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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翠袖詩懷冷

公子金貂酒力輕

? ? ? ? 這是《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賈寶玉《冬夜即事》詩中的一聯(lián)，是這位怡紅公子詩酒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是大觀園內(nèi)文采風流的高度概括。

? ? ? ? 卻說榮、寧二府原是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禮之族，可是到了后來，不肖子孫安富尊榮、偷狗戲雞，竟一代不如一代，弄得這個大家庭烏煙瘴氣、污穢不堪；唯有大觀園還算是一片凈土。在這里的少男少女純真未泯，且個個絕頂聰明，才華橫溢，飲酒賦詩，尋歡作樂，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 ? ? ? 大觀園詩酒雅集的第一個高潮，是成立海棠詩社。先是賈探春心血來潮寫了一封倡議組社的箋帖給寶玉，略謂：“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馀脂粉。”這里面用了兩個典故：一是東晉名僧慧遠在廬山東山寺曾約會劉程之等一批名儒成立蓮社，號稱十八賢，并邀請?zhí)諟Y明參加。陶淵明提出條件：“若許飲酒，就參加赴會?！彼略豪锉緛硎遣辉S飲酒的，但慧遠和尚傾慕詩人陶淵明，竟破例同意了。二是東晉謝安，隱居會稽東山，常與王羲之、許詢等文士、僧人相聚，文酒風流，極一時之盛。但這都是男性文人們的活動，從來沒有女性參與其間?，F(xiàn)在賈探春居然倡組一個以女性為主的詩社。

? ? ? ? 這種革新精神確實叫人欽佩。所以這帖兒簡直就是詩社的綱領(lǐng)和宣言，其宗旨則是飲酒賦詩，高張風雅的旗幟，來追美那些著名的書社。果然，她的倡議得到寶玉、黛玉、寶釵、李紈等人的熱烈響應，大家起雅號，定章程，立罰則，并推李紈為社長，迎春、惜春為副社長，一個出題限韻，一個謄錄監(jiān)場，約定每月初二、十六兩日赴稻香村開社，出題限韻賦詩，由社長李紈評閱優(yōu)劣，如在限定時間內(nèi)未成詩者處罰。當時，正好有賈蕓送來的兩盆白海棠，于是眾人以白海棠為題各賦七律一首，并命名詩社為海棠社。但詩社成立之后，每次集會須由東道主略備果酒之類，這筆開銷從哪里來呢？這就想到必須把當家人王熙鳳請出來，封她為監(jiān)社御史。聰明的王熙鳳何嘗不知，她說得好：“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jiān)察’也罷，不‘監(jiān)察’也罷，有了錢了，你們還攆出我來！”結(jié)果拿出五十兩銀子作會社東道。這樣，有了物質(zhì)基礎(chǔ)，酒也有了，詩也有了，詩社就熱鬧起來了。

? ? ? ? 第二個高潮是舉行螃蟹宴，諷詠菊花詩和螃蟹詩。這一次，名義是湘云作東道主，事實上由寶釵叫她哥哥薛蟠弄來幾簍大螃蟹，再往鋪子里取上幾壇好酒，邀請賈母、薛姨媽等人一起吃螃蟹，然后出了十二個題目，先詠菊花詩。一時醉飛吟盞，詩興大發(fā)。寶玉的《種菊》“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湘云的《供菊》“彈琴酌酒喜堪儔，幾案婷婷點綴幽”，探春的《簪菊》“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都切景切題，作了即興發(fā)揮。但馀興未盡，寶玉、黛玉和寶釵緊接著又把螃蟹諷詠一番。寶釵的一首被認為是壓卷之作，詩云：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 ? ? ?誰都知道，金秋時節(jié)持螯賞菊，飲酒賦詩，是中國文人最向往最高雅的文化享受?！妒勒f新語·任誕》記載，晉代畢卓嗜酒，曾說：“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矣！”《紅樓夢》里的螃蟹宴和螃蟹詩，也同畢卓的妙語一樣，已經(jīng)成為了千古佳話。

? ? ? ?第三個高潮是蘆雪庵“割腥啖膻”，即景聯(lián)句。大觀園里的眾姊妹也真會玩。她們一年四季都有娛樂節(jié)目。這一次看到天下大雪，就想起到傍山臨水的蘆雪庵里去賞雪，一面吃鹿肉，一面喝酒做詩，題目是即景聯(lián)句，規(guī)定賦五言排律一首，限蕭字韻。開始的時候，還定了各人聯(lián)句的次序，循序而聯(lián)：誰知到了后來，大概由于酒力的推動，湘云、黛玉、寶琴三人靈感泉涌，才思勃發(fā)，你爭我奪，互不相讓，甚至聯(lián)得笑彎了腰，連氣也接不上來。這首長詩共七十句，三百五十字，其中佳句如：“麝煤融寶鼎，綺袖籠金貂”；“伏象千峰凸，盤蛇一徑遙”；“烹茶冰漸沸，煮酒葉難燒”等等，幾乎把冬日雪景描繪殆盡，正如湘云所說：“我吃鹿肉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

? ? ? ? 是的，中國文人從來與詩酒有緣。宋代詩人范成大有句云：“酒杯觸撥詩情動。”酒是詩的動力，詩是酒的伴侶。因為酒通過腸胃，刺激神經(jīng)中樞，給人以興奮、激情、陶醉，誘發(fā)人傾吐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以至于進入似夢非夢的境界，而這恰恰是詩的境界。而且，在這個時候吟詠的詩句，常常有驚人之筆，有奇妙的想象，有超凡脫俗的韻味。此所以歷代傳誦著詩人嗜酒的軼聞趣事。試舉一二如下：

? ? ? ? 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個個嗜酒如命。其中的阮籍，更是正始（魏齊王曹芳年號）時代最重要的詩人。他放浪形骸，不拘禮俗，對司馬氏政權(quán)采取不合作的消極態(tài)度；聽說步兵營廚人善釀酒，儲酒數(shù)百斛，就請求去做步兵校尉。有一次，司馬昭為兒子司馬炎求親，阮籍既不愿意與司馬氏聯(lián)姻，又不敢公開拒絕，只好大醉六十天，使司馬昭無可奈何，只能作罷。他的詩，主要用來發(fā)泄內(nèi)心的痛苦和不滿；他喝酒，又用來蒙蔽當朝，作為保全身家之計。一句話，詩和酒對他來說真是太重要了。

? ? ? ? 東晉時的陶淵明，也是性嗜酒，又愛吟詠。他一生不得志，只作了州祭酒、縣令等小官，最后一站是彭澤令。上任后，他就下令叫手下的人利用公田種糯米，作為釀酒的原料。不久，他“不為五斗米折腰”而辭官歸隱田里，終日“銜觴賦詩，以樂其志”。他有《飲酒》詩二十首，并有小序云：“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輒題數(shù)句自娛……”可見他當日以酒促詩的雅致。

? ? ? ? 被稱為“醉圣”、“酒仙”的唐代大詩人李白，更有“斗酒詩百篇”之美譽?，F(xiàn)存的李白詩文作品，至少有六分之一談到喝酒，那首有名的《將進酒》，更是詩與酒結(jié)合的絕唱。他在《春夜宴桃李園序》中對他弟弟們說：“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shù)。”似乎他的酒喝得越多，他的詩興越濃，詩也寫得越好。今天，酒店里還掛著“太白遺風”的匾額，足以說明社會大眾對這位大詩人的敬愛和傾慕。

? ? ? ? ?還應該指出，《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也是一位嗜酒的詩人。他的詩友贈他的詩，幾乎首首都談到喝酒，并常常把他比作阮籍（曹雪芹也有號曰“夢阮”），如稱他“狂于阮步兵”，“步兵白眼向人斜”、“一醉[毛冒][毛匋]白眼斜”等等。有一次，敦誠與他相遇于槐園，雪芹酒渴如狂，敦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相互以詩歌唱和。又一次，敦敏在明琳家，隔院聞高談聲，一看竟是雪芹，因呼酒話舊，免不了又是以詩酬答。張宜泉也說他：“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年未五旬而卒。”當時，他和詩友們常有命酒聯(lián)句的集會，《紅樓夢》里蘆雪庵即景聯(lián)句，大概就是基于這種生活素材而寫成的。

? ? ? ? 中國飲食文化中的一個特點，就是酒與文學藝術(shù)聯(lián)姻。不但酒中有詩，詩中有酒，而且歌唱、舞蹈、彈琴、弈棋、書法、繪畫……無不與酒相關(guān)聯(lián)?？梢院敛豢鋸埖卣J為，沒有酒就沒有中國的燦爛文化。《紅樓夢》寫大觀園里的詩酒雅集，不過是其中光輝的一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