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史學批評——與雷戈先生商榷
也談史學批評
——與雷戈先生商榷
王照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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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拜讀了雷戈先生發(fā)表在《史學理論研究》1997年第3期上的《史學批評學論綱》一文,收益匪淺。該文不僅對史學批評問題談了一些很有見地的看法,而且對方志學批評也有一定的參考作用。但是,我認為該文中的一些觀點不夠妥帖,其中還有些自相矛盾的說法。下面,將自己對這一問題的思考草擬成文,不當之處敬請史學界的師友批評指正。
??? 一、史學評論和史學批評
??? 對于史學評論和史學批評層次的高低,我未深入考慮過。但是,我認為它們在史學領域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進行史學批評不易,搞史學評論亦非輕而易舉的事情。
??? 史學評論不單純是對被評史學現象的理解和闡釋,亦非僅僅是“表現為技術性”[1],更不是僅研究“低層次的非經典作品”,而是評論者的一種獨立的審美創(chuàng)造。具體到史書評論(它是史學評論的一大類型)來說,它既評論經典史書,又評論非經典史書。同時,史書評論既不是一面機械映現史書的鏡子,也不是如詮釋、索引之類不能離開史書而獨立存在的附屬性的文字。高質量的史書評論,既要對被評史書作出公正的評價,又要抓住規(guī)律性的東西從理論上進行概括和提高;既是史書客觀社會效應的信息反饋,又是評論者獨特個性和藝術(亦可說學術)創(chuàng)造力的結晶。因此,史學評論是一種具有獨特思想、理論價值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它對于歷史研究、史書編纂、史論撰寫和史學理論體系構建有著其他史學現象(我在這里將史學評論作為一種史學現象看待)無法替代的作用??梢?,將史學評論看成是一種“技術性”的東西而無視其思想性,是有失公允的;說史學評論只評非經典而不評經典作品,也是片面的。
??? 搞史學評論,首先要考慮被評對象。再拿史書評論(對于史書評論的對象,下面將接著詳談)來說,我認為理想的評論對象應該是較好的史書(即“經典作品”)和較差的史書,而不是只評論“低層次的非經典作品”。優(yōu)秀史書具有創(chuàng)造性,盡管其中可能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不足,我們仍然應該把它作為評論的重點對象。這類史書往往在多方面有創(chuàng)新,對被反映的對象的把握比較準確,記人述事較為恰當,概括出來的歷史經驗和規(guī)律比較客觀,反映了作者所處的那個時代的史書編著水平,為之撰寫評論文章就成為史學評論家和史學工作者義不容辭的責任。而對于那些質量低劣的史書,我們也應當以史學評論為武器,加以批評和指正,使之成為史書編著、歷史研究的鑒戒。
??? 史學批評不能脫離“史實”“細節(jié)”“考據”等。雖然“史學批評主要是思想的、精神的、理論的、哲學的”,但是,不論是史書、史家還是其他史學現象,其史觀和史論等都是有載體的,不是一種虛幻飄渺的東西,主要靠史著來反映。而史著的價值往往取決于其中史實的真?zhèn)危穼嵳鎮(zhèn)蔚拇_定又很難離開考據等手段;考據出史實的真?zhèn)魏?,記述史實又不能完全脫離細節(jié);能否使史實以嚴、簡、賅、雅的面目呈現在人們的面前,技術(或者說技巧)又是必不可少的。
??? 我們應當客觀地看待史學批評,既不能有意拔高,也不能隨意貶低。換言之,史學批評在史學領域,既非萬能的,也不是無所作為的。說“史學批評代表著史學更有希望的未來”和“史學革命的先聲”,顯然是有些言過其實。史學研究的突破(或者說史學革命的發(fā)生),往往不是批評出來的,而是由于對某些具體歷史問題的研究有突破,就像產業(yè)革命是由于科學技術的突破而促成的那樣。史學是不是科學,在學術界尚有爭論。要使史學成為科學,也不是由史學批評所決定的。按照美國科學哲學家?guī)於髟凇犊茖W革命的結構》一書中提出來的理論,一門研究是不是科學,要看在這個領域里的科學共同體(scientific community)中的研究過程里是否形成了一個范式(paradigm)[2]。庫恩所說的這個衡量是否是科學的標準,已在國內外學術界達成共識。這個標準既能用來評價自然科學,又可以用之評價社會科學。因此,我們的歷史學研究是否已經使史學成為科學,亦可以用史學范式是否形成去衡量。而史學批評不能直接導致史學范式的建立(史學批評可以在史學范式的建立過程中起積極的和有益的作用),只有史學的描述性研究才能創(chuàng)立史學范式。
??? 二、史學批評的性質
??? 雷戈先生將史學批評的性質作為第二大問題專門進行了討論,反映出作者對這一問題的重視。但我們從中除了看到進一步說史學評論“低”、史學批評高,和“史學批評學建立的邏輯前提”之外,并沒有看到史學批評的性質是什么。我認為,史學批評的基本性質表現在以下3個方面。
??? 第一,史學批評具有科學性。由于史學批評是對各種史學現象的理論把握和評價,這就要求批評者既要對被評史學現象進行深入地研究,又要客觀地、冷靜地利用史學理論(也可以,有時必須利用其他學科的理論)進行分析和評判,力求透過這一史學現象找到理性答案,并概括出規(guī)律性的東西來。因此,它與史書編著、史料利用和史實考證等不同,應主要應用抽象思維,更加注重客觀性和科學性。
??? 第二,史學批評具有鮮明的傾向性。盡管我們應當對將史學當作工具的庸俗歷史學進行批判,但是,史學作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組成部分,必然有著十分鮮明的傾向性。史學批評在批評各種史學現象的過程中,也會有針對性地將一定階級的政治、道德和美學等觀點貫穿其中。拿同一種史學現象來說,由不同的史學批評家去批評,將會得出大相徑庭甚至截然相反的結果來。如對一部反映農民起義和農民戰(zhàn)爭的歷史著作,專制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史學批評家所作出的批評,絕對不會是一樣的。史學批評的傾向性不僅表現的階級之間,它在同一階級內部也會因對一些史學現象的看法不同而有所表現。如對史學的經世致用問題,就有肯定和否定等不同的觀點。在這些不同的評判中,反映出不同的批評家各自的認識傾向或思想傾向。
??? 第三,史學批評具有社會批評的性質。史學現象幾乎涉及到自然和社會的方方面面,這就決定了史學批評必然觸及廣泛的領域。有時史學批評不僅論及史學現象本身,而且要涉及到與之相關的社會層面,這就使得史學批評具有了社會批評的性質。每個時代的優(yōu)秀史學批評家,往往也是那個時代杰出的思想家,他們的史學批評論著,不僅能幫助我們認識史學現象,而且能幫助人們認識許多社會問題。
當然,史學批評的性質不僅僅局限在以上3個方面,但這3個方面基本上反映出了史學批評的基本性質。至于史學批評性質的其他方面,因篇幅所限,本文不再討論。
??? 三、史學批評的對象
??? 要進行史學批評,必須首先明確批評的對象是什么?!耙环矫?,所謂廣義的史學批評對象并不意味著它可以包括當代以前的歷史學家和歷史著作……另一方面,史學批評所涉及的對象應包括當代的中外史學(主要是中西方史學)的各個流派、思潮、理論、方法、史家、史著等等”。一句話,史學批評的對象只能是當代的,不能是當代以前的。我認為,這樣去概括史學批評的對象是不全面的,也是不科學的。
??? 為了說明史學批評的對象,我認為有必要將話題扯得遠一點。歷史學是一種客觀存在(盡管其是否是科學尚有爭議,但它的客觀存在是任何人都不否認的),不論是否開展史學批評,它都按照自己特有的形態(tài)和邏輯存在和發(fā)展。就是在史學批評沒產生以前,史學就已經存在和發(fā)展了。有人認為,“與其他精神食糧、文化事業(yè)相比,歷史學的作用對一個民族來說似乎主要在于儲存和整理記憶。一個民族時刻不停地向前走,當然有時要回過頭來往后瞥一眼,以確定自己眼下所在的位置。歷史學家就是一批接受民族委托專司往后看的人。”[3]史學家向后看已發(fā)生了的事物,實質上就是在研究歷史,隨之便產生了一系列史學現象。每一種史學現象都與一些具體的史學運動相聯系,所有史學現象的集就是史學領域內事物的全體,每種史學現象都是這個集的元素。史學批評的對象應當是這個集,即所有的史學現象。這樣去概括史學批評的對象,可能比較接近客觀事實。
??? 四、其他幾個問題
??? 我在學習雷戈先生的《史學批評學論綱》時,常感到有些地方自相矛盾?,F擇要簡述于下。
??? 1.史學評論不能說不是“史學理論”而又“低于史學理論”?!啊穼W評論本質上是一門理論學科’,但‘史學評論不是史學理論本身的一部分,而是低于史學理論的較富于直觀形式的理論結構’?!盵4]說史學評論是“理論學科”是對的。既然“史學評論不是史學理論本身”,那么,史學評論這種“理論學科”又是關于什么的理論呢?難道是關于數學或倫理學的一種理論嗎?顯然不能這樣去說史學評論。史學評論作為“低于史學理論的”“直觀形式的理論結構”到底是什么,作者沒有展開論述,給讀者的直覺是這種“低于史學理論”的“理論”不是史學理論。而客觀事實恰恰是史學評論就是史學理論的組成部分。我認為,史學批評和史學理論二者都以各種史學現象為對象,其主要區(qū)別在于前者多從哲學的角度出發(fā)去發(fā)表批評家的見解,而后者多從具體的、特定的史學現象著眼去表達評論者的意見,它們都是史學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并都在歷史學科建設中扮演重要角色。
?? ?2.“任何”包涵“當代以前”。在講史學批評的對象時,先說不包括“當代以前的歷史學家和歷史著作”,在說了一些史學現象后,接著說“從史學批評學的角度看,任何史家和史著一旦進入史學批評領域,它就不存在有什么‘正面’‘反面’之分,它們都是有價值的,它們的價值就在于能夠被理性的批判,而不在于被隨心所欲地政治性的褒貶。”既然“任何史家和史著”能“進入史學批評領域”,并“能夠被理性的批判”,那么,就不能將“當代以前的歷史學家和歷史著作”排除在實現批評的對象之外。
?? ?3.用詞不當造成了前后矛盾。在文章的第一部分,作者將“理想的史學結構”說成是由“史學研究”“史學批評”和“史學理論”三大塊構成。我們且不說這三大結構是否是“理想的史學結構”(這個問題是可以討論的,但不是本文要談的主要內容,在這里不展開談),只說作者在談史學批評對象時將史學批評說成是“真正的史學和純粹的史學”,并將史學批評之所以“真正”和“純粹”歸結于其“具有天然的哲學性和‘哲學化’”。據我理解,所謂史學批評的“哲學性”和“哲學化”就是從哲學的角度審視批評對象。那么,“史學研究”“史學理論”又何嘗不時常從哲學的高度上審視研究對象呢?又怎么能說它們不是真正的和純粹的史學呢?如果不是,又是什么呢?用“真正”和“純粹”去修飾史學批評,會使讀者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史學研究和史學理論是摻了其他成分的史學一樣,造成了矛盾和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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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凡未注明出處的引文,均引自雷戈先生的《史學批評學論綱》一文。
[2]Kuhn TS.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2nd el.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0.
[3]王學典: 《二十世紀后半期中國史學主潮》,山東大學出版社1996年1月第1版,第14頁。
[3]著重號系原文中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