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沒有完呢,安德烈,”舒爾迦悲痛地說,“我還要把康德拉多 維奇的事講給你聽……” 接著他告訴瓦爾柯,他怎樣懷疑從年輕時代就認識的康德拉多維奇。他聽到康德拉多維奇的兒子的歷史,聽到康德拉多維奇在同意讓地下組織使用自己住所的時候隱瞞了這段歷史,因而對他產(chǎn)生 了懷疑。 舒爾迦重新回想起這一切的時候,不禁大為震驚,他怎么會讓在普通人生活中屢見不鮮的普通事件在他眼中玷污了康德拉多維奇，但是他對素不相識、而且有著許多令人不快的特點的福明,卻會發(fā)生好感。 瓦爾柯已經(jīng)聽康德拉多維奇親口講過這一切,現(xiàn)在他變得更陰沉了。 “形式!”瓦爾柯嗄聲說，“習慣于只重形式……我們有許多人看慣了現(xiàn)在大家的生活比我們父親一輩在舊時代過得好,喜歡從形式看人,希望每一個人都清潔整齊?？档吕嗑S奇是個老實人,可是在形式上不合適,你就覺得他有污點。而那個該死的福明,卻在形式上完全合適,清潔整齊,可是他比黑夜還要黑……我們從前忽視了他的污點,親手給他刷白,提拔他,表揚他,使他合乎形式,可是后來就是這種形式遮住了我們的眼睛……現(xiàn)在,你還要為它送掉性命?！?“這是實在的,千真萬確的,安德烈,”舒爾迦說,盡管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非常令人痛心,他眼睛里卻突然迸射出明朗的光輝?！拔以谶@里不知坐了多少個白天和夜晚,可是我沒有一個小時不想到這件事……安德烈!安德烈!我是個做基層工作的人,我沒有資格說,我一生中有多少工作落到我的肩上?，F(xiàn)在我回顧自己的一生,我就看出我錯在哪里,看出我并不是今天才犯錯誤。我已經(jīng)四十六歲了,可是二十年來我老在一個地方,所謂在縣的范圍里,忙忙碌碌!總是做副手……真的!我們這種人從前叫縣干部,現(xiàn)在叫區(qū)干部。”舒爾迦若笑了一聲?！拔抑車性S多新的工作人員升上來,還有許多是我的同伴,跟我一樣的區(qū)干部,升了上去,可是我還拉著那輛舊車。并且習慣了老一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時候開始的，可是我習慣了。而習慣了一一這就是說落后了……”舒爾迦的聲音突然停止,他激動得用兩只大手捧住了頭。 瓦爾柯懂得,舒爾迦是在臨死前洗滌自己的靈魂,現(xiàn)在既不能責備他,也不能為他辯白,所以只是默默地聽著。 “對我們來說,什么東西可算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值得我們?yōu)樗睢樗鼊趧雍蜖奚?”舒爾迦又開口了?！斑@就是我們的.人!世界上還有什么比我們的人更美好的呢?為了我們的國家，為了人民的事業(yè),他們肩負起多少的勞動和苦難!在國內(nèi)戰(zhàn)爭時期，他們的定量是八分之一磅的面包,但是他們并不抱怨。他們排隊等待去從事重建工作。他們寧愿穿得破破爛爛,也不肯拿自己首創(chuàng)的蘇維埃制度去換衣著用品。在這次衛(wèi)國戰(zhàn)爭中,他們心甘情愿地、滿懷豪情地獻出自己的頭顱,承擔任何的苦難和勞動--連孩子們也挑起這副擔子,更不必說婦女了。這些都是我們的人,像你我一樣的 我們都是來自普通人民,所有我們最優(yōu)秀、最聰明、最有才華和最有名望的人都是來自普通人民!我不用對你說,我一生都是為他們出力……我們這里的情形你是知道的:你老在這些工作里面打轉(zhuǎn)。工作都是最重要、最迫切的,可是漸漸地你已經(jīng)不能覺察,事物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發(fā)展,人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唉,安德烈!我從李莎·雷巴洛娃家里出來的時候,看見那兒有三個青年和一個姑娘，我猜想兩個是她的兒女,還有兩個是他們的同學……安德烈!你不知道他們有著怎樣的眼睛啊!他們是怎樣地望了我一眼!有一天夜里我在這兒牢房里醒來,突然渾身發(fā)抖。共青團員!一定是共青團員!我怎么會不理會他們?怎么會有這種情形?這是為什么呢?我知道是為什么。區(qū)里的共青團員們不知有多少次來找我:馬特維叔叔,給青年們做一次報告吧,講講收割、播種的情形,講講我們區(qū)的發(fā)展計劃,或者講講州蘇維埃代表大會的情況,可講的題目多得很?？墒俏覍λ麄冋f:'我沒有時間,你們是共青團員,你們自己去想辦法吧!有時實在推不掉,只好答應,可是后來做這次報告可費勁啦!你明白,這兒要向州土地部匯報,那兒又有協(xié)作和劃界的例會,而這兒還要趕到礦山管理處主任家里去,哪怕待一個小時也行，-你瞧，她已經(jīng)五十歲了,可是他的小男孩剛過周歲,他對這件事非常得意，所以就像過命名日和辦受洗禮宴一樣,--你不去,他會見怪……于是你一天到晚就忙這些,事先沒有準備就跑去給共青團員做報告。腦子里記得什么就說什么,左一個'整個說來’,右一個'整個說來’你挖空心思胡吹一通,連自己都聽不下去,更不用說青年人了。啊真丟人!”舒爾迦突然說,他的大臉漲得發(fā)紫,他把臉藏在手掌里?！八麄兿Ｍ犇阏f些教導他們應該怎樣生活的良言,可是你卻給他們'整個說來’、'整個說來’……誰是我們青年的第一個教育者?教師。教師!這個詞是多么了不起啊!……我們都是教區(qū)學校畢業(yè)的,你大概比我早畢業(yè)五年,不過你一定也記得我們的教師尼柯拉·彼得羅維奇吧。他在我們的礦上教書教了十五六年,最后因為肺病去世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他講給我們聽,宇宙--太陽、地球和行星-是怎樣形成的,也許他是第一個動搖了我們對上帝的信仰、打開我們的眼睛去觀察宇宙的人……教師!說起來很容易!在每個孩子都可以受教育的我們的國家里,教師--這是最重要的人。我們的孩子的未來,我們的人民的未來,都掌握在教師手里,都在他的寶貴的心里。在街上看見教師,在五十米之外就應該向他脫帽致敬?？墒俏夷?……想起來也慚愧:我們這里每年都發(fā)生修理校舍的問題、取暖的問題,校長們在辦公室門口抓住我,盯著我要木料,要磚頭,要石灰,要煤?？墒俏依鲜情_句玩笑敷衍了事,說什么不是我的事情,讓區(qū)里去辦吧。你知道,我并不認為這樣做是可恥的。我的想法非常簡單:采媒的計劃完成了,糧食收購的任務超額完成了,秋耕地翻過了,肉類上交了,羊毛上交了,給州委書記的賀信也發(fā)出去了,--現(xiàn)在你們別來麻煩我了。這難道不是真的嗎?……這我是很晚很晚才懂得的,可是懂得之后,我心里到底舒服些。我自己到底是個什么人呢?"感爾迦帶著善良、羞怯、負疚的笑容說?！拔沂侨嗣竦难?我來自他們的底層,我是他們的兒子和公仆。早在一九一七年,聽了列昂尼覺·雷巴洛夫的話我就懂得,除了為人民服務以外,沒有更高的幸福。也是從那時開始,我成了共產(chǎn)黨員。你記得我們那時候的地下工作和盤擊斗爭嗎?我們這批一字不識的父母的孩子是從哪里找到這種精神力量和勇氣來抵擋并且戰(zhàn)勝德國占領(lǐng)者和白黨的呢?那時候， 能的事現(xiàn)在后頭。 我們以為戰(zhàn)勝他們是最困難的事,以后就可以輕松些。哪知道最困 你記得嗎,貧農(nóng)委員會、余糧收集制、富農(nóng)匪幫、馬赫諾匪幫,突然,這些都完了!來了新經(jīng)濟政策!你去學做生意吧。啊?好吧,我們就開始做生意,而且也學會了!” “你記得我們是怎樣恢復礦井的嗎?”瓦爾柯突然非常興奮地說，“那時候我剛巧復員回來,他們就提拔我,讓我做現(xiàn)在已經(jīng)采空了的那個老掉牙的礦井的井長。真夠嗆。哎喲喲!……一點業(yè)務工作的經(jīng)驗都沒有,專家愈工,機器停轉(zhuǎn),沒有電,銀行不貸款,沒有錢給工人發(fā)工資,列寧卻發(fā)來一封一封的電報--送煤來啊,救救莫斯科和彼得格勒!對我說來,這些電報就像是神圣的召喚。我早就看見過列寧,就像現(xiàn)在看見你這樣,那還是在十月革命時期的第二次蘇維埃代表大會上。那時我還是一個剛從前線回來的士兵。我記得,我走到他跟前,用手摸摸他,因為我不相信這是像我一樣的血肉之軀……好吧,我把煤送去了!” 是啊,不錯……”舒爾迦高興地說,“那幾年咱們這些縣干部或是區(qū)干部挑過多少重擔啊!我們不知碰到多少麻煩!從蘇維埃政權(quán)成立以來,有誰像咱們區(qū)干部那樣挨過那么多的罵!所有蘇維埃政權(quán)的工作人員,不論是從前的和現(xiàn)在的,大概誰也沒有像我們那樣老是挨訓!”舒爾迦說時臉上帶著幸福的表情。 是啊,要說挨訓的話,我想我們經(jīng)濟工作人員不見得比你們少?！蓖郀柨聨е嘈φf。 不,不錯,”舒爾迦用充滿熱情的聲音說,“不管我把自己罵得多厲害,還是應該給咱們這批區(qū)干部立一塊紀念碑。我開口閉口老是說--計劃、計劃……可是你倒試試看,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像鉚表一樣,千百萬公頃的土地要耕種,麥子要收割,要脫粒,要交給國家,要按照勞動日分配。還要磨面粉,還有甜菜、葵花子、羊毛、肉類害,還要發(fā)展牲畜,還要修理拖拉機和我們的全部技術(shù)設(shè)備,這種設(shè)備全世界都沒有,他們連做夢都沒有見過!……要知道,我們每一個人都要穿得好,吃得好,飯后還要來一杯加糖的茶。咱們這批熱心的區(qū)干部就這樣馬不停蹄地忙碌著。為的是滿足人們的這種需要?？梢哉f,咱們這批區(qū)干部在糧食和原料方面是把整個衛(wèi)國戰(zhàn)爭都背 上了…....” 那么經(jīng)濟工作人員呢?!”瓦爾柯又是憤憤不平同時又非常興奮地說?！皩?如果要為什么人立紀念碑,就該為他們立!如果說有人背負過第一個和第二個五年計劃,現(xiàn)在又背負著整個衛(wèi)國戰(zhàn)爭,那就是他們!難道不對嗎?在農(nóng)村里那算什么計劃?在工業(yè)方面才是計劃呢!在農(nóng)村里哪談得上什么速度?在工業(yè)方面才談得上速度!我們學會了建設(shè)什么樣的工廠啊!又干凈,又精致,像鐘表一樣!還有我們的礦井呢?資本家的礦井,有哪一個能比得上我們的新一號井?那真叫是寶貝!他們那些資本家已經(jīng)習慣了享現(xiàn)成福?？墒俏覀円v速度,要大規(guī)模地建設(shè),所以永遠很緊張:工作人手不夠,建筑材料不夠,運輸工具落后,大大小小的困難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們?nèi)耘f不斷地前進。不,我們的經(jīng)濟工作人員--這是巨人!” “對,一點不錯!”舒爾迦臉上露出快活和幸福的樣子說?！拔矣浀?在一次集體農(nóng)莊的會議上叫我們?nèi)⒓記Q議起草委員會。在那兒談到咱們區(qū)干部。一個年紀輕輕、戴眼鏡、當時被稱作紅色教授的人,非常傲慢地談到我們的弟兄,說我們落后啦,不讀黑格爾啦,還說我們不是每天洗臉啦。于是那邊就對他說:最好是培養(yǎng)您去做區(qū)干部,那您一定會變得聰明起來……’哈一哈一哈!”舒爾迦高興地笑起來?！爱敃r人們把我當做農(nóng)村工作專家,真是非同小可--所以常常把我從一個村子調(diào)到另一個村子,去幫助農(nóng)民消滅富農(nóng),幫助他們摘集體化……不,那是偉大的時代,那個時代誰也忘不了。全體人民都行動起來了。我們真是廢寢忘食……當時有許多農(nóng)民搖擺不定,可是在這次戰(zhàn)爭以前,連最落后的人也感到了那些年代的偉大成績……真的,在戰(zhàn)前我們的生活的確開始過得比較好了!”“你還記得當時我們井上的情況嗎?”瓦爾柯說,他的茨岡人那樣的眼睛微微閃著光?！拔乙贿B幾個月不回家,就睡在井上。真的，你現(xiàn)在四面望望--你簡直不相信:難道這一切都是我們親手搞出來的?說實在的,有時我覺得這一切并不是我自己做的,而是我的一近親做的?，F(xiàn)在我只要閉上眼睛,就看見在建設(shè)中的我們的整個費 巴斯和我們的國家,還有我們所有的夜戰(zhàn)…… “是啊,在歷史上,隨便什么人都沒有像我們那樣肩負過那么多 的工作,可是你看,我們并沒有被壓得直不起腰來。所以我要問:我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啊?”舒爾迦帶著天真稚氣的表情說。“可是我們的敵人卻以為我們是怕死的,這些笨蛋!”瓦爾柯冷笑一聲?！拔覀儾紶柺簿S克對于死已經(jīng)習慣了。不管什么樣的敵人都想殺害我們布爾什維克!沙皇的劊子手和憲兵殺害我們,十月革命的時候軍官學校學生殺害我們,白黨、世界各國的干涉軍、馬赫諾廈店和安東諾夫匪幫①殺害我們,富農(nóng)用短筒槍朝我們開槍,可是拿著人民的愛護,我們?nèi)耘f活著?，F(xiàn)在讓德國法西斯匪徒來殺死我吧,可是到末了躺在地上的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對嗎,馬特 “這是干真萬確的,安德烈!……我永遠會感到驕傲,因為命運讓我,一個普通的工人,能在我們黨內(nèi)通過自己的生活道路,正是我們的黨給人們打開了通往幸福生活的大道……” “千真萬確,馬特維,這是我們最大的幸福!”瓦爾柯懷著在他這樣嚴峻的人說來是出人意外的感情說道,“另外我還有這樣的幸運。在我臨死的時候有你馬特維這樣的同伴……” “我真心感謝你這樣稱贊我……我一看就知道,你的靈魂有多美,安德烈……” “我們死后,愿留在世界上的我們的人能夠幸福!”瓦爾柯輕聲地,莊嚴地說。 安德烈·瓦爾柯和馬特維·舒爾迦就這樣在臨死的時候相互傾訴裒腸,卸下良心上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