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hadow of the Past 第二章 往昔陰影
別說九天,過了九十九天,議論都沒平息。比爾博·巴金斯先生的第二
次消失,被霍比屯—確切地說,是整個夏爾—品頭論足了一年零一天,
而被惦記的時間比那還久。它變成了講給霍比特小孩聽的爐邊故事;待
到最后,等真相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凈,那個總伴著一聲轟響外加一道閃
光消失,又會攜著一袋袋金銀珠寶重新現身的“瘋狂巴金斯”,已經成了
傳奇故事中喜聞樂見的角色,長存不衰。
不過與此同時,街坊鄰居的普遍看法卻是:比爾博這人本來就精神不太
正常,最終徹底瘋了,跑到烏有鄉(xiāng)去了。他毫無疑問是在那兒跌進了池
塘或掉進了河里,悲慘地—但也得算及時地—送了命。而這主要得歸咎
于甘道夫。
“那個可惡的巫師要是不來打擾年輕的弗羅多,他也許就會安分下來,
長點霍比特腦子。”他們說。而從一切表面情形來看,巫師都確實沒來
打擾弗羅多,弗羅多也確實安分下來;但究竟長沒長霍比特腦子,這就
不太容易看出來了。實際上,他馬上就繼承了比爾博那“古怪”的名聲。
他不肯服喪哀悼;次年他還為紀念比爾博的“百十二歲”生日辦了宴會慶
祝,稱之為“重磅 [1] 壽宴”。不過這宴會沒達到目標,因為他只請了二
十個客人,幾頓飯的食物飲料照霍比特人的說法,都是“鋪天蓋地”。
這讓一些人震驚;但弗羅多保持慣例,年復一年給比爾博設宴慶生,直
到那些人也都習以為常。他說,他認為比爾博沒有去世。但當他們
問:“那他到底在哪里?”他只聳肩以答。
弗羅多像比爾博一樣獨居,但他有許多好朋友,特別是在比較年輕的霍
比特人當中(大多是老圖克的子孫):這些人從小就喜歡比爾博,常常
出入袋底洞。福爾科·博芬和弗雷德加·博爾杰就是其中兩位,不過弗羅
多最親密的朋友是佩里格林·圖克(大家通常叫他皮平)和梅里·白蘭地
鹿(他的全名是梅里阿道克,不過沒什么人記得)。弗羅多與他們一起
踏遍了夏爾,但他更常獨自一人漫游。令理智健全的霍比特人大為驚詫
的是,他們發(fā)現他有時會去到離家很遠的地方,頂著星光在山間林里漫
步。梅里和皮平懷疑他跟比爾博一樣,偶爾去拜訪精靈。
隨著時間流逝,大家漸漸注意到,弗羅多也顯出了“保養(yǎng)有道”的跡象:
他外表仍維持著那種剛過二十郎當歲的霍比特人模樣,身強體健,精力
充沛?!坝行┤四模褪沁\氣好?!彼麄冋f。直到弗羅多接近五十歲這個
照理應該更顯穩(wěn)重的年紀,他們才開始覺得這情形很古怪。
至于弗羅多本人,經過了最初的沖擊,他便發(fā)現:獨立自主,成為所謂
的“袋底洞的巴金斯先生”,是件頗令人愉快的事兒。多年過去,他都生
活得相當快樂,沒怎么憂慮將來。然而連他自己也沒完全意識到的是,
未與比爾博一同離開的懊悔心情亦是與日俱增。他發(fā)現自己不時憧憬著
荒野,秋天的時候尤甚;而且還有陌生的奇景入夢,那是他從未見過的
崇山峻嶺。他開始自忖:“也許有一天我自己也該渡河而去?!钡珜Υ?,
他的另一半意識總是回答:“時機未到。”
于是,日子就這么過去,眼看弗羅多四十來歲的日子就要過完,五十歲
的生日漸漸臨近—五十,他覺得這個歲數具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重大意義
(或不祥預兆);不管怎么說,比爾博就是在這個歲數突然撞上了冒險
的大運。弗羅多開始覺得心神不寧,覺得所有舊路都爛熟于心,了無新
意。他察看地圖,好奇邊界外的地方都是什么樣子。夏爾出品的地圖,
邊界之外幾乎全是一片空白。他開始到野外漫游得更遠,也更常獨行。
而他的朋友們,包括梅里,都焦慮地關注著他。彼時,夏爾開始出現陌
生的過客,而人們經??匆姼チ_多與他們同行交談。
流言提到,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怪事;由于甘道夫那時已多年未曾露面,
音訊皆無,弗羅多只好盡可能自己收集消息。精靈過去幾乎不涉足夏
爾,如今大家卻常見他們晚上穿過林子,朝西而去,一去不返;不過他
們是要離開中洲,不再關心它的種種紛擾。然而,路上走動的矮人也多
得不同尋常。矮人前往藍色山脈采礦時,總是取道古老的東西大道,它
橫貫夏爾,至灰港為止?;舯忍厝艘窍氲弥h方消息,矮人是他們打
聽的主要對象,不過通常矮人寡言少語,霍比特人也不多問。但是,弗
羅多現在經常碰見來自遙遠異域的陌生矮人,前往西方尋求庇護。他們
憂心忡忡,有些還悄悄說到大敵以及魔多那個地方。
魔多這個名字,霍比特人只在講述黑暗往昔的傳奇故事中聽過,它就好
比回憶背景中的一道陰影,但是十分不祥,令人不安。情況似乎是,被
白道會驅逐出黑森林的那股邪惡力量,反而以更壯大的勢頭在魔多的古
老堡壘中東山再起。據說,邪黑塔已被重建,那股力量自此向外擴散,
又廣又遠,在遙遠的東方和南方地區(qū),戰(zhàn)事已起,恐懼日增。奧克在群
山中成倍繁衍,食人妖也紛紛出動—不再蠢笨,而是變得狡詐,且裝備
著可怕的武器。傳聞中還隱約提到一些尚無名稱的生物,比所有這些妖
物都要恐怖。
當然,這一切甚少傳到那些循規(guī)蹈矩的霍比特人耳中;但就連消息最閉
塞、居家最安分的人,也開始聽到奇聞,而那些為了辦事而前去邊境的
人,則目睹了怪事。在弗羅多五十歲那年春天,一天傍晚,傍水鎮(zhèn)的綠
龍酒館里發(fā)生了一場對話,顯示就連夏爾的舒適腹地也為流言所波及,
盡管絕大多數霍比特人仍以一哂對之。
當時山姆·甘姆吉坐在靠近壁爐的角落,對面坐著磨坊老板的兒子泰德·
山迪曼;另外還有其他形形色色的鄉(xiāng)下霍比特人在聽他們交談。
“這陣子咱可聽說了不少奇聞,一點不假?!鄙侥氛f。
“啊,”泰德說,“你要是肯聽,自然就聽說嘍。但我要愿意,回家就能
聽說爐邊故事和童話?!?br>“你當然能啦?!鄙侥坊鼐?,“依我看,那里頭有些還真不像你以為的那
樣荒唐。到底是誰編出了這些故事?就拿龍來說吧?!?br>“謝謝您,免了吧?!碧┑抡f,“我可不干。我還是個小孩兒的時候,倒
是聽說過龍,但現在就沒必要再信它們啦。傍水鎮(zhèn)只有一條龍,還是綠
的?!彼f,引來一陣哄笑。
“算你沒錯?!鄙侥氛f,跟大家一起笑,“但是那些你沒準會叫作‘巨人’的
樹人又怎么說?人家可說了,沒多久前,就在北荒原的那一邊,見過這
樣一個比樹還大的東西。”
“‘人家’是誰???”
“比如,我堂哥哈爾。他在過山村幫博芬先生干活兒,還去北區(qū)打獵。
他就見過一個?!?br>“是他說見過還差不多吧。你家哈爾總是說他見過這個、見過那個,也
許他根本就是瞎說?!?br>“但這個東西跟榆樹一樣大,還在走路—跨一步最起碼也有七碼遠!”
“那我就打賭,不是最起碼。他看見的就是棵榆樹,多半就這么回事
兒。”
“但你可聽好了,這棵是在走路。而且北荒原根本不長榆樹。”
“那哈爾就更不可能看見這么一棵啦?!碧┑抡f。旁邊有人大笑有人鼓掌
—觀眾似乎認為泰德勝了一籌。
“就算你對,”山姆說,“你也不能否認除了我家的哈爾法斯特以外,還
有別人看到奇怪的人物橫穿夏爾—請注意,是橫穿:還有更多在邊界上
被擋了回去。咱們的邊界守衛(wèi)從來沒這么忙過。
“我聽說精靈正在西遷。他們確實說了,要去海港,那地方比白塔還遠
呢?!鄙侥泛負]了揮手。不管是他還是在座的任何人,都不知道過
了夏爾西部邊界外的古塔,離大海還有多遠。但這是約定俗成的:遠方
某處有灰港屹立,間或有精靈的船只從那里揚帆啟航,永不歸返。
“他們揚帆航行,航行,行過大海,進入西方,離開了我們。”山姆說
著,字字句句半似頌唱,還悲傷又莊重地搖著頭。但是泰德哈哈大笑。
“啊,那些陳年故事要是信得過,這就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了,而且我也
看不出它跟你我有啥關系。就讓他們航行去好啦!但我敢保證,你根本
沒見過他們航行,而且整個夏爾都沒人見過?!?br>“這還真不好說。”山姆若有所思地說,他相信自己曾在林間見過一個精
靈,而且希望有一天能見到更多。他小時候聽過的所有傳奇當中,那些
提到霍比特人所知的精靈的,那些吉光片羽的故事和似曾相識的記憶,
總是打動他最深。“有人見過,我們這個地方就有。他們跟那個美麗種
族相熟,還能得到消息。”他說,“比如巴金斯先生,我就是給他干活兒
的。他告訴我,精靈正在出海離去。他對精靈是有點了解的。老比爾博
先生知道的就更多了,我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跟他可沒少聊。”
“噢,他倆都是瘋子?!碧┑抡f,“至少老比爾博早就瘋了,而弗羅多是
正在變瘋。如果你是從他們那里得來的消息,也難怪句句荒唐。好啦,
朋友們,我回家去啦。祝你們健康!”他喝干酒杯,大搖大擺走了出
去。
山姆默默坐著,不再說話。他有許多事要想。比如,袋底洞的花園有好
多活兒要干,明天如果天氣轉晴,可有他忙的。草長得很快。但山姆想
的不只是園藝。過了一會兒,他嘆口氣,起身出了門。
這是四月初,大雨過后,天空正在變晴。太陽已經下山,涼爽的朦朧黃
昏正悄然化成深黯的夜色。他頂著初現的星光穿過霍比屯,若有所思地
輕吹著口哨,走上小丘回家。
正在此時,長久不見蹤影的甘道夫又出現了。那場宴會過后,他離開了
三年,后來他曾短暫探望過弗羅多一次,好好審視他一番之后便又離
去。接下來一兩年,他經常出現,黃昏后不期而至,日出前悄然離開。
他不肯談論自己所忙的事務和所行的路途,似乎對弗羅多的健康狀況與
所作所為之類的小事最感興趣。
然后,突然間,他不再來訪了。弗羅多有九年時間沒見過他,也沒聽說
任何消息,他以為巫師已經對霍比特人完全失去興趣,再也不會回來
了。但是,那天傍晚,就在山姆步行回家,暮色悄然四合之際,書房的
窗戶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輕敲聲。
弗羅多意外又大為欣喜地迎進了這位老朋友。兩人都仔細打量著對方。
“一切都好吧?”甘道夫問,“弗羅多,你看起來一點也沒變!”
“你也是啊。”弗羅多回答。不過他私下認為,甘道夫顯得更蒼老,也更
憂慮憔悴了。他向巫師追問,想知道有關甘道夫本人以及外面廣闊世界
的消息。兩人很快開始深談,一直說到了夜深時分。
第二天早晨,巫師和弗羅多吃完一頓遲了的早餐,便坐到了書房敞開的
窗前。壁爐里火光燦亮,但陽光和煦,南風吹拂;一切都顯得清新,田
野間,樹梢上,無不閃爍著春天的新綠。
甘道夫想著將近八十年前的那個春天,比爾博奔出袋底洞,連手帕都忘
了帶。比起那時,現在的甘道夫頭發(fā)或許更白,胡子和眉毛或許更長,
憂慮和智慧也給他臉上添了皺紋,但他的雙眼一如既往的明亮,他還在
抽煙,而且吐煙圈時跟過去一樣矍鑠又快活。
此刻,甘道夫默默抽著煙,因為弗羅多正靜坐著沉思,即便沐浴在晨光
中,他依舊能感到甘道夫帶來的消息投下的深暗陰影。終于,他開口打
破了沉寂。
“甘道夫,昨晚你開始告訴我有關我這戒指的怪事?!彼f,“然后你又
住了口,因為你說這類事情最好留到白天再講。你覺得現在是不是最好
把它講完?你說這戒指很危險,遠比我所猜測的危險得多,那到底是什
么方面的危險呢?”
“很多方面?!蔽讕煷鸬?,“它的力量極其強大,強大到我起初根本不敢
去想,強大到最終能完全征服任何占有它的凡夫俗子—它會反過來占有
他。
“很久以前,精靈在埃瑞吉安制造了許多精靈戒指,就是你們說的魔法
戒指;當然,它們是各種各樣的,蘊藏的力量有強有弱。那些較弱的戒
指只不過是這門技藝還沒達到爐火純青時的試制品,精靈工匠視它們?yōu)?br>小玩意—然而,依我看,它們對凡人來說仍然很危險。而那些主魔戒,
也就是那些‘力量之戒’,則是危險萬分。
“弗羅多,凡人若持有一枚主魔戒,即可長生不死,但他不會成長,也
不會獲得更多生命力,他只是茍延殘喘下去,直到最后,每一分鐘都充
滿疲憊厭倦。而且,如果他常用這戒指讓自己隱形,他就會褪隱 [2] :
他最終會變得永遠隱形,受統(tǒng)御眾魔戒的黑暗力量之眼監(jiān)視,行走在幽
暗中。不錯,遲早都會這樣—若他堅強,或起初用意良善,就會遲些,
但無論是定力還是好意,都無法保持下去。遲早,那黑暗力量會吞噬
他?!?br>“太可怕了!”弗羅多說。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里傳來了山姆·甘
姆吉修剪草坪的聲音。
“這事你知道多久了?”終于,弗羅多開口問,“比爾博又知道多少?”
“我很確定,比爾博只知道他告訴你的那些?!备实婪蛘f,“他絕對不會
把任何他認為有危險的東西留給你,哪怕我保證過會照看你。他認為那
個戒指非常美,緊急時刻非常有用;而如果說真有什么不對勁或古怪的
話,他認為是他自己。他說那個戒指‘越來越占據心神’,而且總是惦念
牽掛著它,但他從沒疑心過戒指本身才是問題所在。不過,他已經發(fā)現
此物需要時刻看??;它的大小跟重量似乎不是一成不變,它會以一種古
怪的方式縮小或變大,有可能突然間從原本戴得緊緊的手指上滑脫下
來?!?br>“對,這他在最后一封信里警告過我。”弗羅多說,“所以我一直把它掛
在鏈子上。”
“非常明智。”甘道夫說,“至于比爾博的長壽,他從來沒把那跟戒指聯(lián)
系在一起。他認為那全是他自己的本事,并且為此十分自豪。不過,他
愈來愈感到焦躁不安,心緒不寧。他說,像被‘拉開抻長’了。這正是那
戒指逐漸控制他的跡象?!?br>“這一切你知道有多久了?”弗羅多再次問道。
“知道?”甘道夫說,“弗羅多,我知道許多只有智者才知道的事。不
過,若你指的是我是否‘知道這枚戒指’,這個么,可以說我仍然一無所
知。還有最后一項測試要做,但我已經不再懷疑我的猜測了。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猜的?”他沉思著,追溯自己的記憶,“讓我想
想……白道會將黑暗力量逐出黑森林的那一年,就在五軍之戰(zhàn)以前,比
爾博找到了這枚戒指。那時我心頭蒙上了一道陰影,但我還不知道自己
在擔心什么。我常常疑惑:咕嚕是怎么得到一枚主魔戒的?—它顯然是
一枚主魔戒,起碼這一開始就很明確。然后我聽了比爾博那個如何‘贏
得’它的奇怪故事,我覺得難以置信。當我終于從他那里挖出真相,我
立刻明白,他毫無疑問是在想方設法證明自己理應擁有這個戒指,就像
咕嚕說這是他的‘生日禮物’一樣。這兩則謊言過于相似,令我感到不
安。這個戒指明顯具有一種有害身心的力量,會馬上對持有者產生影
響。那是我頭一次真正產生警覺,感到整件事不妙。我常告訴比爾博,
這樣的戒指不要使用,最好閑置;但他對此非常反感,而且很快就變得
惱怒起來。我?guī)缀跏鞘譄o策。我若從他手中奪取戒指,造成的傷害只
會更大;而且不管怎么說,我都無權這么做。我只能觀察、等待。我本
來可以去咨詢白袍薩茹曼,但不知為何總裹足不前?!薄八钦l?”弗羅
多問,“我從來沒聽說過他?!?br>“有可能。”甘道夫回答,“他不關心霍比特人,至少過去不關心。然而
他在智者中頗有威望;他是我這一族類之首,也是白道會的領袖。他學
識淵博,但隨著學識增長,他的驕傲也日漸高漲,不容任何干預。有關
精靈魔戒的學問,無論大小,正是他的領域。長久以來他研究這門學
問,探尋那些制造魔戒的失傳之秘。但是,當白道會就這些戒指而辯論
時,他肯對我們透露的所有魔戒學問都在打消我的恐懼。因此,我將疑
慮埋進心底沉睡,但并未高枕無憂。我仍在觀察、等待。
“比爾博似乎一切都好,日子也一年年過去—是的,一年年過去,他卻
似乎完全不受影響。他一點也不見老。我心頭再度蒙上了陰影,但我對
自己說:‘畢竟,他的母系家族就很長壽。還有時間。再等等吧!’
“于是我等了,直到他動身離開的那天晚上。他那時所說的話、所做的
事,使我心中充滿恐懼,薩茹曼的全部說辭都緩解不了。我終于明白,
有種致命的黑暗之力在起作用。從那時開始,這么多年來我大部分時間
都花在發(fā)掘此事的真相上。”
“沒有什么永久性的傷害,對吧?”弗羅多焦急地問,“他會逐漸恢復正
常的,是不是?我是說,將來能夠安息?”
“他當下就感覺好多了。”甘道夫說,“這世界上只有一位神靈對所有的
魔戒及其魔力了如指掌。而就我所知,世間還沒有哪位神靈對霍比特人
了如指掌。智者當中,只有我熱愛有關霍比特人的學識。這是一門冷僻
的旁支學問,但充滿了驚喜?;舯忍厝嘶蛟S柔軟如黃油,有時卻會堅硬
如老樹的根。我認為,很可能有些霍比特人能夠抵御魔戒的力量,而且
時間遠比絕大多數智者肯相信的更長。我想你用不著擔心比爾博。
“當然,他擁有那戒指多年,還使用過它,因此戒指的影響力可能要花
很長時間才能消退到—比如,到他再看見它也無妨的程度。除此之外,
他會快快活活地活上許多年,只不過再也不是他放棄戒指時那樣。這是
因為,他到頭來是自愿放棄戒指的,這一點非常重要。不,親愛的比爾
博對那個東西一放手,我就不再擔心他了。我乃是覺得自己對你負有責
任。
“打從比爾博離開之后,我就極其擔心你,同時還擔心這群可愛、荒誕
又無助的霍比特人。如果黑暗力量征服了夏爾,如果你們所有人—那些
善良、快活、愚蠢的博爾杰家、吹號家、博芬家、繃腰帶家和別的人
家,更別提還有荒唐的巴金斯家—全遭到奴役,這對世界將是個沉重的
打擊?!?br>弗羅多打了個寒戰(zhàn)?!翱墒?,我們?yōu)槭裁磿慌郏俊彼麊?,“還有,他
為什么想要這樣的奴隸?”
“老實告訴你吧,”甘道夫答道,“我相信迄今為止—注意,是迄今為止
—他徹頭徹尾忽視了霍比特人的存在。你們應該謝天謝地。但是你們的
平安日子已經過完了。他有很多更有用的仆役,他不需要你們,但他不
會再度把你們拋在腦后。悲慘為奴的霍比特人,遠比快樂自由的霍比特
人更令他愉快愜意。有這么一種東西,叫做怨恨與報復。”
“報復?”弗羅多問,“報復什么?我還是不明白,這一切跟比爾博、跟
我,還有我們的戒指,有什么關系?”
“這可大有關系。”甘道夫說,“你還不知道真正的危險,但你會知道
的。上次我來這里時,連我自己都不確定,但這次是明言的時候了。請
把戒指給我一下?!?br>弗羅多把戒指從褲袋里掏了出來。戒指系在鏈子上,鏈子又掛在腰帶
上。他把它解下來,動作遲緩地遞給巫師。他覺得它突然間變得異常沉
重,就好像不知為何,也不知是它還是弗羅多自己,不愿讓甘道夫接觸
到它。
甘道夫將它舉了起來。它看起來是用十足純金打造的?!澳隳芸匆娚项^
有什么銘文嗎?”他問。
“沒看見?!备チ_多說,“上面什么也沒有。它相當光滑,從來沒顯出過
刮痕和磨損的跡象?!?br>“很好,看著吧!”巫師突然把它擲入了仍在發(fā)亮的爐火一角當中,這讓
弗羅多大驚又痛心。他叫了一聲,伸手去抓火鉗,但是甘道夫拉住了
他。
“等等!”他用命令的語氣說,從濃密的眉毛底下迅速瞥了弗羅多一眼。
戒指沒起什么明顯的變化。過了一會兒,甘道夫起身關上窗外的百葉
窗,拉上了窗簾。室內變得又暗又靜,不過花園里仍然隱約傳來山姆那
把大剪刀發(fā)出的喀嚓喀嚓聲,這會兒離窗子更近了。巫師站在那里望了
爐火片刻,然后彎腰用火鉗把戒指移到爐膛邊,立刻拿了起來。弗羅多
倒抽了口氣。
“它一點也不燙?!备实婪蛘f,“拿著!”弗羅多畏縮著攤開手掌接過,它
似乎變得空前地粗大、沉重。
“把它舉高!”甘道夫說,“仔細看!”
弗羅多依言細看,這下終于發(fā)現戒指的外圈和內圈各環(huán)繞著一行細紋,
精細猶勝最精細的筆觸。那些火焰般的線條似乎拼成一個個字母,組成
了一段連貫的銘文。它們閃著刺眼的亮光,卻又顯得遙遠,仿佛發(fā)自極
深之處。
“我看不懂這些火焰文字?!备チ_多顫抖著聲音說。
“你是不懂,”甘道夫說,“但是我懂。那些字母是遵循一種古老模式的
精靈字母,然而那種語言卻是魔多的語言,我不會在這里念出口。不過
以通用語來說的話,大致意思是:
……邪暗深處,
統(tǒng)御余眾,魔戒至尊,
羅網余眾,魔戒至尊,
禁錮余眾,魔戒至尊。
這只是一首詩中的幾句,全詩在精靈傳說中久為人知:
穹蒼下,精靈眾王得其三,
石殿中,矮人諸侯得其七,
塵世間,必死凡人得其九,
魔多翳影,王座烏沉,
黑暗魔君執(zhí)其尊。
魔多翳影,邪暗深處,
統(tǒng)御余眾,魔戒至尊,
羅網余眾,魔戒至尊,
禁錮余眾,魔戒至尊。
他頓了頓,然后用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這就是‘主宰戒’,統(tǒng)御眾戒的
至尊戒。這就是他在漫長歲月以前遺失,令他力量大打折扣的至尊戒。
他極其渴望得回它—但是絕對不能讓他得回它?!?br>弗羅多坐著,呆若木雞??謶炙坪跎煺钩鲆恢积嫶鬅o匹的魔爪,好似一
團從東方升起的烏云,森森逼近要吞噬他?!斑@戒指!”他結結巴巴地
說,“它,它到底是怎么來到我手上的?”
“啊!”甘道夫說,“說來話長。故事的開頭要追溯到黑暗年代,那時的
事現在只有博學之士才記得。我要是把來龍去脈都跟你說清楚,那么直
到春去冬來,我們只怕都還坐在這兒。
“但是我昨晚跟你說了黑暗魔君,也就是強大的索隆。你聽見的傳聞都
是真的:他的確已經東山再起,離開位于黑森林的巢穴,返回了他的古
老要塞、位于魔多的邪黑塔。魔多這名字,連你們霍比特人都聽說過,
就像古老傳說邊緣的一團陰影。每一次遭到挫敗,蟄伏休整之后,魔影
總是改頭換面,卷土重來?!?br>“我但愿這種事不要發(fā)生在我的時代!”弗羅多說。
“我也一樣?!备实婪蛘f,“天下適逢其會的蒼生都作此想,但這由不得
他們做主。我們必須決定的,只是對面臨的時代作出何種應對。弗羅
多,我們的時代正在變得黑暗下去,大敵正在迅速壯大起來。我認為,
他的各項計劃還遠遠不夠成熟,但正在趨于成熟。我們將會陷入危境—
我們將會陷入嚴重的危境,哪怕沒有這個令人畏懼的機遇。
“大敵還缺一樣東西;這樣東西能給他力量與知識,來擊敗一切抵抗,
攻破最后的防御,從而以第二度黑暗覆蓋天下各地。那便是至尊戒。
“眾戒中最美好的三戒,被精靈王族隱藏起來,他從不曾染指玷污。矮
人諸王擁有的七戒,已經被他收回三枚,余者已被惡龍所毀。他把九戒
給了驕傲強大的凡人,而他們因此落入陷阱,很久以前就臣服于至尊戒
的轄制之下;他們變成了‘戒靈’,是受他那龐大魔影統(tǒng)治的魔影,是他
最可怕的爪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九戒靈已有多年不曾出動了。
但是,誰知道呢?當魔影東山再起,他們也可能再次出動。不過,好
啦!即便是在夏爾的早晨,我們也別談論這樣的事。
“如今的情況是:他已將九戒聚在掌握之中;七戒中沒有被毀的,亦是
如此;三戒仍然隱藏,但他已不再為此憂心。他只需要至尊戒。他親自
制造了這枚戒指,它屬于他,他將自己先前的一大部分力量傾注其中,
以統(tǒng)御其余眾戒。如果他得回這枚戒指,他將會再度號令眾戒—無論它
們位在何方,就連三戒也不能幸免,而靠這三戒達成的一切都將暴露無
遺,他也將變得空前強大。
“而弗羅多,這就是那個令人畏懼的機遇。他曾相信至尊戒已經消亡,
精靈已經把它銷毀—情況本該如此。但是,現在他知道它沒有消亡,而
且已被發(fā)現。因此,他全副心思都集中于它,沒完沒了地搜尋它。這個
戒指是他最大的希望,亦是我們最大的恐懼?!?br>“為什么?為什么它沒被銷毀?”弗羅多喊道,“還有,如果大敵那么強
大,又如此珍視這枚戒指,那他怎么還能遺失它?”他把魔戒緊緊攥在
手中,就像已經看見黑色的手指伸長過來要搶奪它一樣。
“戒指是從他那里奪來的。”甘道夫說,“很久以前,精靈抵抗他的實力
要更強大;并且也不是所有的人類都與精靈疏遠。西方之地的人類 [3]
曾經援助過他們。那是古老歷史中值得回憶的一章:盡管那時也有悲
傷,有聚攏的黑暗,但還有非凡的英勇,以及并未全然成空的偉大功
績。也許,有一天我會把整個故事說給你聽,又或者,你可以從最清楚
內情的人那里得知詳細始末。
“不過,既然你最需要知道的是這戒指怎么落到你手里的,而這本身就
夠說一個故事,眼下我就只說這些好了。精靈王吉爾–加拉德和西方之
地的埃蘭迪爾聯(lián)手推翻了索隆,然而他們也雙雙戰(zhàn)死在那一役中。埃蘭
迪爾的兒子伊熙爾杜將魔戒自索隆的手上斬落,并將它據為己有。于
是,索隆被擊敗了,他的魂魄逃走,隱藏了漫長的年歲,直到他的陰影
在黑森林中再度凝聚成形。
“但是魔戒卻遺失了,它掉進了大河安都因,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因
為,彼時伊熙爾杜正沿著大河東岸向北行軍,他在金鳶尾沼地附近遭到
大山中奧克的伏擊,幾乎全軍覆沒。他跳入水中,但就在泅水時,魔戒
從他手指上滑脫,于是奧克發(fā)現了他,射殺了他?!?br>甘道夫頓了頓,又說:“就在金鳶尾沼地當中的幽深水潭里,這戒指銷
聲匿跡,淡出了眾人的知識與傳說。這一來,如今只有寥寥數人知曉它
的大部分歷史,智者的白道會也找不到更多信息。不過我想,我終于能
續(xù)說這個故事了。
“戒指銷聲匿跡很久之后—但那仍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大荒野邊緣、大
河岸邊,生活著一群足輕手巧的小種人。我猜他們跟霍比特人同類,與
斯圖爾族的遠祖同源,因為他們喜歡大河,常在河里游泳,還用蘆葦做
成小船。他們當中有個聲望頗高的家族,人丁家財兩旺,勝過多數家
族;這個家族由一位族中的老祖母掌理,她很嚴厲,又精通他們的掌故
學識。這一家中,心性最好奇、最愛打聽事情的人,名叫斯密戈。他對
根基和起源之類很感興趣,會潛入深潭,會在樹木和生長的植物腳下挖
洞,還會在綠色土丘中掘出隧道。他總低頭垂目,不再仰望山頂,不再
觀看樹上的葉子,也不再注目風中綻放的花朵。
“他有個興趣相投的朋友叫狄戈,比他眼尖,但不如他敏捷,也不如他
強壯。有一回,他們駕著小船順流而下,來到了金鳶尾沼地,那里生長
著大片的鳶尾花和開花的蘆葦。斯密戈上了岸,在岸邊到處翻找探查,
狄戈則坐在船上釣魚。突然,一條大魚咬住了魚鉤,狄戈還沒來得及搞
清狀況,就被拖出船掉進了水中,沉到了水底。接著,他覺得自己看見
河床上有個東西在閃光,于是松手放開釣魚線,屏住氣伸手向它抓去。
“他潑剌著水花冒出水面,頭發(fā)里插著水草,手上抓著滿把的泥;他游
到了岸邊。等他把污泥滌除,看哪!在他掌中躺著一枚美麗的金戒指,
它在陽光下光亮燦爛,令他滿心歡喜。但是,斯密戈一直躲在樹后盯著
他,正當狄戈貪婪地盯著戒指時,斯密戈躡手躡腳走到了他身后。
“‘狄戈,親愛的,把那給我們吧?!姑芨陮㈩^探過朋友的肩說。
“‘為什么?’狄戈說。
“‘因為今天是我生日,親愛的,而我想要它?!姑芨暾f。
“‘我才不在乎呢?!腋暾f,‘我已經給過你禮物了,為這連家底都掏空
了。這是我找到的,我要留下它。’
“‘噢,真的嗎,親愛的?’斯密戈說著,一把掐住狄戈的咽喉,扼死了
他,因為那枚金戒指顯得如此燦亮又美麗。然后他把戒指戴上了自己的
手指。
“始終沒有人知道狄戈出了什么事;他被謀殺在遠離家園的地方,尸體
被巧妙隱藏起來,而斯密戈獨自返回。他發(fā)現,戴著戒指時,家人誰都
看不見他。他為這個發(fā)現大為欣喜,將其秘而不宣。他用此法來刺探各
種秘密,把所獲知識拿來為非作歹。戒指根據他的狀況賦予他力量,他
變得對各種害人的勾當都耳聰目明。一點也不奇怪,他變成了非常不受
歡迎的人,他顯形時,所有的親戚都避之惟恐不及。他們踢他,他則咬
了他們的腳。他行竊成性,常常嘀嘀咕咕自言自語,喉嚨里發(fā)出咕嚕
聲。因此,他們叫他咕嚕,咒罵他,叫他滾得遠遠的。他祖母為了息事
寧人,遂將他逐出家門,趕出了她的洞府。
“他孤獨地流浪,偶爾為世間艱難而哭泣。他沿著大河一路往上游而
去,待到遇上一條從山里流出的小溪,便又順著小溪前行。他用隱形的
手指在深潭中捉魚,生吞活嚼。有一天,天氣酷熱,就在他俯身傾向水
潭時,他感到后腦勺猶如火灼一般,水面反射出一道炫目的強光,刺痛
了他淚汪汪的雙眼。他為之訝異,因為他幾乎忘了太陽的存在。于是,
他最后一次抬頭張望,并對太陽猛揮了揮拳頭。
“不過,當他降低視線時,他望見了前方遠處迷霧山脈的群峰,小溪正
是從那里發(fā)源。他突然想:‘那片大山底下一定陰涼宜人,在那里太陽
也監(jiān)視不到我。那片大山的根一定是貨真價實的根基,里面一定埋藏著
自開天辟地以來都不曾暴露的重大秘密?!?br>“因此,他趁夜而行,爬上了高地。他發(fā)現那條幽暗的小溪是從一個小
洞穴里流出來的;于是他像條蛆蟲那樣鉆進了山嶺的心腹中,從此銷聲
匿跡,不為人知。那枚魔戒隨他一起隱入陰影,就連它的制造者力量又
開始壯大時,也查不出它的下落?!?br>“咕嚕!”弗羅多驚叫道,“咕嚕?你是說,就是比爾博碰到的那個咕嚕
怪物?這真是惡心透了!”
“我認為這是個悲傷的故事。”巫師說,“它可能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甚至
發(fā)生在我認識的某些霍比特人身上?!?br>“我沒法相信咕嚕跟霍比特人有親緣關系,不管關系多遠?!备チ_多忿忿
地說,“這種說法簡直太令人反感了!”
“可這依然是事實。”甘道夫回答,“無論如何,我對霍比特人的起源,
知道得比他們自己還多。就連比爾博的故事也暗示了這種親緣關系。他
們的思維和記憶,兩者的背景有極大的相似之處。他們異常理解彼此,
遠超出一個霍比特人可能對矮人,對奧克,甚至對精靈的理解。不說別
的,就想想那些雙方都知道的謎語吧。”
“那是。”弗羅多說,“不過并不是只有霍比特人才猜謎語,而別的種族
猜的謎語也都大同小異。而且,霍比特人不欺騙耍詐,咕嚕卻從頭到尾
只想著詐騙,一味想方設法讓可憐的比爾博放松警惕。我敢說,他提出
這樣一個游戲,是賊心竊喜:有可能讓他最后不費吹灰之力就收獲一個
受害者,就算輸了,于他也是毫發(fā)無傷?!?br>“恐怕你說得太對了?!备实婪蛘f,“不過,我想這其中還有別的,你尚
未意識到。即使是咕嚕,也還沒徹底墮落。事實證明,他作為一個霍比
特人,頑強得連智者一員都始料未及。他內心仍有一個小角落是屬于自
己的。光明,那來自往昔的光明,仍能從中透入,就像透入黑暗中的一
道裂罅。我想,再度聽見一個親切的聲音,憶起風、樹木、草地上的陽
光這樣一些早已遺忘的事物,他其實是很愉快的。
“不過,最后這當然只會使他那邪惡的一半愈發(fā)惱怒—除非能征服它,
除非能治愈它?!备实婪驀@息,“唉!這在他恐怕希望渺茫,但不是全然
無望—不是,盡管他擁有魔戒的時間那么久,久到他幾乎記不得有多
長。這是因為,他很久都沒有頻繁戴它,因為他在一片漆黑中很少需要
它。他顯然從來不曾‘褪隱’,他形銷骨立,但依舊頑強。但是當然,那
個東西吞噬著他的心靈,那種折磨已經變得幾乎難以承受。
“大山底下所有的‘重大秘密’,結果竟然只不過是空空如也的黑夜:再沒
有可探索的東西,也沒有值得做的事,只是鬼鬼祟祟地吃著糟糕的食
物,怨恨地回憶著過去。他全然是個可憐蟲。他痛恨黑暗,但更痛恨光
明:他痛恨一切,其中最恨之入骨的是這枚魔戒?!?br>“這話怎么說?”弗羅多問,“這枚魔戒肯定是他的寶貝,是他惟一在乎
的東西,不是嗎?而且,如果他痛恨它,為什么不扔掉它,或丟下它一
走了之?”
“弗羅多,聽了這一切后,你一定得開始理解這一點?!备实婪蛘f,“他
對它愛恨交加,正如他對自己也愛恨交加。他沒法扔掉它。這件事情已
經由不得他做一點主了。
“弗羅多,力量之戒會照顧自己。它會背叛它的擁有者而滑脫,但它的
擁有者永遠不會拋棄它。他至多只會動念設想,要將它交給某人保管—
而這也只是在獲得戒指的初期,在它剛開始捕獲人心的時候。就我所
知,比爾博是有史以來惟一一個不僅動念,還真正做到的人;而他也需
要我鼎力相助。即便如此,他本來也決不會就這么放棄它,或將它拋開
不管。弗羅多,作決定的不是咕嚕,而是魔戒本身。是魔戒離開了
他?!?br>“什么?只為了及時遇見比爾博嗎?”弗羅多說,“找個奧克豈不更合
適?”
“這事并不可笑,起碼對你來說不是。”甘道夫說,“這是迄今為止,魔
戒的全部歷史里最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比爾博不早不晚剛好那時候到,
在一片漆黑中湊巧摸到了它。
“弗羅多,這當中不止一種力量在運作。魔戒正設法回到它的主人那里
去。它曾背叛伊熙爾杜,從他手上滑脫;然后當機會來臨,它逮住了可
憐的狄戈,害他遭到謀殺;之后是咕嚕,它吞噬了他。從他身上,它再
也榨不出利用價值:他太渺小,太卑賤了;只要它跟他在一起,他就永
遠不會再離開地底深潭。因此,如今當它的主人再度蘇醒,從黑森林中
傳播出黑暗的思緒,它便拋棄了咕嚕。未料它卻被最不可思議的人撿到
了,那就是來自夏爾的比爾博!
“在這背后,還有某種力量在運作,凌駕于魔戒制造者的計劃。我可以
再明確不過地說,比爾博是注定要找到這枚魔戒,而且這不是魔戒制造
者的意思。據此類推,你也是注定要得到它。而這或許是個令人鼓舞的
想法?!?br>“才不呢!雖說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弗羅多說,“不過,你是怎么
知道這一切的?有關魔戒,還有咕嚕?你是真的都知道,還是仍然只在
猜測?”
甘道夫看著弗羅多,雙目炯炯有神。“我見多識廣。”他回答道,“但是
我不打算把我做的一切都跟你描述一遍。所有的智者都知道埃蘭迪爾、
伊熙爾杜以及至尊戒的歷史。不需要其他任何證據,單單那火焰文字,
就能證明你的戒指是那枚至尊戒?!?br>“可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的?”弗羅多插嘴問道。
“當然就是剛才,在這屋里。”巫師針鋒相對,“但我事先就料到會是這
樣。我走過黑暗的旅程,經過長期的搜索,如今歸來,就是為了這最后
一項測試。這是最后的證據,現在一切都再清楚明白不過了。我頗費了
一番心思,才挖出咕嚕那一段,填補了歷史的缺口。起初我或許是猜測
了有關咕嚕的事,但現在我不是在猜測,而是確知。我見過他?!?br>“你見過咕嚕?”弗羅多驚叫道,大為訝異。
“是的。這是明擺著的事,當然,要做得到才行。我很久以前就嘗試
過,最后終于辦到了?!?br>“那么,比爾博從他身邊跑掉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嗎?”
“不是特別清楚。我告訴你的,是咕嚕愿意說的—當然,他可不是像我
跟你轉述的那樣說的。咕嚕是個騙子,你得篩選他說的話。比如,他稱
那個戒指是他的‘生日禮物’,一口咬定就是這么回事。他說戒指是他祖
母給的,他祖母有許多那類的漂亮東西。這就是個荒唐故事。我毫不懷
疑斯密戈的祖母是位女族長,是杰出獨特的人物;但說她擁有許多精靈
戒指,肯定是無稽之談,至于把精靈戒指拿來送人,根本就是謊言,不
過這謊言里包含著一點點真相。
“謀殺狄戈一事始終折磨著咕嚕,他為此編造了一套辯護之詞,當他在
黑暗中啃咬骨頭時,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對他的‘寶貝’訴說,直到他
自己也幾乎信以為真:那天就是他的生日;狄戈就該把戒指給他;它出
現在那時候,顯然就是要成為禮物;它就是他的生日禮物,等等,等
等。
“我盡可能捺著性子聽他胡說八道,但是真相至關重要,到最后我不得
不動真格的。我用火威嚇他,一點一滴從他口中擠出了真實的故事,同
時也擠出了許多啜泣和咆哮。他認為自己遭到了誤解,受到了虧待;然
而,當他終于把自己的過去吐露給我,他說完了猜謎游戲和比爾博的逃
脫,就再也不肯多說了,只是閃爍其辭。他怕的不只是我的威嚇,還有
別的—那更令他恐懼。他咕噥著說,他將要奪回自己的東西;大家走著
瞧,看他會不會容忍被人踐踏,被驅逐進洞,再被搶劫;咕?,F在有了
好朋友,非常強大的好朋友;他們會幫他;巴金斯要付出代價—這是他
的主要念頭。他痛恨比爾博,詛咒他的名字。更有甚者,他知道比爾博
來自何處?!?br>弗羅多問:“可是,他是怎么發(fā)現的?”
“哦,要說名字,那是比爾博自己告訴咕嚕的,真是蠢到家;而咕嚕知
道了名字,一旦出到外界,就不難打探出比爾博的家鄉(xiāng)。噢,對,他出
來了。事實證明,他對魔戒的渴望戰(zhàn)勝了對奧克、甚至對光明的恐懼。
過了一兩年后,他離開了群山。你瞧,盡管他對戒指的渴望仍然束縛著
他,它卻已不再吞噬他。他開始復蘇,振奮了一點。他感覺自己老了,
老得可怕,卻不那么膽怯了,并且餓得要命。
“他仍然恐懼、痛恨光明,不管是太陽還是月亮的光;我想他永遠都會
這樣。但是他很狡詐,他發(fā)現自己可以避開日光和月華,憑著蒼白冰冷
的雙目,趁著死寂的黑夜輕巧飛快地趕路,捕食嚇壞了或不留神的小東
西。新鮮食物和新鮮空氣令他逐漸強壯大膽起來,不出所料,他設法進
入了黑森林?!?br>弗羅多問:“你就是在那里找到他的?”
“我在那里看見了他。”甘道夫回答,“不過,在那之前他跟著比爾博的
蹤跡,流浪到了很遠的地方。要從他口中確切得知任何事都很困難,他
說話經常夾帶詛咒和威脅?!诖镉惺裁??’他說,‘它不肯說,不
肯,寶貝。小騙子。這問題不公平。是它先騙人,是它。它破壞了規(guī)
矩。我們本該掐死它的,是的寶貝。而我們會的,寶貝!’
“他基本上就這么說話,我估計你也不想多聽。那些日子我聽得耳朵都
長繭了。但是他在咆哮間也說漏了線索。我從中歸納出,他輕手輕腳,
最后去了埃斯加洛斯,乃至河谷城的大街小巷,到處竊聽和偷窺。這下
可好,有關那些重大事件的消息,在大荒野傳得沸沸揚揚,許多人聽說
過比爾博的名字,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而我們返回比爾博西邊家園的
歸路也不是什么秘密。咕嚕的耳朵很尖,很快就應該獲知他所要的訊
息?!?br>“那他為什么不繼續(xù)往下追蹤比爾博?”弗羅多問,“他為什么不到夏爾
來?”
“啊,”甘道夫說,“我們這就說到了。我想咕嚕試過。他啟程朝西往回
走,一直走到大河,但之后就改變了方向。我很確定,他不是因為路途
遙遠而心生退意。不,是別的什么東西把他引開了,我那些幫我獵捕他
的朋友都這么認為。
“起初是森林精靈追蹤他,那時他的足跡還很鮮明,這事對他們來說輕
而易舉。他們追蹤足跡穿過黑森林,又折返,卻始終沒有逮到他。整個
森林充滿關于他的傳言,連鳥獸都在講著可怕的故事。林中人類說,外
面出現一種新的可怕東西,那是一種會吸血的鬼魂。它會上樹找鳥巢,
它會爬進洞穴尋小獸,它會悄悄潛進窗內找尋搖籃。
“但是,足跡在黑森林的西緣轉向,朝南游蕩而去,出了森林精靈的地
盤便消失了。接著,我犯了個大錯—是的,弗羅多,這不是我第一次犯
錯,但恐怕事實會證明這是最糟糕的一次。我當時放任這事不管,我放
過了他。因為那時我還有許多別的事要考慮,而且我仍對薩茹曼的學識
深信不疑。
“唉,那是好幾年前了。在那之后,我為這個錯誤付出了代價,度過了
許多黑暗又危險的日子。等我重拾追蹤,也就是比爾博離開袋底洞后,
蹤跡早就模糊難尋了。幸虧我得到了一位朋友—阿拉貢的幫助,他是當
今世上最了不起的旅人和獵手,否則我的搜尋將是一場空。我們一同尋
找咕嚕,走遍了整個大荒野,毫無指望,一無所獲。但是最后,就在我
放棄追蹤,轉向他途時,咕嚕被尋獲了。我的朋友冒了極大的危險,將
那悲慘的家伙帶了回來。
“咕嚕不肯說他到底都干了什么,只一個勁地哭,罵我們殘忍,喉嚨里
頻繁發(fā)出咕嚕聲。我們逼他說時,他便哀號畏縮,絞扭著那雙長手,不
停舔著手指,仿佛指頭很痛,仿佛憶起了某種舊時折磨。但恐怕這一點
是毋庸置疑的:他曾一步接一步、一哩又一哩地南下而去,緩慢又鬼
祟,最后到了魔多之地。”
房間陷入了一片死寂。弗羅多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就連窗外的一切似乎
也都靜止了。山姆那柄大剪刀的聲音,現在一點也聽不見了。
“是的,就是魔多?!备实婪蛘f,“唉!魔多吸引一切邪惡之物,黑暗力
量正集中全副心神,將他們召聚此地。而且,大敵的那枚魔戒也會留下
自己的印記,使咕嚕暴露在召喚之前,不能抗拒。還有,那時所有的種
族都在竊竊私語,提到南方的新魔影,和它對西方的憎恨。他那些會幫
他復仇的正派新朋友,就是這么來的!
“這個悲慘又可厭的傻瓜?。≡谀瞧胤剿麜玫皆S多教訓,多到他吃
不消。他在邊境偷偷摸摸刺探,遲早會被抓住,送去審訊??峙虑闆r正
是這樣。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待在那地許久,且正在回程上,身負某
種為禍的使命。但如今那也無所謂了,因為他已經干下為禍最深的事
了。
“唉!沒錯—通過他,大敵得知至尊戒再度現世了。他知道伊熙爾杜死
在何處;他知道咕嚕的戒指是在哪里找到的;他知道那是一枚主魔戒,
因為它使人長壽;他知道那不是三戒之一,因為三戒從未遺失,也不容
忍邪惡;他還知道,那也不是七戒或九戒之一,因為它們的下落都已明
確。他知道,那就是至尊戒。我想,他也終于聽說了霍比特人和夏爾。
“夏爾—現在他若不是已經查出它位于何處,就可能是正在尋找。弗羅
多,事實上我擔心,他甚至可能覺得,巴金斯這個長久不受注意的名
字,已經變得十分重要?!?br>“這太可怕了!”弗羅多喊道,“這比我從你的暗示和警告中想像出的最
壞情況還要糟糕得多!噢,甘道夫,我最好的朋友,我該怎么辦?現在
我真的害怕了。我該怎么辦?比爾博有機會時,居然沒有一劍刺死那卑
鄙的家伙,真是太可惜 [4] 了!”
“可惜?正是‘憐惜’之心,使他手下留情—憐憫,還有寬容,若非必要決
不下殺手。而他也獲得了豐厚的回報。弗羅多,你要知道,他之所以沒
怎么受到邪惡侵害,最終還得以脫身,正是因為他起初取得魔戒的方式
—心存憐憫?!?br>“對不起。”弗羅多說,“但是我嚇壞了,我對咕嚕也感覺不到絲毫的憐
惜之情。”
“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备实婪虼驍嗨f。
“是沒有,我也不想見。”弗羅多說,“我沒法理解你。你的意思是說,
你,還有精靈,在他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以后,還放他一條生路?可
是,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都跟奧克一樣壞?。∷褪莻€不折不扣的敵
人。他該死?!?br>“該死!我敢說他的確是。可是,許多活著的人都該死,一些死了的人
卻該活,你能把命還給他們嗎?若是不能,就別急著斷人生死吧。即便
是極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洞悉萬物的結局。要說咕嚕在有生之年棄惡從
善,這我不抱多大希望,但機會還是有的。而且,他跟魔戒的命運息息
相關。我內心預感,在塵埃落定之前,他還要扮演某種角色,不管為善
為惡;而到那時,比爾博的憐憫可能會決定許多人的命運—尤其是你
的。無論如何,我們沒有殺他:他非常蒼老,非常悲慘。森林精靈雖說
是囚禁了他,但也盡量靠著發(fā)自他們智慧心靈的好意善待他?!?br>“就算這樣,”弗羅多說,“就算比爾博無法下手殺死咕嚕,我也希望他
當初沒有保留魔戒,我希望他從來沒有發(fā)現它,而我也從來沒有得到
它!你為什么讓我保管它呢?你為什么不叫我丟了它,或者,或者毀了
它?”
“讓你?叫你?”巫師反問,“我剛才那番話,你全沒聽進去嗎?你說這
些話,簡直沒動腦子。要說丟掉它,那顯然是大錯特錯。這類魔法戒指
能設法被人尋獲,若是落在惡人手里,可能會造成嚴重的惡果,而最糟
糕的是,它可能會落入大敵手中—事實上,它一定會的。因為這是至尊
戒,他正竭盡全力找尋它,召它回到自己手中。
“當然,我親愛的弗羅多,這對你來說十分危險,我也為此憂心忡忡。
但是,有太多事危如累卵,我不得不冒些險—不過,即便是我遠在他方
的時候,夏爾也沒有一天不是被警惕地守護著。只要你一直不用它,我
想魔戒是不會在你身上留下任何持續(xù)影響的,不會作惡,不管怎么說時
間也不會太長。你一定要記住,九年前,我最后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對
這事幾乎沒什么把握。”
“但是為什么不毀了它呢?就像你說的那樣,早就該毀了它!”弗羅多再
次喊道,“如果你警告過我,哪怕捎個信給我,我就把它給毀了?!?br>“你會嗎?你要怎么做?你試過嗎?”
“沒有。但我猜可以把它砸爛吧,要么就熔掉。”
“那就試試看!”甘道夫說,“現在就試!”
弗羅多又把魔戒從口袋中拿了出來,端詳著它。此刻戒指平滑光潔,他
辨不出任何字跡或花紋。金子看起來又美又純。弗羅多覺得,它的色澤
何等美麗又鮮艷,形狀何等渾圓無瑕。它真是個美妙絕倫的東西,是不
折不扣的寶貝。他取出它時,本來打算動手把它扔進爐火燒得最熾烈的
地方;但現在他發(fā)現自己做不到,除非戰(zhàn)勝內心強烈的掙扎。他掂量著
手中的魔戒,遲疑著,逼自己回想甘道夫告訴他的一切;然后使勁橫下
心,一抬手,仿佛要將它丟出去—卻發(fā)現自己又把它塞回了口袋里。
甘道夫苦笑一聲:“你瞧,弗羅多,連你也已經對它萬分難舍了,更別
說損傷它。我也沒辦法‘叫’你那么做—除非強逼你,但那會摧毀你的心
智。不過說到砸爛魔戒,強力毫無用武之地。你哪怕拿沉重的大鐵錘來
砸也沒用,它連個刮痕都不會有。你我的手都無法銷毀它。
“當然,你這小小爐火,連普通的金子都熔不了。這戒指剛才已經被燒
過,卻絲毫無損,甚至都不燙手。整個夏爾沒有鐵匠的熔爐可以改變它
分毫,就連矮人的鐵砧和熔爐也辦不到。據說,龍焰可以熔化、燒毀力
量之戒;但是,擁有足夠熾熱的古老烈火的惡龍,現在世界上一只也不
剩了,何況從來都沒有哪只惡龍能傷這枚至尊戒分毫,就算黑龍安卡拉
剛 [5] 也不行—因這統(tǒng)御之戒乃是索隆親手打造的。
“要毀掉它只有一個辦法:找到烈火之山歐洛朱因深處的‘末日裂罅’,將
魔戒丟下去—如果你真的想摧毀它,一勞永逸地讓它脫出大敵的掌
握?!?br>“我真的想摧毀它!”弗羅多喊道,“或者說……呃,我希望它被摧毀。
我生來不是探險的料。我真希望我從來沒見過魔戒!它為什么來到我手
上?我為什么會被選中?”
“這樣的問題沒有答案?!备实婪蛘f,“你可以肯定的是,這并不是因為
你擁有什么他人沒有的優(yōu)點長處,至少力量和智慧方面都不是。但是你
被選中了,因此,你必須運用起你所擁有的全部體力、心志和才智。”
“可是這些我也沒有多少??!你既睿智又強大,要不你把魔戒拿去吧?”
“不!”甘道夫叫道,霍然而起,“有了它的力量,我就會擁有過于強大
可怕的力量,而魔戒也會通過我獲取一股更強大、更致命的力量。”他
雙眼熾亮,容光煥發(fā),如同內里有火燃燒?!皠e引誘我!我不想變得如
同黑暗魔君本人一般。而且,魔戒是借由憐憫來侵入我的心—憐憫弱
者,渴望得到行善的力量。別引誘我!我不敢拿走它,就連妥善保管、
不予使用,我都不敢。想要運用它的渴望將會強烈到我無力抗拒。我會
有急需它的時候,我面前的道路奇險重重?!?br>他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推開了百葉窗。陽光再次流淌進房間里。在外
面,山姆吹著口哨,沿著小徑走過?!艾F在,”巫師轉過身面對弗羅
多,“決定在你。但我始終都會幫助你?!彼鲎×烁チ_多肩頭,“你擔
負它一天,我就會幫你擔負一天。但是我們必須盡快采取行動。大敵正
在行動?!?br>一室寂靜良久。甘道夫再度坐下,抽著煙斗,仿佛陷入了沉思。他似乎
閉上了眼睛,其實卻是從眼皮下緊盯著弗羅多。而弗羅多目不轉睛地凝
視著壁爐中的紅色余燼,直到它們充斥了他的視野,他仿佛俯瞰進無邊
無底的火焰之井,想像著傳說中的末日裂罅和烈火之山。
“好啦!”甘道夫終于開了口,“你在想什么?你決定好怎么做了嗎?”
“沒有!”弗羅多回答,從冥想中回過神來,驚訝地發(fā)現天一點不黑,還
能看見窗外那陽光明媚的花園,“又或許,我決定了。你所說的話,我
若沒理解錯,我猜我必須保管魔戒,看守它,起碼現在是這樣,無論它
會對我產生什么影響?!?br>“你若抱著這樣的目的,那無論它會產生什么影響,都會是緩慢的,邪
惡也不例外?!备实婪蛘f。
“但愿如此。”弗羅多說,“但我希望你能盡快找到另一個更好的保管
人。與此同時,我似乎成了個危險人物,會危及所有生活在我附近的
人。我不能既保管著魔戒,同時還留在這里。我得離開袋底洞,離開夏
爾,離開一切上路。”他嘆了口氣。
“我若是能,當然愿意拯救夏爾—雖然過去有些時候,我認為這里的居
民愚蠢遲鈍得無法言表,還覺得來場地震或者惡龍入侵,可能對他們有
好處。但我現在不這么覺得了。我覺得,只要夏爾還在,安全又自在,
我就會發(fā)覺流浪更容易忍受:我會知道,還有那么一個地方,它是穩(wěn)固
的安身立足之地,縱然我自己再也不能立足彼處。
“當然,我有時也曾想到離開,但想像中那就像度假一樣,會是一連串
像比爾博那樣的、甚至更棒的冒險,再平安地收尾。但這一次將意味著
流亡,是一場從危險奔向危險,吸引危險緊追在后的旅程。而且,如果
我要離開以拯救夏爾,我猜我必須獨自上路??墒俏矣X得自己非常渺
小,非常無依無靠,以及—絕望。大敵是那么強大可怕!”
他沒告訴甘道夫,可就在他說這些話時,一股想要追隨比爾博的強烈欲
望在他心中熊熊燃起—追隨比爾博,甚至有可能再找到他。這個念頭異
乎尋常地強烈,甚至壓倒了恐懼:他幾乎可以馬上就奔出門,再一路奔
下小徑,帽子也不戴,就像很久以前比爾博在一個類似的早晨所做的那
樣。
“我親愛的弗羅多!”甘道夫驚嘆道,“就像我以前說過的,霍比特人真
是叫人驚奇的生物。你可以在一個月內學會他們所有的為人處世之道,
然而過了一百年,必要時他們還是有辦法令你大吃一驚。就算是從你那
里,我也幾乎不敢期望得到這樣的答案。比爾博沒有選錯繼承人,盡管
他幾乎沒想過事實會證明這有多重要??峙履阏f得對—魔戒在夏爾已經
藏不住多久了。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他人,你必須離開,而且必須隱姓
埋名,不再叫巴金斯。這個姓氏在夏爾以外或在大荒野中,都不安全
了?,F在我給你取個旅行用的名字,你出發(fā)之后,就叫‘山下先生’吧。
“但我認為你無須獨自上路。若你認識任何值得信賴,愿意陪伴你,而
你也愿意帶著一同去冒未知之險的人,你就無須如此。不過,如果你找
同伴,要審慎選擇!還要留心你所說的話,哪怕對方是你最親密的朋
友!敵人耳目眾多,刺探有道?!?br>他突然住口,仿佛在聆聽什么。弗羅多也意識到,屋內屋外皆是一片反
常的寂靜。甘道夫悄悄來到窗子的一邊,然后一個箭步躍上窗臺,伸長
手臂朝下抓去。只聽一聲號叫,接著一頭卷毛的山姆就被提著一只耳朵
揪了上來。
“好啊,好啊,天佑吾須!”甘道夫說,“這是山姆·甘姆吉對吧?說說你
這會兒是在干什么?”
“老天保佑你,甘道夫先生,老爺!”山姆答道,“我啥也沒干!至少我
剛才只是在修剪窗子底下的草坪啊,您懂我的意思吧?!彼闷鸺舻墩?br>示,作為證據。
“我不懂?!备实婪蚶渲樥f,“我可有一陣子沒聽見你的剪刀聲了。你
聽壁角聽多久了?”
“聽壁角?老爺,真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袋底洞沒有壁角啊,這是
事實?!?br>“別耍活寶了!你都聽到了什么?為什么要偷聽?”甘道夫雙眼精光一
閃,眉毛根根倒豎起來。
“弗羅多先生,少爺!”山姆顫抖著喊道,“別讓他傷害我啊,少爺!別
讓他把我變成……不合天理的怪物!我老爹會受不了的。我發(fā)誓我沒有
惡意,少爺!”
“他不會傷害你的。”弗羅多強忍著笑說,盡管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還相
當迷惑,“他跟我一樣明白,你沒有惡意。但是你快點起來回答他的問
題,從實招來!”
“那個,少爺,”山姆說,又有點緊張猶豫,“我聽見不少我不太明白的
東西,什么大敵、戒指,還有比爾博先生,少爺,還有惡龍,跟一座火
山,還有—還有精靈,少爺。我之所以會聽,實在是忍不住,你懂我的
意思吧。老天保佑,少爺,可我實在太喜歡這類故事了。而且,不管泰
德怎么說,我都相信這些故事。精靈!少爺,我要能看看他們,那就太
好了。少爺,你走的時候,就不能捎上我去看看精靈嗎?”
突然間,甘道夫大笑起來?!斑M來!”他吼道,雙臂一探,把驚得目瞪口
呆的山姆連同剪刀草屑之類,一股腦全從窗戶拎進了屋里,再把他放在
地上站穩(wěn)?!皫闳タ淳`,?。俊彼f,逼視著山姆,臉上卻掠過一絲
笑容,“這么說,你聽見弗羅多先生要離開?”
“我聽見了,老爺。這就是為什么我哽咽了,那一聲看來被你聽見啦。
我想忍住的,老爺,可是它一下子冒了出來,我實在太難過了?!?br>“這事無可挽回,山姆?!备チ_多悲傷地說。他驟然明白,逃離夏爾可不
僅僅是跟熟悉又舒服的袋底洞告別,還包括更痛苦的別離。“我必須離
開。但是—”他說到這里,緊緊盯著山姆,“—你如果真的關心我,就會
守口如瓶。知道嗎?如果你沒嚴守秘密,哪怕泄漏出你在這兒聽見的一
絲半點風聲,那我就希望甘道夫把你變成一只癩蛤蟆,再讓花園里到處
都是草蛇。”
山姆腿一軟跪倒在地,顫抖不停?!捌饋?,山姆!”甘道夫說,“我想到
了一個更好的辦法,既能堵住你的嘴,又能恰到好處地懲罰你偷聽—你
將跟著弗羅多先生一起上路!”
“我,老爺!”山姆叫道,跳了起來,就像一條狗聽見有人邀它出去散步
一樣,“我要上路了,去看精靈,去見世面!萬歲!”他大喊,接著眼淚
奪眶而出。
[1] 重磅(Hundred-weight),英語中可用該詞指112這一數字。此處是
雙關?!g者注
[2] 褪隱(fade),意思是“逐漸消逝”。在這故事里,持有這些魔法戒指
的人類,最后都變成了戒靈。他們的肉身形體消失了,卻并未死亡,以
一種幽靈般隱形的方式存在、為惡。—譯者注
[3] 西方之地的人類(Men of Westernesse),Westernesse即“西方之
地”,指努門諾爾。“西方之地的人類”則指異于普通人類,具有精靈血
統(tǒng),擁有超長壽命的努門諾爾人。詳見本書附錄以及《精靈寶鉆》?!?br>譯者注
[4] 可惜(pity),可譯為憐憫、同情、可惜或遺憾。下文甘道夫的整段
原文都是用了pity,最直接的譯法是“憐憫”,但為顧及中文的通順,采
用了幾種不同譯法。—譯者注
[5] 黑龍安卡拉剛(Ancalagon the Black),首代黑暗魔君魔茍斯造出的
有翼惡龍中最強大的一條,在第一紀元末的憤怒之戰(zhàn)中被埃雅仁迪爾所
殺。見《精靈寶鉆》?!g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