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碑

洗碑
許輝
①羅永才被第一聲雞叫驚醒,外面的世界里像是有了點(diǎn)擾動。春夜總是這樣,驚乍乍的,其實(shí)完全不成一回事的。但羅永才還是下了床,開門出去看看,聽聽:
②就在去年這個時節(jié),他去山王莊給亡妻洗碑①。那里有個叫王麻子的石匠,洗碑的手藝很好。
③那時季候比現(xiàn)在略早些,自然界已走在春氣里了,艷陽高照。路兩邊的一些大樹,都拔地而起,枝干粗壯,有一種強(qiáng)悍奔放的氣勢,各各踞守一方。羅永才左右看著,一路往山村那里去。王麻子的家靠在莊頭邊上,一個破院框子,里頭亂放著各種大小石料。羅永才兀自進(jìn)了那個院子,見那正房的兩扇門緊鎖著,打門縫往里頭瞅瞅,半星光亮都沒有。他白跑了一趟,卻也不覺著損失什么。
④第二日他再去,春陽更暖,鳥雀啾啾。老遠(yuǎn)就聽見當(dāng)當(dāng)?shù)?,是不急不慢的打石頭聲,腳下也就到了。王麻子家破院框子里,盤腿坐了一個人,五十來歲,相貌打扮都很是不起眼。那人坐在院里洗碑,碑形已經(jīng)看出來了,下方上圓。他洗的時候,左手是鏨子,右手是錘,也不急,也不躁,也不熱,也不冷,也不快,也不慢,一錘一錘,如泣如訴。羅永才看得呆了,心里只是有一種感覺;春陽日暖,萬象更新,雀鳥蘇醒、飛翔、游戲、嗚叫、盤繞,像是一刻都止不住。人在此時此刻能想些什么,該想些什么,各人都不一樣,各人也都是只按著自個的路子走的。唯這破院里的這一個麻臉匠人,像是不知,也像是不覺,木呆呆地坐在亙古的石頭旁邊,一錘一鏨。洗了幾十年,也還是不急不躁,不去趕那些過場,湊那些熱鬧,真叫人覺得不容易!
⑤羅永才呆望許久,才進(jìn)了院子。那匠人手并不停,只抬起臉:“你找俺?”羅永才遞了一根煙過去.半蹲下,低著腔說:“想麻煩王師傅,給洗塊碑?!苯橙说溃骸跋磯K什么樣的?”“要兩米的,青白石的料子。什么時候能成?”“打今兒個算,要十日?!绷_永才交了押金,匠人接了,放在地上,隨手拾塊碎石壓住,打單褂兜里掏出個紙片遞給他。那紙片上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紅指頭印子。羅永才寫下要刻的字遞過去,匠人接了,一字一頓念了一遍,然后折疊成一個小塊,裝進(jìn)兜里,講:“十日后你來拉唄。”就不再理羅永才,低下頭,又一錘一錘,洗手下的那塊石碑去了。
⑥羅永才第三回去山王,才五六天,他有些不放心。那又是個好天,響響晴。他一直往匠人家里去,進(jìn)了院子,果然又見那匠人在石料邊,坐成一團(tuán)修行,木了樣的,只一錘一錘洗那石碑。匠人望見他進(jìn)來,也不驚,也不乍,手里也不停,只是講:“時候還沒到呢。”頓了一下.又講:“來找俺的。都是那樣個心緒。不如你就上山上轉(zhuǎn)轉(zhuǎn),心里就好受了?!绷_永才低頭看碑,已經(jīng)洗出個大概,清白厚實(shí),幽深遠(yuǎn)澈。便敬了匠人一根煙,閑坐片刻.起身往山上去了。
⑦【那山也正在春時里,半山的松樹,半山的草坡,半山的閑石。春陽暖融融的,溫意無盡,枯草里已冒出青青的芽子。那些芽子望去甚有張力,生全的趣味濃厚,又鮮活不盡。】羅永才一身的感念,不知怎樣作想。再往前走時,山有些陡,樹影濃郁起來,就有了些寒意:這時從山上下來一個山民,他看見羅永才,就立住腳,和他講起話來。羅永才靖他只有五十來歲,他說已經(jīng)七十七了.家里只剩下老兩口,老伴瞎了,不能再做什么,現(xiàn)時就靠他挑草換些油鹽錢。那擔(dān)草也有七八十斤,擔(dān)著得走幾架山頭,羅永才不免感嘆幾聲。老人又說自己身體有些不如往年了,明年那地便得撂荒了。他說話的時候,也不放下?lián)樱话褤?dān)子在兩肩上換來換去。他和羅永才講了一氣,才分手下山。羅永才再往山上走,一口氣上了山頇。山頂有片舊廟剩的墻框子,四面不見人。他默然站了一會兒,才起步再往山下去。到了山下,就又感覺到了春陽的暖意,身上也輕松多了。
⑧幾天以后,他叫了輛三輪車,進(jìn)山馱走了石碑。在清明的前兩天,他把青白石碑在亡妻的墳前栽了。
⑨春夜里的一點(diǎn)擾動很快就消失了。附近哪里的雞叫過一陣子,又都不叫了。天氣很晴朗.空氣如有涼意。羅永才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看看天上的星星,轉(zhuǎn)過身,慢慢回屋里去了。
(原作者發(fā)表于《芒種》,作者許輝,有刪改)
[注]①洗碑:刻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