都沒有,你怎么確定的?”
“花了兩年的時間確定的,董博。我這次過來,一定要抓到這個人,我知道他一定就在這個村里?!?/p>
夜很靜,電爐子嗡嗡地響,我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手微微抖著。
“行,那行。”
董振凡點點頭,站起身:“不早了,我還趕回城里,明天我過來,跟你一塊兒到處走走看看,好吧?”
“謝謝董博,我……送您出去?!蔽宜闪丝跉猓似鸨酉牒瓤跓岬?,毫無防備地被咸得呲牙咧嘴。
“黃河水,咸。”董振凡帶上門,“不用送了,怪冷的?!?/p>
董振凡
一大早我就回到了莊里。我把車停在很不顯眼的地方,踩著秸稈,沿著一條小路轉(zhuǎn)到航子家門口。楊晨的出現(xiàn)讓我措手不及,我坐在航子身邊,一邊思索一邊抽完了一支煙,順便幫他把桌子上的美術(shù)書籍整理起來,放到書柜里。航子沒有理我,他的姿態(tài)跟昨天不同,幾乎是站立的,但屁股依然在椅子正上方,雙腳已經(jīng)完全離開地面,升起了有一米高。
“航子啊航子,你飛個什么勁呢?”我喃喃道,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手,溫熱。但屋里并沒有電暖爐,床頭放了一只塑料熱水膽,圓圓扁扁的,早已涼透了。小時候有一次我死活不愿回家,要跟航子睡一個被窩,我媽拿起掃把要打我。二航子晚上沒人陪,被窩冷,我大喊,媽停住手,看著航子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光葫蘆頭,回家拿來兩個熱水膽,灌了熱水放進他被窩里,就像兩個小太陽,直燙我的腳。
航子沒有回答我,他的表情跟昨天不一樣了,眼睛大睜,向上望去,仿佛那高高的老白楊木梁上有什么新的事物。我湊近他的身體,也用同樣的角度抬起頭,卻一不小心推了他一把,他立刻順滑地平移了開去,像一艘水面上的船。
我一愣,伸手一拉,航子的身體被我輕松地扯了回來,但高度沒有變化。我皺起眉頭,腦中逐漸有了眉目,兜里的手機突然響了,是楊晨。
楊晨站在我的車旁邊,哈著白氣縮著脖子,看著面前的田野,天地蒼茫,不知誰家的公雞叫個不停。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回過頭,手里提著個標本箱。
“冷不?”
“還行,您來得這么早?”
“去了趟家里。你認得我的車?”
“您留了電話,我看著眼熟,一找通訊錄果然有?!彼钢肝伊粼趽躏L玻璃下的挪車電話,“董博,真是麻煩您幫我這么大忙了,太不好意思了?!?/p>
“任務重要。想好從哪里開始了嗎?”
“我?guī)Я吮銛y式個體康德計數(shù)器和EVE粒子波動測試槍?!彼蜷_標本箱,里面除了這兩樣儀器之外就只是一些試管和采樣袋。
“這兩個東西……檢測范圍太小,你一個農(nóng)業(yè)研究員,總不能挨家挨戶去測這個去,你這個假身份太不方便了,誰給你辦的?”
“我需要幾個確切的可疑對象,然后找借口接近他們,董博,您有什么建議嗎?”
“上面沒給你批環(huán)境現(xiàn)實波動定位儀和那個……奇術(shù)廣域掃描陣列?”
“沒……沒有?!?/p>
“奇了怪了,那不是你們部抓異術(shù)家的標配嗎?”
他舔舔嘴唇,扭過頭,看看地面,又假裝對遠處的幾個墳頭產(chǎn)生了興趣。
“就是……呃……部門里……資源緊張?!?/p>
“哦……”我點起一支煙,“資源緊張,人手也緊張,是吧?!?/p>
“什么?”
“即使是先行調(diào)查,形成報告也需要兩個職員的簽字?!?/p>
“董博,我……”
“楊晨,你是沒被派遣,自己偷跑出來的吧。”
他的臉立刻通紅,我說中了。他低下頭,摸摸鼻子,支吾半天:“董博,抓捕異術(shù)家是我們部門的長期工作,這就……無所謂派不派遣……我……”
“你是文職,哪有機會出外勤?我說呢,昨晚看見我,嚇成那熊樣。”
他咬起嘴唇,胸脯劇烈地鼓動起來,呼呼地喘氣,我笑了笑,拍拍他肩膀:“小楊,回去吧,好好經(jīng)過程序,讓你們部門派外勤人員過來,幾天的事,晚不了,人又不能跑了。”
“不,董博,我花了兩年的時間,就是為了抓住這個人,我等了太久了,我一定要親手抓住他?!?/p>
“這是違紀,我不會幫你?!?/p>
“董博,我就算一戶一戶地去問,我也要把他找出來?!?/p>
“為什么?不過是個疑似異術(shù)家,至于嗎?”
“至于,很至于。”
我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意識到這一切的代價背后一定有一個人,一樁仇恨或者愛,否則人不會下這么大的決心、做到這種地步。靠我的嘴是沒法把他勸走的。
“董博,我要去村子中心走走,您忙您的,我不打擾。”
楊晨把那兩個可憐的小儀器從箱子里拿出來,塞進衣兜里,從我身邊走過,大跨步不回頭地遠去。一只野貓從他身后竄過,跳上墻沒影了。
“小楊,你等一下,我知道誰可能是你要找的人,我?guī)闳?。”我喊道?/p>
楊晨
董振凡沒有直接帶我走,而是打開他的車的后備箱,從里面拿出一只袋子。
“幫我撐一下?!彼f著,搬出一瓶酒,放進袋子里。
“給誰的?”
“咱是小輩,大過節(jié)的,空著手去人家里不好?!彼呐氖?,“走,去俺建軍叔家。”
“是昨天的那位?”
“對。一會兒機靈點,別亂說話?!?/p>
這個擔心完全是多余的。當董振凡踏進那位村干部的家門,我意識到自己完全聽不懂他們的交流,只能僵硬地陪笑。院子角落里,一只黃狗趴在泥地上,不叫,只是發(fā)抖,面前臟兮兮的盆里漂著幾塊饅頭,灰磚墻上貼著褪色的神像,寫著“敬天敬地”,大堆的老秸稈下埋著銹跡斑斑的三輪車。
“小楊說,想看看你們的肥料,化肥,做研究用啊,建軍叔?!倍穹才牧宋乙幌拢浪滥笾业募绨?,村干部連連答應,引我們向一間小屋子走去,我滿肚子疑問幾乎溢出來,但看到董振凡的表情,又咽了回去。小屋藏在秸稈堆的后面,我剛剛幾乎沒發(fā)現(xiàn)。村干部推開綠色木門,我注意到小屋的墻上掛著一個空調(diào)外機,正呼呼地轉(zhuǎn)。這時一股可怕的氣味撲面而來,陽光照進掉了漆的門框,灰塵在空中飛舞不停,在林立的藥瓶、保健品之后,幾床被褥上的大紅花叢的深處,端坐著一個老人。
“哎,建軍叔,俺五爺怎么樣啊,清醒點沒有?”
董振凡看了我一眼。村干部嘟噥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他忙著從床底下拖出一袋尿素,我連忙示意不用麻煩,趁機湊近老人的床鋪,老人表情呆滯地看著我,沒有任何反應。
“沒別的病就好啊,腿腳還行不?”
“不中,不中,走不動?!贝甯刹糠鲋酒鹕?,搖搖頭。
我背對著他們,一手很慢地打開標本箱,另一手盡量自然地從衣兜里抽出康德計數(shù)器,輕輕放在老人手邊,數(shù)字紋絲不動。我把尿素袋子撕開一個小口,把試管往白色的晶體里狠狠一插。
“沒推咱五爺出去曬曬太陽?今天太陽可好?!?/p>
“去罷了,你嬸子推著去罷了。小楊研究員,夠不夠啊?里面還有幾大袋,管夠?!?/p>
“夠了夠了,董博,能過來幫我下嗎?我測一下……這個?!?/p>
“怎么回事?”董振凡蹲下來,也拉開一只標本袋,壓低聲音。
“這位是誰?老年癡呆?”
“一會兒再說?!彼芽档掠嫈?shù)器拿下來,看了一眼,塞回我懷里,“另外那個,測了嗎?”
“難說……既然不是現(xiàn)扭……”
村干部背過身去,我聽見了打火機的聲音。我摸出EVE粒子波動測試槍,手指不住地抖,董振凡突然站起來,掏出了一盒煙,大聲說著什么,我什么也沒聽見,猛地用一只手把整袋尿素提了起來,另一只手繞到袋子后面,測試槍對著老人的腦袋,老人木然地看著前方,眼珠一動也不動,我扣動按鈕,接著一陣凄厲的警報聲從手中發(fā)出。
尿素袋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老人渾身抖了一下,幾乎跳起來,一雙渾濁眼珠茫然地四處亂轉(zhuǎn),干枯如老枝的手向床頭抓去,我迅速把測試槍塞進袖子里,順勢從兜里掏出手機,面帶歉意,回頭看著緊皺眉頭的董振凡和一臉驚愕的村干部。
“不好意思,手機鬧鐘……”
“哎呀,爹,你又弄啥咧?”村干部走上來抓住老人的手,老人支支吾吾了幾句什么,手垂了下來,看著我剛剛站的地方,回歸了剛剛的木然神情。
我連連道歉,提著標本箱和董振凡一起倉皇“逃”出了這戶人家。
冷風不斷灌進脖子,頭皮上熱熱地蒸騰著汗水。我們站在田埂上,小麥剛剛鉆出五指多長,柔弱地趴在泥土中,墳頭上的枯草一動不動,我想起那老人放在被子上的手指。遠處傳來老鴉的聲音,一群羊的剪影慢慢地在白日下移動。
“幸虧給人家拿了瓶好酒。”
“謝謝董博?!?/p>
“也別瞎跑了,你一個農(nóng)業(yè)研究員也該下下地了。”
“可是……”
“一旦建軍叔起了疑心就完了,他會抓著你的文件查?!?/p>
“我知道,董博,那個……五爺,是什么情況?”
“五爺是建軍叔的爹,以前認字,還教過書?!倍穹驳皖^扭弄著一根玉米葉,“三十多年前有天深夜,建軍叔發(fā)現(xiàn)他光著屁股,褲子褪到一半,臉朝下,趴在自家門口的地上,臉上全是嘔吐物。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不然得生生憋死。家里人把他洗好安頓好,本來以為他只是喝多了睡過去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怎么都叫不醒?!?/p>
董振凡把手中的玉米葉搓成了碎屑,張開手,碎片隨冷風而去。
“后來過了兩天整,五爺才醒轉(zhuǎn)過來,但從此就跟丟了魂一樣,慢慢地越來越癡呆,最后就這樣了,不認人了。中間也聽過他說胡話,在紙上寫字,寫鬼畫符?!?/p>
我沒有說話,董振凡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我覺得你要找的就是他。”
“不是?!?/p>
“怎么不是?不是檢出了EVE粒子活動痕跡?”
“不是,不對。那只是有奇術(shù)施法過的證據(jù),不一定是他施的法?!?/p>
“怎么不對?這是初步證據(jù),你的儀器的精度只能到這了,我給你說,寫先行調(diào)查報告肯定夠了?!?/p>
“年齡不對,不是他?!?/p>
“為什么?”
我深吸一口氣,讓冰冷的空氣充滿我的肺葉,突然間我很想知道冰島的空氣呼吸起來是什么樣子,是否也像這北方大地的空氣一樣冰冷干硬。
“我給你說了吧,董博,”我在田埂上蹲了下來,“反正你想查也能查到,就是我們部門兩年前去冰島的一次任務。”
“冰島?”
“對。有兩個中國異術(shù)家,逃到了冰島,他們跟AWCY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甚至在冰島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異常藝術(shù)品。我們順著情報找到了冰島,當然我沒有去,我沒有出外勤的資格,但我愛人去了。她說只是一次常規(guī)任務,很快就能回來。冰島很美,她給我發(fā)了照片,說等我們有了假期,要去那里度蜜月,那時我們剛剛結(jié)婚兩周半,在站點食堂辦的婚禮,沒別的菜,我請大家吃了一頓豬肉燉茄子和涼拌土豆絲,還有煎帶魚。董博,您還記得嗎?”
綠色的田野與白色天空交接之處,黑色的樹林剪影像一團靜止的煙。
“但任務出了事,小隊損失了一半,她也在內(nèi)。其實,只有一個異術(shù)家在反抗,另一個處于一種很奇怪的狀態(tài)。但就是那個反抗的,用奇術(shù)陣列把我愛人炸死了?!?/p>
董振凡彎下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著腳下的泥土,許久沒有出聲,如果我繼續(xù)說下去,他會聽到我忍不住的哽咽。我不斷地深呼吸,直到鼻尖的酸楚消失。
“最后……最后我們也沒能活捉他。他自殺了,用手槍從嘴里打穿了后腦。然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他在空中的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實體。”
董振凡騰地站起來。
“空中?”
“對,空中。”
“他母親是誰?”
“他母親就是我們要抓的另一個異術(shù)家。她一直浮在空中,對腳下的一切毫無反應,越飄越高,像個氣球一樣?!?/p>
“沒有實體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看得見,但是摸不著了,就像一個虛像,一個殘影。起初她兒子在她的腳踝上綁了一條繩子,但后來那個繩子掉下來了,繩圈還在,她兒子立刻就自殺了。整整兩年了,我們部門至今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沒法理解,根本理解不了?!?/p>
董振凡默默地在我身邊蹲下,手里轉(zhuǎn)著一支煙,什么也沒說。
“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殺我愛人的人,有一個弟弟。”
“你怎么知道的?”
“他寫過一封信,一封帶有微量奇術(shù)咒式的信,他在自己的房間施了法,留下了一點痕跡,具體效果可能是保護,也可能是別的什么。我可以追蹤這封信?!?/p>
“咒式?jīng)]有被觸發(fā)的話,你很難憑微量的EVE粒子追蹤一張紙。”
“我沒有追蹤EVE粒子,我追蹤的是郵政線路。我去了雷克雅未克的郵局,有職員認識那個異術(shù)家,他說,他給自己的弟弟寫了封信。”
“你從冰島的郵局追到這個莊?”
“不,這封信經(jīng)過很多次轉(zhuǎn)手,一開始的地址在英國利物浦,后來被人轉(zhuǎn)寄到了西班牙,接著又去了許多地方,信封都換了好幾輪,顯然寄信人有著巨大的人力網(wǎng),但我不怕,部門里已經(jīng)把這個案子封存,沒人給我資源,我就自己加班干,花了兩年時間,我終于追到了這里?!?/p>
我抬起頭,讓寒風吹干我的眼眶,慘白的日光呲著獠牙,可我眼前一片模糊,腳邊的殘雪沾滿灰塵,冰島的雪原純白無瑕。我的喘息早就劇烈得無法掩飾,但全世界已只剩我一個人。
“我要讓仇人的血親償還他的人命債?!?/p>
董振凡
我沒想到,航子找了那么多年的媽媽,最后真的飛到天上去了。
有閑人問過航子那寡言的爹,航子媽到底去哪了,他不說話,就指指頭頂?shù)那嗫?,這時航子就死命地捶他爹,你懂什么,你別瞎說,他含著淚大喊,聲音蓋過狂吠的小狼狗。
后來我們在鎮(zhèn)里上了初中,航子爹開始很少出現(xiàn)在莊里。我每天晚上推著大梁自行車回家,航子就跟在后面,一邊看旁邊的玉米地,一邊說他媽媽的事,基本都是他做夢夢到的。他媽會出現(xiàn)在一些不存在的場景中,笑吟吟地攬著他,或者牽著他的手,到大集上給他買一串糖葫蘆。
“那大集是倒掛在天空中的,我抬起頭,看見咱們莊就在下面,你還推著車上學咧。”航子說,“媽給我買了個糖葫蘆,真甜,云彩就從我頭頂上擦過,涼涼的……我早上一看,是晾在床頭的褲頭掉下來了?!?/p>
無論是在夢中還是在他后來的幻覺中,他媽媽總是與這座倒懸的城市一同出現(xiàn)。也許我爹說得有道理,航子后來說道,也許我媽真的就在天上。雖然我在工作時見過或讀到過數(shù)不清的異世界,甚至觸碰過書寫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個體,但我從未見過倒懸在天空中的城市,或許那個城市的景色只為像航子這樣的人展示,世界和世界之間的厚障壁無法逾越,我看著面前沉默的楊晨,想著他剛剛的話,人和人的悲喜確實無法相通。
航子的母親在冰島飛上天空之前在想什么呢?她看到了什么呢?楊晨說她也創(chuàng)作了很多異常藝術(shù),是否她會把看到的東西刻在石頭上,在黑色的海岸上排列,還是說,她也像自己的小兒子那樣喜歡畫畫,把自己看到的一切畫下來?如果是這樣,那么航子就早已經(jīng)成為了真正的藝術(shù)家,東董莊的藝術(shù)家。
兩年前他告訴我的夢想已經(jīng)完成了一半,還有另一半。
楊晨蹲在田埂上,跟我一樣在思索著,沒有注意我的表情。我悄悄拿出手機,給在縣城裝修公司的朋友發(fā)了個信息,訂了一些簡單的工具,對面滿口答應,晚上之前送到東董莊。這時楊晨張大嘴,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兩步跳到我面前。
“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找到他了?!?/p>
“你知道啥了,你累不,回我家喝口水吧?!?/p>
“走走走,我們?nèi)ツ憬ㄜ娛寮摇!?/p>
“去什么去,上午頭了,人家該吃飯了?!?/p>
“不是進去,就在外面,我覺得我可能能找到當年的現(xiàn)場?!?/p>
“什么現(xiàn)場?”楊晨大步流星,走得飛快,我?guī)缀醺簧纤?,也拉不住他?/p>
“你五爺被施法的現(xiàn)場。那是一個很厲害的術(shù)式,這么久了還能在他體內(nèi)留下EVE粒子的痕跡,在事發(fā)現(xiàn)場肯定也能留下?!?/p>
“你怎么知道事發(fā)現(xiàn)場在哪?”
“五爺是光著屁股回的家,褲子褪到一半,那個狀態(tài)走不了多遠,現(xiàn)場肯定就在他家附近?!?/p>
胡同里,楊晨幾乎趴在墻上,手里攥著檢測槍,在墻面上一點點地挪動,眼珠子緊緊盯著顯示屏上一成不變的波形。
“你這么找要找到猴年馬月去?你餓不,咱們吃完飯再回來找好不好?”
“不了,董博,您先回家吃飯吧,我自己慢慢找?!?/p>
我只得作罷,坐在一只碾碌碡上抽起煙。裝修公司的朋友發(fā)來消息問我要多長的繩子,我想了想,回他:二十來米吧,我先給你打款,快點送來。對面發(fā)來一個笑臉,一個握手。
“董博,董博?!睏畛客蝗缓?,“這是廁所嗎?”
我過去一看,是一間茅房,蓋在胡同的盡頭,緊靠著田地,早已被廢棄。一邊的磚墻上被人草草噴了個“女”字,另一邊什么也沒噴,往里看去,里面堆滿了土和垃圾,綠色的啤酒瓶底閃閃發(fā)光,看起來像某種寶石。
“對,茅房。”
“女廁這邊,好像有反應?!睏畛吭囂街褭z測槍往里伸去,我看到顯示屏上的波形越發(fā)狂躁,檢測槍伸到曾經(jīng)是茅坑的上方時,一陣刺耳的嘯叫再次響起。
“現(xiàn)場就在這里?”
“一次強烈的攻擊性術(shù)式,非常強,突然爆發(fā),留下了大量EVE粒子殘留,就像他們在冰島攻擊我們時使用的那樣。你五爺就是這么癡呆的?!?/p>
“能說明什么?”
“我在想,五爺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女廁?!?/p>
“可能這里跟五爺根本沒什么關(guān)系?!?/p>
“董博,您不知道,冰島的那對異術(shù)家母子,也是在三十多年前離開的中國,他們是從北京離開的,在此之前沒有任何記錄。我在想,你說,這兩個事件之間會不會有什么聯(lián)系?”
“你想象力怎么這么豐富?”
“這驗證了我的一個猜想:那一家異術(shù)家,或者是奇術(shù)師,三十多年前就住在這里。在這個女廁發(fā)生的攻擊事件之后,你五爺從此癡呆,母親帶著大兒子離開,輾轉(zhuǎn)多地后從北京離開中國,小兒子卻留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p>
“還有很多別的可能性,你不能肯定?!?/p>
“先查這一個?!?/p>
“那你現(xiàn)在……”我把燃盡的煙蒂踩在腳下,“想干嘛?”
“董博,您真的不記得有這一家人了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
“不記得?!?/p>
他點點頭,移開視線,臉上并沒失望的神色。
“也是,您當時可能還只是個小孩子。”
“走吧,回我家吃飯去,歇歇,下午再找?!?/p>
“董博,我準備去村中心找?guī)讉€老太太問問,她們肯定有印象?!?/p>
“先吃飯!走!”
“不了董博,我買桶泡面……”
連拖帶拽,我把楊晨拉到自家院子。母親很喜歡這個有點害羞的小伙子,不停催他多吃,端出新炸的蘿卜丸子和焦黃的魚塊,楊晨不好意思拒絕,連喝了兩碗白米粥,撐得直打飽嗝,眼珠子有點發(fā)直。
“你吃不了怎么不說啊。”我把剩飯菜往狗食盆里一倒,看門狗搖著尾巴呼嚕呼嚕地喝起來。
“我說了,阿姨好像沒聽懂普通話……”
“歇會兒吧,坐這曬曬太陽?!?/p>
“我要去,呃,要去街上,打聽打聽那一對母子的事?!?/p>
“你現(xiàn)在去什么去,人家都回家吃飯了,下午再去?!?/p>
“可是……”
“跟我聊聊吧,你這兩年,用什么法子追查的?平時沒看出來,你可真有本事?!蔽铱戳搜凼謾C,裝修隊那邊還沒動靜。
“以后再聊吧。先把這個事辦了?!?/p>
他態(tài)度堅決,我也只好跟上,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了,我感到呼吸困難,步子沉重得像綁了秤砣。我們走了很久,他才找到一個目標,是我的一個遠房嬸子,坐在小賣部門口曬太陽,旁邊有一個小孩趴在地上玩玩具車,小手灰撲撲,小臉紅彤彤。他直接湊上前去,蹲在老人面前問出了他的問題。嬸子有點困惑,抬頭看著我。
“大嬸子好啊,出來曬太陽???”
“哎,凡……”
“嬸子,這我朋友,他……就問問三十年前咱們村有沒有人跑了的?”
“哎呀,怎么沒有?就二航子他媽不是跑啦?帶著他家那大小子跑啦?咋了又?政府給找著了?”
我看向楊晨,感到手指發(fā)涼,他的褲兜里面鼓鼓囊囊的,是不是裝了把槍?他帶槍了嗎?不,那好像是他的康德計數(shù)器。我看向他的脖子,以我的身手把他勒暈需要多長時間?我能制服他嗎?不對,不是現(xiàn)在,不能當著人的面。這時我看到他的表情,發(fā)現(xiàn)他一臉茫然。我突然反應過來了,我剛剛怎么這么蠢。
“董博,大娘說的什么?”楊晨問。
“大娘說肯定沒有,三十年了沒聽說誰跑了的?!?/p>
楊晨
問了幾個老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老人們的方言說得又快又難懂,我奮力想跟上,但是失敗了,連董振凡轉(zhuǎn)述的問題也聽不懂。
我想繼續(xù)問下去,找個至少能聽懂普通話的老人,但董振凡把我趕回了田地里,說這個不急,我問得太多了,會打草驚蛇。今天我們就呆在田里直到深夜,我們聊了很多,我聊我的愛人,聊我們怎么認識又怎么相愛。董振凡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住看手機。夜深之后,董振凡說他要回城里了,我問他怎么不睡家里,他說在縣城訂了酒店,不遠,好歹舒服點。
我看著他的車開出村子,拐了個彎消失在視野中,轉(zhuǎn)身回到村委大院。
董振凡
半夜三更,我把車停在航子家胡同的盡頭,身側(cè)就是黑漆漆的田野。我點起煙,拿著一個手電筒下了車,老秸稈在腳下嘎吱吱地響。我打開后備箱,里面是裝修隊的朋友送來的破拆工具,一架三角梯,還有一大卷繩索。
航子的院子里沒有一點光,兩年前掛在院子里的燈泡也不知所蹤,我有點后悔只帶了一個手電。但當年下了晚自習,推著車跟航子走夜路回家的時候,我們連一個手電也沒有帶,只能不斷地聊天,聊各自班里的奇人異事,聊老師的花邊八卦,當聊到盡頭,再無可聊,航子會背誦他在美術(shù)書上看到的東西,那些書都是他哥留下來的,他說他哥是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
“啥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
“就是我哥那樣的,這我媽說的,我哥天分特別好,她看過了,我哥將來會當上達芬奇那樣的大畫家。”
“就是畫蓮花那個?”
“不是,那是莫奈,是我前天跟你講的,達芬奇是昨天講的,畫蒙娜麗莎那個?!?/p>
“但是你哥喜歡梵高?!?/p>
“對,我也喜歡梵高,我覺得梵高可能是跟我們一樣的人。但達芬奇也好梵高也罷,都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p>
“我覺得你也能當真正的藝術(shù)家。”
“真的嗎?”黑暗中,我看不到航子的表情,“那我媽為啥不也帶我走?”
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到現(xiàn)在也回答不了。航子的書桌上已經(jīng)空無一物,桌前也沒有人影,我把手電往上一打,他的腳底板高高懸在屋梁下面,全身挺直,就像一個上吊的人,在蜘蛛網(wǎng)和灰塵之間仰著頭,望著只屬于他的倒懸之城。我知道航子還活著,需要我把他從這個屋子里拿出來。
“等我一下?!蔽艺f著,拿著梯子轉(zhuǎn)到屋外,爬上他屋子的房頂。瓦片從我腳下滑落,我盤算著應該在哪里落錘。風停了,萬物俱寂,塵土飛揚,明明是寒冬深夜,我卻渾身發(fā)熱,汗水順著脊背淌下來。那年的六月也是這樣,高考發(fā)榜之后,我騎著我的老自行車往縣城跑,我一開始騎得很快,后來越來越慢,到縣城精神病院門前的時候,我?guī)缀跸朕D(zhuǎn)頭離開。但躊躇良久,還是進去了,找到了航子的病房。
他的床不靠窗,在一個陰涼的角落里。他坐在床上,直直地看著前方,手里拿著一個素描本,一支鉛筆,本子上什么都沒有。我還沒開口,他就說:“是小凡哥嗎?”眼珠依然沒有動,只是看著前方的空氣。
“航子,我來看看你?!蔽野岩粋€黃桃罐頭放在他床頭,“聽說你快出院了?!?/p>
“是啊,他們終于放棄了。”
“你身上哪不舒服嗎?都挺好吧?”
“小凡哥,是不是高考發(fā)榜了?我看見了,你考得那么老高?!?/p>
我低下頭,不知道說什么。
“那么多世界里的你都考得不錯,我就知道你肯定沒問題,因為他們都是你,這個世界的變量在很久之后,分叉口還很遠,不用擔心,你要好好的?!?/p>
“你的畫……怎么樣了?”
“這不是畫,是任務?!?/p>
“你真的很有天分,你不是要當藝術(shù)家嗎?”
“沒用的,我能看見我沒什么希望,我媽肯定也看見了,所以她沒帶我走,正確的決定?!?/p>
我一時無言,因為他再次陷入了一種做夢似的狀態(tài)。幾個護士路過,瞥了他一眼,沒有管。航子做夢的時候很安靜,我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遨游,是否回到了天空中的倒懸之城,與他的媽媽再次相見。我決定不打擾他,當我站起身,我發(fā)現(xiàn)他在素描本上畫了一輛大梁自行車,旁邊有兩個背書包的小男孩。筆觸細膩,畫得栩栩如生。
“小凡哥,要走了嗎?路上黑,我這有手電筒,你拿著?!彼蝗秽馈?/p>
“航子,現(xiàn)在是白天?!?/p>
“你的筆盒好像還在我家,我放在衣柜最底下了,你別忘了帶走?!?/p>
轟隆一聲巨響,我終于把航子屋的木梁鋸斷了。我及時穩(wěn)住身體,護住頭部,沒有被砸到瓦礫下面去,煙霧嗆人,我咳嗽了一陣子,屋頂整個塌了下來,蓋住了屋里的一切。我現(xiàn)在一定非常狼狽。
“航子啊,我的筆盒,好像拿不出來了?!?/p>
航子沒有回答,塵土之中,他獨自高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上升,越來越快,在另一個世界加速墜向?qū)儆谒某鞘?。我努力伸出手,手里攥著一個繩套,就差一點,我就再也夠不到他的腳了。
楊晨
今夜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不知哪里一直有哐當哐當?shù)脑胍簦拖裼姓l在半夜蓋房子,在安靜的空氣中格外清晰。我在床上輾轉(zhuǎn)了好長時間,淺淺地睡了一夜,終于在凌晨時被一聲格外巨大的坍塌聲震醒,決定去趟廁所。走到院子里,看見那村干部披著衣服在街上站著,我想起他會說普通話。
“哎,小劉研究員。起這么早?”
“大爺好,太吵了,被吵醒了?!?/p>
“好像是二航子那個屋,凡又瞎搗鼓一晚上。”
“二航子是誰?”
“凡沒跟你說?是他發(fā)小,從小的哥們兒,小時候玩得可好啦,就是這邊?!彼钢改X袋,“一直不太中用?!?/p>
“沒跟我說過,二航子是哪個屋?”
“從這邊數(shù)第三個胡同,往里走到底。”
我飛奔起來,風從我耳邊呼呼地吹過,我從沒跑得這么快過,但我的腿不停發(fā)軟,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可能過了一百年我才跑到那個胡同口。最盡頭的院子里有一團濃濃的煙塵騰起。我跌跌撞撞地那個院子走去,不停地被黑暗中的泥濘絆到,磚頭和瓦片咔啦啦地作響,胡同的另一頭停著一輛沒有熄火的車,車尾燈亮著,是董振凡的那輛沃爾沃。我抬起頭向上看去,在微亮的天空中,有一個黑色的人影高高懸著,一動不動。
“董振凡?。 蔽掖蠛鹨宦?,那黑影立刻快速移動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有一條繩子牽著它的腳。一個人從院子里奔出,拽著繩子的另一端,沒有停步,一躍竄上了車,我聽見干秸稈被碾壓得嘩嘩作響,轉(zhuǎn)身跑向自己的車。
熹微晨光中,董振凡的白色越野格外顯眼,閃閃發(fā)光,在鄉(xiāng)間的道路上向前飛馳。黑色的田野之上,紫紅色的天穹下,一條細細的繩子從車里伸出來,伸到空中,系著一個人,那人的衣服下擺被風吹開,就像一個怪異的風箏,緩緩向上升去。
原來那就是飛天異術(shù)家,那就是我的愛人死前看到的情景。我猛踩油門,老舊的工作用車發(fā)出危險的轟鳴,時速一路爬高,但似乎沒有一點追上的跡象,董振凡也在死命地狂奔。
我看著那空中的人,我并不認識他,也從沒見過他的臉,但我此刻非常恨他,非常非常恨他,恨意燒得我的頭骨嗡嗡炸響。他們明明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卻非要在這里與我們糾葛不清,傷害了所有人,卻還是一副漠然的樣子,只管向上升,不停地向上升,直到沉重的肉身也消失不見,化為一抹碰不到的殘影,從應受的代價和刑罰中逃脫。我看不到那人的表情,他仰著脖子,面朝天空,腳下世界的一切,他都看不見。
突然,那條繩子像一條僵死的蛇一樣摔落下來。董振凡的剎車燈猛地亮起。他減速,然后停住。我把車停在他的車后面,他下了車,手里拿著剛剛從空中墜下的繩子,還有緊緊系著的繩圈。
我也推門下車,董振凡沒有看我,只是抬起頭,望著那個已經(jīng)沒有了實體的東西。它依然在不回頭地向上升去,幾只鳥從它的身體里穿過。
“我可以把你偷跑出來的事壓下來。”
他額頭上有汗,太陽穴那塊青筋暴起,衣服和雙手沾滿了塵灰,頭發(fā)似乎一夜之間變白了。
“嗯?!?/p>
“你遞交報告,需要兩個職員的簽字。”
“嗯?!?/p>
“小楊,你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他敞開衣服,從內(nèi)袋里拿出一個黑皮的舊筆記本,翻開扉頁遞向我,上面印著一個紅章,用藍黑色的鋼筆墨水寫著:東董莊村委贈。
“看看這個?!?/p>
“這是什么?”
“真相,飛天的真相,他們?yōu)槭裁达w,飛去哪里,還有……”
他沒有說完,我掄圓了膀子,對準他的臉,狠狠給了一拳。
那天,董主管被我按在身下打了一頓,他沒有吱聲,也沒有還手,手里緊緊捏著那個筆記本。當我站起身來的時候,眼前一陣發(fā)昏,抬起頭,空中的殘影只剩了一個模糊的點,我又低頭在他的鼻子上來了一拳,血呼呼地冒出來。黑皮筆記本躺在地上,內(nèi)頁大敞,那些真相被風吹著,不住地嘩嘩作響,像墳頭長出的枯草那樣在寒冷而堅硬的大地中央搖曳,搖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