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天動萬象，地生五金，相生相克為表，互補互全為里。誠如心屬火，腎屬林，肝屬山，胃屬雷霆，乳蛾屬光明。而火克林，林克山，山克雷霆，雷霆克光明，光明又生火矣。編者之于讀者，亦在這五行相克相生之中，編者屬火，筆屬林，墨水屬山，書頁屬雷霆，讀者屬光明?！渡阶纸?jīng)》曰：一書三世界。

讀者理所應(yīng)當(dāng)為光，如太陽，海，月亮，飛蛾，出生最末，在書的歷程中最后出現(xiàn)，卻也最為重要。《字獄》曰：明，同朙，也同陰，為輕，雷火過處有氣一種，不能目視，然可口聞，是為明。若有青年欲口說“明”字，能覺喉舌之處震動，當(dāng)晚必然夢見夾竹桃二支，又在第二天清晨一瞬忘卻。

然而火遠(yuǎn)視而有力，某即編者，則頭昏耳花，疹生于腹背，須發(fā)華于項上，病入唇舌之間，不過一介現(xiàn)世之瘋?cè)?。舊有內(nèi)傷，目中有蠕蟲之影游動，常見老人魚藏匿于茶水之中，飲時又不見，清晨穿鞋，常感到腳下滑膩，抓出朱紅金魚兩條。編纂之時，時常提筆忘字，又常于與友人對弈時想起，便于心默念，與目中棋子對照默記。時至今日，不同棋步已與書中字句于腦海形成映射，“炮二平五”象征“劫灰熔斷刀刃”，“馬八進(jìn)二”象征“斬首未亡”，“將軍”則為“枇杷樹開于玉龍雪山之角”的狀語，一局棋則是一篇怪談。筆者又喜食魚，常于江魚之腹中尋到字條，上書番文一二字，便大喜，又想起文中疏漏一兩條，放碗筷又入書房，寫三五百字，飯菜俱涼，后自別號“魚涼先生”。家養(yǎng)一犬名為“爪黃”，若編寫時有錯則發(fā)出鳥鳴，編寫時有漏則發(fā)出馬嘶，常一夜嘶鳴不止。如此愚鈍之編者，也難編出完善的書籍，其中大抵瘋?cè)搜哉Z，與現(xiàn)世相干甚少，還望諸位讀者，莫要追求符號裂痕深處的崎嶇語義。

編者非長于詩文，仍可見字句如念珠，盤磨日久，外殼盡如灰燼剝落，露出內(nèi)在的“傳奇”二字。此書之意義，只在夜深，寒鴉號于窗外，厲鬼壓上床腳，箍住夢中人手臂之時，讀者腦中還未被忘卻的字句化為無目之龍，以金色鱗片的反光擊中夢中的苦毒戮。此處且引古人詩：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雌黃，吞白馬

誰似任公子，云中騎碧兔。劉徹茂陵多滯骨

趾骨

嬴政梓棺費

鮑魚

《俠客行》成書簡史

俠者，大抵金龍魚之族類。分晉其后，立秦之前，便有要離、專諸、豫讓、縵胡纓、將炙、侯嬴、信陵君、聶正等人，立于天樞、天權(quán)、天瑤、玉陽、開衡、熒惑、瑕光（一說臨光）七星分野。后世贊曰七俠，太史公立俠客列傳以記之。躊躇名俠，行于亂世，白山黑水，鳥云看游，野淵臨流。今之俠客，不在武藝，不在內(nèi)功，而在俠義精神之流行，解構(gòu)與錯位。江湖多故事，本不必一一記錄，然而若無人作書立傳，所謂精神二字也易喪失。成書其前四十三年，便有一樁壯烈俠事。五名絕頂高手，各攜幾路俠客共一百單三名，殺上陰山，圍剿魔教陰宮，后世稱之為“俠客行”。

陰宮的出現(xiàn)與消亡正如月食一般短于眨眼，今人聽聞，已不再能被觸動恐懼的神經(jīng)，只有關(guān)外草原上的一支游牧蠻族唬弄哭號嬰兒的歌聲還在夜晚傳唱：“又待哭，阿勃太歲撒鹽又拿刀蘸醋；又待喊，蘇小姐魂兮歸來染傷寒；又待笑，宮主下山把妹妹抱?！鼻拔牡奶珰q和小姐究竟是何人，已不可考，然而有傳聞陰宮的二十四位護(hù)法，全部為宮主隨手撿來的嬰兒，飲玉吞金長大成人。每撿到一個嬰兒她便會口吐玉佩一雙，一支戴在孩童脖頸，一支棄擲于地化為一座山間宮殿。

傳聞當(dāng)宮主被刺殺的時候正是初春，當(dāng)夜落日之后仍亮如正午，星點在蒼白天空下散發(fā)妖異的黑光。山脈深處的白玉宮殿化為黑水消融，延南坡匯入黃河中游，將濤濤黃水染成深紫。此后連續(xù)三年河水泛濫，沖毀中下游平原又改道，時民大饑，有巨大的白睛黑魚出于水中，學(xué)者考據(jù)，說是瑞獸陰陽魚，作為大好吉兆稟報上京城。

俠客行一事，當(dāng)初那一百零三人竟無一人幸存，傳說活下來的人物，也再未出現(xiàn)于世人眼中。各家戲言杜撰無可分辨，給還原歷史的閑人增添的許多不便。此后第二十五年，一奇書，名為《兵器譜》，在新任武林四大高手之首任八太爺，的啞巴門房家中被找到。那啞巴并不識字，只知此書用料柔軟細(xì)膩，每日撕下一頁行手淫之事，然后擲入自己的床底。此書本是無字書，入水才能顯露出無形的筆跡，此刻竟然在啞巴的精液下顯現(xiàn)出墨痕。當(dāng)啞巴精力盡失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腐爛三日，那書頁正翻開至第三十七頁，其上的文字赫然行進(jìn)至：“言語重錘太陽，詞句刺入會陰，我是血肉的月亮”……

由于此書記載的多為俠客行中的逝者，逼近真實，被懷疑是唯一的幸存者吳公子所著。《兵器譜》也是《俠客行》的三大母本之一。

武陵石上英，隱士，好收錄傳說野史。此人多次深入山野草原，試圖拼湊俠客行的全貌，因為傳說陰宮一日能行千里，宮主能同時分身在武當(dāng)或昆侖，在各大名山都留下過印記。

一次他隨商隊深入西域，在一處綠洲遇到一個名為“白夜”的部族。部落的首領(lǐng)是一位瞳孔豎立的黃衣黑膚青年，款待石上英等以美酒，此酒釀造以食用古柯果實的兩翅飛蟲，呈純黑之色，在其中的氣泡能看出風(fēng)吹沙礫的言語。酒酣處交談甚歡，青年講述部族曾獻(xiàn)給桃花石汗的奇物二十四種，而石上英則講述了整理過的陰宮傳說，幾處傳唱的童謠。豈知青年大笑，竟稱這些傳說早在部族流傳許久，就算是黃口孩童也聽過百遍而熟知。那青年竟然毫不錯漏的復(fù)述了石上英所說，且又在其后增補數(shù)則軼聞。石上英大驚，當(dāng)夜修改手稿，一一采納青年所言。

第二天離去，途中驀然想起其中一個“明”字似寫成別字“陰”，然而二字差距甚大，怎么看都很難寫錯，欲找青年詢問，折返竟不復(fù)得，只有黃沙漫漫，幾只黃黑斑點的蜥蜴鉆入地底。隨后石上英嘔吐出蒼蠅數(shù)升。

后石上英發(fā)覺白夜族和陰宮的暗中聯(lián)系，轉(zhuǎn)變了取材的方向，成書《說陰書》，是第二母本。

而那條白眼黑魚，最后被沿海漁民捕撈，那位老人開船回岸時，捕撈到的大魚已經(jīng)被鯊魚啃噬只余骨架，那骨架上除了齒痕竟有文字，看的人會不自覺將手臂伸入骨架張開的巨口。大魚骨架在七日后老人病逝，骸骨也化為白灰，在此前學(xué)者符一趣已經(jīng)抄錄下《俠客行》的初版，也是本版《俠客行》的大框架。

這三類母本相生相克，互補互全，海中有神獸，名為龍魚，喂食本版《俠客行》，再啖其肉，便可輕松頓悟，事件全貌映射于腦海，此即正確使用方法。

《兵器譜》

鄙劍

肉食者鄙，此為權(quán)貴之劍。傳聞此劍劍鞘純金，劍身赤紅通霄，其上有七顆絕世寶石。此劍即傳說中的純鈞，輾轉(zhuǎn)入越，也被稱為越王劍。后勾踐將此劍賞賜給范蠡，在上面鑲嵌天樞、天權(quán)、天瑤、玉陽、開衡、熒惑、瑕光七顆寶石，從此改名七星龍淵。

范蠡一生嗜權(quán)喜功，晚年架空君王，構(gòu)陷文種，圖謀不軌。范蠡喜吃魚，專諸便取七尺大魚一條，藏劍于其中，借獻(xiàn)魚在殿上架起大鼎。當(dāng)范蠡湊前觀察沸水中的大魚，專諸伸手入水取劍，卻被警覺的范蠡用佩劍斬下頭顱?？墒瞧咝驱垳Y斬殺一人，竟無法控制的回旋，將范蠡的頭顱一同砍下。二人頭滾落沸水，仍互相撕咬咒罵，直至人頭與魚骨無可分辨，毛發(fā)與皮肉共沉血沫之底。

此劍也因此留下了噬主的惡名，傳聞用劍殺人，必須先刺自己，喂食血肉，不然劍招的最后便會回旋斬落主人的頭顱。又有傳言每任劍主必須給劍改名，越是俗氣粗鄙的小名越不易被尊貴權(quán)力反噬。據(jù)說其最后一任使用者“西夷王”陳宛，為御此劍已先行自宮。

陳宛，自稱西夷人，來自白夜，據(jù)傳本是王子，不過有好事者考察，西域蠻夷諸族并沒有被稱為白夜的，此人身份也因此成謎。陳宛相貌確有西域特征，金眼豎瞳，面部棱角如石，不被光照時皮膚呈青顏色。

其眼睛大于常人，抿嘴時嘴部弧線也寬到夸張，素以“陳西夷的微笑”聞名。傳說他微笑時嘴部如惡獸裂開，似有一張惡蛟的口，頭皮如套有鬼現(xiàn)身，即使站在背后的位置，也能看到延申到臉部邊緣的嘴角。而他的豎瞳視力范圍也遠(yuǎn)超常人，當(dāng)你自身后看到他的微笑，他也發(fā)現(xiàn)了你。據(jù)說曾有刺客從身后接近陳宛，被他的微笑當(dāng)場嚇成癡呆。

當(dāng)時陳宛毫無疑問為江湖第一高手，無人能在其手中撐過二十四招。此人向來有領(lǐng)袖氣質(zhì)，有落魄貴族的氣度，四大高手以他為尊，也只有他能使喚的動他們。俠客行一事，便是此人領(lǐng)導(dǎo)，與王夫人，吳公子，陶詠，白冕共同策劃，率人馬殺上陰山去。

關(guān)于陳宛還有不少軼聞，傳說他極其怕冷，一天要曬八個小時的太陽，入花柳之地仍不肯褪去衣物，只要求頭牌用身體溫暖自己的手掌；他對食物并不挑剔，曾經(jīng)啖盡沾有蒼蠅的腐敗酒菜，仍表示滿足；其人逢賭必贏，也有意只賭小數(shù)；陳宛喝酒從未醉過，但每次酒宴后都會嘔吐；他曾被暗器打中睜開的左眼，無傷。而俠客行后，這把魔劍隨陳宛一同失蹤。

小雪

陰宮有護(hù)法二十四名，以二十四節(jié)氣為名，也有與節(jié)氣同名的奇門兵器。嘉靖二十四年小雪當(dāng)夜，天際反白，落雪三尺，有一女子逃離陰宮投奔陳宛求助，即“小雪飛紅”白冕。傳聞她渾身被鮮血染成腥紅瘋妖，宛如殺神，傷口又在大雪中凍結(jié)，然而雪停之時紅色即刻化為無色。

白姑娘本是陰宮護(hù)法，卻在那夜殺出群山，與俠士共議刺殺宮主之事。投誠時她帶來十七個死人頭和一個活人頭，以及代表二十四節(jié)氣兵器中十八般，分別為：

春宮——春分、大雨、驚蟄、冠狀罌粟、啤酒病毒、楊花山鬼不死。

夏宮——七指、笑靨、腳踝、哈哈鏡、二十日巨人、她的手指全部向內(nèi)生長

秋宮——碎月、墳、荒服、寶瓶、觀世、中元

她一路殺掉十八人，因此沾滿了傷口與鮮血，下山時精神也因創(chuàng)傷而癲狂。她未能斬殺的除了自己，還有冬宮的五人：

冬宮——小雪、希望、秦王擊于殿上、絞架、毛瑟、天命

白冕足足瘋了三天才能說出第一句完整的話，然后她才掛著微笑講述殺上陰宮的計劃，一一詳細(xì)情報。具體細(xì)目已不可知，只不過隨后陳宛召集連他在內(nèi)的四大高手，以及天下英雄，在一個白夜攻入陰山。

小雪本是一把紅色單片大剪刀，每次砍入人體天空便會落雪，越多使用雪也便更大，在雪中人似乎會變得蒼老，面容不改但頭發(fā)從此會永遠(yuǎn)變白，雪停時會洗去身上的血跡。

白冕永遠(yuǎn)學(xué)不會避開要害出刀，也不知如何點到為止，每次比試都只會癲狂的猛攻，失去刀后爪牙并用。白冕的嘴極其怕燙，不喝熱水，進(jìn)餐時總要等待冷卻，卻喜食冰糕，時常會抓起積雪入口。白冕本不通詩文，只有一些來自姐妹的耳聞目染，不過俠客行總攻之前，也被眾人教會了一些簡易詩文，所謂《易水歌》之類，臨行前她似乎有感于白色天空，欲學(xué)騷客感慨幾句，卻終究只發(fā)出一聲簡單的狼嚎。

不老

王夫人自然不是一位夫人，他英氣，是才子，有點頑劣，甚至有點多情。其人原名王丕，從那《字獄》中“豐不天王夫人”里得了這一外號，好記，也常常被誤認(rèn)為女子。

王夫人師承易老之刀，這是一門絕情的刀法，他卻偏偏多情。因此這一門派的人皆年少老成，只有他顯得不老。只是縱天才的改良也會受到命運的代價，代價就是王夫人他的每一次動情，都必須以傷心為結(jié)局。曾有人向他詢問半生失戀的感想，想獲取一些勇氣和樂觀的鼓舞，但他只是帶著微笑：“我的每一次動情都如一次無可挽回的出刀?！?/p>

王夫人每次動情，都會打造一把飛刀，隨時放在身邊，合他兩把佩刀，共稱為“不老”刀組。他身邊有二十四把刀，若是一眼驚艷的邂逅便會紋上六朵六瓣梅花，若是未敢吐露就結(jié)束的友誼便會刻上單只單翼鳥，若是變故引起了死別生離便會畫上七星其一，或節(jié)氣其一。于是他的飛刀里，六把梅花，六把孤鳥，四把星辰，四把節(jié)氣。

王夫人出刀極快，一刀卻極其長久。他從未殺過人，就算是飛刀出手，也多以更快的速度隔空擊落他人的暗器。他曾說只要一年不出手不動心，他便能如愿以償變老而死，算是善終?？墒悄谴卧囼?，他還是在最后一天愛上一名失明少女，為她出手，也因此打造了第二十四把刀。

不老刀，每把都以一句詩或詞提名，多為傷感艷麗之詞，述男女情愛之事。他有兩把飛刀，兩把佩刀，傳說都代表同一人。那兩把佩刀分別叫“錯錯錯”、“莫莫莫”，那兩把飛刀名為“難難難”、“瞞瞞瞞”。

長夜

長夜里有千個太陽。

陶詠本名為何，身世如何，可稱江湖十大謎團之一。有人說她是蜀中黃門失蹤的公子，自宮后成為女兒身，故善用暗器；有人說她與“下三濫”都有關(guān)系，所以施毒煉蠱醫(yī)術(shù)樣樣精通；有人說她是“霹靂唐”的掌上珍珠，故以火器為殺手锏，每每在子夜升起千個太陽。

總之她肯定真名不姓陶，也一定是世家女子。原因有三：首先她很年輕，有人猜測她其實只有十六，若無傳承再天才也達(dá)不到如此地步；其次她確實和上文猜測的幾個世家交情極好，隨意串門借宿翻閱機密典籍取走名貴材料；最后是她脾性驕蠻頑劣，想是溺愛下長大。

這位少女的暗器手法如附身神鬼。她常年囊中備著都是些惡作劇用的物品，如蝴蝶、瓜子、彈珠、毛栗、豆腐、天牛若蟲、蝸牛殼、有時還有一條長蜈蚣，卻能同樣熟練地擲出，玩鬧時不痛不癢，憤怒時即使是蝴蝶也能擊穿頭顱彩翼自眼眶裂隙長出。她所到之處，若有飛鳥掠過，必被她取腰間明珠，瞄準(zhǔn)雙翼擊落，此時她總會一改無情的面容，頗為瘋狂地大笑。

而長夜則是其最終兵器，這倒不是什么稀奇秘密，因為若是她興起，總來拉幾個人她看表演長夜下山巖碎裂，林木燒穿，把圍觀者嚇到面色煞白。那兵器平時總被她裹好墊在胸前，因為見證總在黑夜，拆開時無人看清其形狀，一旦開火則如千個太陽。當(dāng)圍觀者的眼睛從刺痛回復(fù)，大小姐早已收拾完畢。

她時常把玩一個人偶，殘忍地用針刺其四肢，不知是對誰下咒。

傳說，曾有位道姑曾環(huán)抱一只青尾土雞，求宿于蜀中黃門，陶詠當(dāng)時正照搖做客其中。那只雞觸地即走，來到山莊偏僻角落，揪出一只一尺長的青藍(lán)眼大蜈蚣，吞入腹中。房內(nèi)陶詠煞時面色青紫，呼吸不能，蜷縮伏地，干嘔不止。

那道姑大笑，自稱是昴日星君，拂袖把周邊弟子的攻擊一一化解。陶詠落地打滾，怒目爬滿血絲，嘶吼混沌音節(jié)，眼看就要窒息而亡?？墒悄堑拦脜s忽然臉色大變，夾股跳走。那陶大小姐咳哈得一聲嘔出兩顆生蛋黃，這才恢復(fù)面色，得以呼吸。后來找到了那只母雞的尸體，下腹有一個巨大的血洞。

自此長夜后再難破曉，第一天太陽并未升起，第二后才恢復(fù)正常。日出時偶爾冷到刺骨，有時落日后天空也不會變黑，依舊慘白，人們便把這現(xiàn)象稱為白夜。

陰

寫詩者善劍，行文者善刀。然而吳勾霜不會用劍，也不會用刀。他生在一個名為白夜的小鎮(zhèn)，從小師父教他練刀又練劍，讀詩也讀春秋，可是這些他全都做不好。

一讀書他就開始走神，然后師父就用戒尺打他身邊的大花狗，狗的手掌被打成紅色。他就在邊上讀書：“秦王擊于殿上，拔劍劍長操其室，此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言語重錘太陽，詞句刺入會陰，我是血肉的月亮，中元節(jié)，我是血肉的月亮……”

白夜說小是小，說大也大，繞鎮(zhèn)子慢慢走上一圈就能從日出走到日落。反過來也可以說，日子漫長，如果不圍著鎮(zhèn)子漫步一圈，這一天也便不會結(jié)束。每天大人們都會帶上孩子，繞著鎮(zhèn)子跑上一圈，跑步時黃昏落下，進(jìn)入夜晚，于是人類群體的時間就此同步。

鎮(zhèn)子里最老的老人，已經(jīng)一百五十八歲了，他走的太慢，每走幾步就要休息，在他眼里太陽永不落下。那生命最后的一天，他走走停停，孩子們超過他三百次，終于走完。他死在終點也就是起點的位置。

白夜顧名思義，這里的天空永遠(yuǎn)是白色的，夜晚也是凄凄的慘白。在白夜中人們無法睡覺，每個人都睡不著，所以吳勾霜長大后離家，對于睡眠也感到不可思議。沒有睡眠的白夜自然沒有月亮，可是沒有月亮，人們卻過中秋節(jié)，還吃月餅，這讓小時的吳公子很不可思議。

所以他決定去尋找月亮，帶著那條大花狗，那只狗很丑，跑的時候耳朵往同一邊傾。他在白夜離家，朝著天空向上到山巔為止。他念著一首關(guān)于月亮的詩：“小時不識地上霜，對影低頭思故鄉(xiāng)。江畔何年初見月，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波心蕩冷月無聲，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試上高峰窺皓月，露似珍珠月似弓。滄海月陰珠有淚，欲上青天攬陰月?！?/p>

可是他還是沒有找到月亮。找月亮?xí)r他遇到一個女孩，笑時眼睛彎成月牙，叫做薛明。薛明只在找月亮的晚上與他會面，平時繞著鎮(zhèn)子度過的一天與一天里并不見蹤影。薛明總是身著七彩華服，繡彩鳳七星，身上掛滿鈴鐺，面頰涂抹白粉，鼻尖點上胭脂，便如戲臺上的小丑或者弄臣。她若見了吳勾霜，抬手舞動鈴鐺，開口便說：“你被困于這白夜的太虛，我是血肉的月亮……”

后來他長大了，到了外面，見到了月亮，卻找不到了薛明。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也許那個女孩才是真正的月亮。很久很久以后他去參加一場決定文化、人類和歷史存亡的大戰(zhàn)，在其中落敗，被困于永久的懊悔，歷史也因此死亡。他開口欲呼喚當(dāng)年的姑娘，卻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無法說出她的名字：“鳴！冥瞑溟銘朙！光冥！言語重錘太陽，詞句刺入會陰，我是血肉的月亮——”

他仍在尋找當(dāng)年的月亮。

《說陰書》

很久以前，有一個白夜氏，其中有一對兄弟。哥哥叫陽，弟弟叫達(dá)袞哈斯韃爾。哥哥是一位美男子，而弟弟則是龍首人身，面色猙獰鐵青，力大無窮。一日他們看到余生河的下游，科洛列維奇家族的少爺迎娶一名叫做青的姑娘，哥哥被那女子面紗下的美貌震撼，于是和弟弟說：“請幫助我劫親?！?/p>

于是當(dāng)夜，哥哥化妝成新娘，在弟弟的幫助下潛入轎子，替換了待嫁的女子。婚禮進(jìn)行的十分順利，從此哥哥改名為陰，儼然一個貴婦。只是科洛列維奇家族自陰嫁入之后，便怪事不斷，先是每夜書房里發(fā)出異響，深夜一個廚子聲稱看到文字不斷變動，書頁上浮現(xiàn)出長詩，此后這家仆因為瘋癲而被辭退；而陰的二十四個侍女則一日日變的更加美麗，身上生長出奇異的符號；最后，當(dāng)家族的老家主去世之前，口中喊得并非他們家族的名字，而是并未存在的“ 氏”，直到很久以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自己的記憶遭到了篡改。

她被稱為美人，第二日蕁麻、野玫瑰、蘭芷、留夷生于墻縫，用鐵鏟也敲不下；她說想學(xué)舞蹈，聘請的老師即刻從指節(jié)長出白蟻和罌粟，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于是人們不得不把異象的原因歸咎于新娘，請來的一個個醫(yī)生和巫師全部暴斃，神秘學(xué)家死狀與自己的裝神弄鬼相似，最后由一個詩人指出原因：她的身份代表著變化，任何一個多釋義的意象，一個帶給人聯(lián)想能力的詞語接近，都會被扭曲擴大，與其他堆砌的符號混雜，可以預(yù)見，歷史將不再是歷史，一切語言都將有無窮的信息量。只有兄弟二人知道，這也許是第一次男女變換引發(fā)的后續(xù)現(xiàn)實崩壞。

之后的事件被抹去了，只知道科洛列維奇家族從此不再存在，達(dá)袞哈斯韃爾每夜與陰幽會，最后取下自己的皮，寫下一本《說陰書》，固定了世上每個事物的釋義。陰也甘愿被此書鎮(zhèn)壓，從此隱居群山，但山的名字每天變換，捏造并不存在的名山歷史。后來那書被傳給了弟弟的子孫，而“陰”那篡改的力量永不泄露。

《俠客行》

第一章

在面對一個奇景的時候，我們每個人的反應(yīng)都是不一樣的，我們不知道陰宮在外看起來是什么樣子，但我們知道諸位俠客的反應(yīng)。

“是宮殿?！?/p>

“是床?！?/p>

“是白玉女神雕像?！?/p>

“是蟻獅堆滿死螞蟻的窩?！?/p>

“是圖書館?！?/p>

話音剛落，五人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單獨的入口。這古人自然是不明白的，這是陰宮的規(guī)律，根據(jù)不同的認(rèn)知，他們會被傳送到陰宮不同的角落?；ㄩ_五朵，各各各各各表一枝。我們且看陳宛這頭。

腳下是瓷石方磚，眼前是兩名女子。一個是半老徐娘，身披鮮紅花嫁，頭戴白紗孝帽，左手木錐，右手鐵針；一個是少女，面色神氣，飄揚翠袖，搖曳湘裙，露出小腹和肚臍，手里一柄蛛網(wǎng)纏成的長傘。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是天命，她是絞架，在此恭候多時。”那少女輕快說道。

話音才落，絞架，那婦人就把手中錐子刺入自己胸膛，血紅疊上喜慶的紅，隨后用針輕挑兩手指尖，她的兩只手就被拆散了。徹徹底底的散架，縱向開裂，每根手指都連接極細(xì)的一條手臂，現(xiàn)在她的肩下扭動的是十根觸手，十只手。

她向前飛撲，十只手同時使出“小棄妻擒拿手”，傳說這手法精妙無比，只要自己的衣襟與對方的衣襟相碰，就能令敵人疼痛無比，束手就擒。而就連人的精神也能被擒拿，創(chuàng)造這一手法的才女以此使丈夫永不變心。

虛無之袖里的十只觸手不斷蠕動，姻緣正如絞索。

避無可避，且隨她去，從此不恐婚，不怕老，不懼生育，享受俗世的絞刑。

那觸手開展成太陽的形狀，切開時的肉疤如眼，旋轉(zhuǎn)時讓人眼前掠過人面蟲，呼喊的乳汁，魚人眼瞼，被剖開腹部的羔羊……

陳宛微笑，并不躲避，只見那十只手刁、拿、鎖、扣、扳、點、纏、切、擰、挫、旋、卷、封、閉，對常人本該一觸即死，卻未能打斷他開裂的笑容。

他甚至沒有出劍，只是抬起手，握緊拳，揮出一拳，把“絞架”砸在墻上。

這是何等可怕的拳力。

是權(quán)力。

陳宛沒看再起不能的“絞架”，轉(zhuǎn)頭看向“天命”。少女吐了吐舌頭，后退一步：

“老天無眼，我剛才什么都沒看見?！?/p>

又后退一步：

“況且蒼天已死，我可是個死人，可阻擋不了你?！?/p>

陳宛只感覺好笑：“你既是個死人，又如何能走能跳，還能說話？”

“天命”抬頭答道：“我會裝死，我可擅長裝死了，如果有人罵我我就裝死?！?/p>

“而且天命這東西，不就能控制死人走路和說話嗎?！?/p>

她癱倒在墻角，假裝看不見陳宛走入宮殿深處，過了很久她才想起自己裝死前忘了說點什么。

“啊，我死了。”

第二章

說到王夫人這邊，他走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就是完全的黑暗，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除此外是黑暗的寂靜。

又深入幾步，轉(zhuǎn)過幾道彎，摸著手邊的石壁，顛簸路正向下行，突然盡頭出現(xiàn)了光亮。

那是一個青衣少女，手里一盞提燈，她緊閉雙目，卻腳步輕盈對崎嶇的地面熟悉無比，她引著王夫人向石洞的深處行進(jìn)。過不了多少步，來到一個精致的地下房間。

那少女依然緊閉雙眼，手中提燈是唯一光源，她熟練地請王夫人落座，然后試圖倒上茶水，卻因為視覺限制未能成功。王夫人伸手接住茶壺，然后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少女。

王夫人道：“……姑娘可得小心?！?/p>

少女苦笑道：

“其實我并非盲人，只是不敢在他人面前睜眼，怕你們因此對我產(chǎn)生恐懼?！?/p>

“正如在光明中長大的生靈有著黑色的眼睛，我們這些在黑暗中生活的人，眼里總有微光閃爍。我適應(yīng)黑暗遠(yuǎn)甚于光明，提燈只在待客時使用。因為閉眼的人能聽見他者心中的聲音，所以我早知你的來意，也與你一樣心存不忍。我將出手，因為我只會一招，一但出手我必然迎來死亡，如果你能接下便得以勝利。在下陰宮護(hù)法‘希望’，請你斬斷一切光?！?/p>

在王夫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的剎那，“希望”睜開雙眼，她的眼瞳在黑暗里發(fā)出微光。然后她又閉眼，提燈也隨之熄滅，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王夫人感覺自己的身體近乎漂浮，四周的墻壁也化為虛無，一口氣沉入黑暗的水底。

然后光出現(xiàn)了。

他斬斷白蠟燭，紅蠟燭，蓮花蠟燭，佛像蠟燭。他劈開白燈籠，紅燈籠，牡丹燈籠，花獅燈籠。下一刻他的面前出現(xiàn)火光，被他一刀劈散?；鹦腔癁閿?shù)只熒光水母在黑暗之水中漂浮，遠(yuǎn)離著他游去，隨后被幾把飛刀穿刺，徹底熄滅。他的身后出現(xiàn)火星，被他踢滅，然后躲開二踢腳、大將軍、過江龍、滿天星。他斬開一團鬼火，以及鬼火后的死尸、紅毛尸、老僵尸、大粽子。有些光他也不認(rèn)識，總之是些大大小小，單面發(fā)光的鐵盒，也被他一并斬斷。他的身前升起彩色火焰，由三角形的碎片組成，凌空化為一條無睛之龍向他沖來。而他閃身揮刀，將彩色火種斬碎又?jǐn)厮椤Ｗ詈竽切┧槠?，化為天穹之上的群星，于是他滅盡星光，又用飛刀擊落天樞、天權(quán)、天瑤、玉陽、開衡、熒惑、瑕光七顆飛星。最后月亮迎面緩緩落下，帶著粘稠的青綠的月光，王夫人跳起，在空中用刀柄擊碎月亮背后的太陽。

然后，他看見兩只螢火蟲，那兩只螢火蟲緩緩舞出兩道愛的軌跡在無盡長夜之中。

王夫人遲疑了，一瞬間。

然后他看見憑空生成的螢火蟲光源變大，變亮，變得如此刺目，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音。王夫人看到腳下出現(xiàn)了不知何處而來的鐵軌，面前，一輛黃泉列車，閃著前燈朝他高速沖來。他看到“希望”坐在車頂，搖晃著懸空的雙腿，笑容如螢火蟲般美麗。風(fēng)與聲音向后避去，瞬間那鋼鐵巨物已經(jīng)貼近。

于是他直上前去，想告訴她螢火蟲是美麗的生物。

第三章

小雪走到自己熟悉的白色大廳，她曾在此練習(xí)自己的武藝數(shù)年。她緊握手里的單片剪刀，死死盯住對面那個少女。

那個少女有和她幾乎一樣的剪刀。

那個少女有和她幾乎一樣的臉龐。

“我是‘大雪’。”那少女只是簡短的自我介紹，然后她們出刀。

剪刀破空一揮，二人同時砍下了對方的腦袋，血液噴濺。

腦袋凌空飛起，在空中交換位置，然后落到對方的脖子上。

二人一接上頭，立刻再次揮刀，這次她們精準(zhǔn)地剮下對方的一條手臂，而手臂也因為奇妙的應(yīng)力飛出，被她們用持刀手接住，裝上。

血液亂飛，兵器相擊有金石之聲，她們的招式一模一樣，所有動作都早被預(yù)知，所以只選擇熟悉的以命換命，以刀拼刀的打法。耳朵，手臂，小腿，胃，腎臟，被刀尖刺穿帶出的心臟，每次致命傷都意味著一次器官的互換。還有一地的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

當(dāng)她們第五百六十七次換刀，最終依然無果，二人跪在被血液鋪滿的地面。她們的身體已經(jīng)不知道互換了多少次，也許正如不斷更換零件的國王之船，她們早已分不清彼此是否還是原來的自己，但是她們已經(jīng)無暇思考，只想著殺戮，殺戮，殺戮。

“大雪”緩慢站起，上前撲倒“小雪”，然后借體重用剪刀在對面身體里攪動?？墒撬縿幊鲆粋€內(nèi)臟，就會感覺自己開裂的腹中流出相應(yīng)的臟器，流進(jìn)身下少女的胸膛，而被削出的器官也在瞬間彈起，鉆進(jìn)自己的肚子。

可能是某種必然互換的法則，使得她們除了一地血漿毫無收獲。

“大雪”癱倒，輪到我們的白冕站起。她的眼里閃爍著覺悟的光芒。

她拿起兩把大剪，一手砍去自己的鼻子，一首刺入對方的左眼，以鼻換眼，器官浮空飄入對方殘缺的孔洞。然后如法炮制用自己的右耳換了“大雪”的左眼。

然后她挪開，看見“大雪”手中沒有兵器，臉上沒有雙眼，只能痛苦翻滾，匍匐于地爬行。

白冕很快地追上她，然后用自己的一個腎換走了對方的心臟，對面的心跳停止了。

這時，我們唯一的勝利的“小雪”，可笑的,渾身是血的，臉上有四只眼睛的怪物，她忍著大戰(zhàn)的痛楚，摸索著走向記憶里宮主的房間。

她走出第一步，聽見玄鳥報春；第二步，她走入不知何處下起的大雨；第三步，她聽見驚雷，感到蟄伏已久的獸在體內(nèi)蘇醒；第四步，罌粟花冠扎根在她的顱骨；第五步，她輕微咳嗽；第六步，無盡不死的柳條從她的身體里生長，把她絆倒在地。

她繼續(xù)向前爬行，她看見/聽見生長在自己耳廓后的第七根手指，然后是遺忘；她爬過尸體，那些笑臉上彌漫著哀傷；她再往前爬行，丟失了自己最美麗的腳踝，她的男友因此提出分手；她的身體突然被拉長；她的身體經(jīng)歷了二十日的輪回，所謂六息心觀，有不凈觀、慈悲觀、因緣觀、念佛觀、數(shù)息觀、巨人觀，此正為最后一種；她的手指刺入骨骼，頭發(fā)內(nèi)向浸泡腦漿。

她頭頂月化為女神落下，又瞬間炸開賜她詛咒；早上她的妻子為她讀報，所謂豬腎臟是一種真菌；她看到意象尸體，堆積在外，到西方去，到西方去；她看到“大雪”的尸首，頭部被一個宇航員頭盔代替；她鼻子處的第三只眼睛變成一只錦色鯉魚，然后變成一本《俠客行》，最后變成外翻的混沌箭頭；她看見圖書館，那些概念灌入腦海，于是她只能思考“萬圣節(jié)”到死。

無數(shù)的詛咒施加在她的身上，她明白這是自己應(yīng)得的戰(zhàn)損，那些效果僅僅是延遲付款。二十又四個護(hù)法的能力，加上自己之外的四位俠客的概念，以及陰宮宮主，正好二十九種痛苦和幻象，伴隨她爬到宮主腳下。

第四章

陶詠清晰地感到自己腳下的地面重組，來到一個巨大昆蟲的尸骸面前。她走入，先看到一只白色的手，一柄黑色的槍。

“盒子炮？”陶詠漫不經(jīng)心地報出那柄火器的名字。

對手從黑暗中現(xiàn)身，那是一個身披黑色風(fēng)衣的少女，肩上別著金星，嘴中叼著煙棒棒糖，帽子和頭發(fā)分不出界限。她的手里緊握著那把火器，嘴角撇出兇惡的神色。

冬宮護(hù)法，“毛瑟”，將與你賭誰能更快出手，賭注是生命。

可是在這分秒必爭的時刻，在這抬手慢了一刻便會死亡的對峙時刻，在敵人已經(jīng)把毛瑟手槍對準(zhǔn)陶詠的時刻。我們的大小姐不慌不忙，拿出她的木制人偶，把針刺入小人的口中，舌頭的位置，這明顯花了一點時間。

于是陶詠的頭就被打爆了。

腦漿飛濺，頭顱不尋常地碎裂，出現(xiàn)木制的紋理。那具無頭尸并未倒下，兩手拿出“長夜”，手里千個太陽亮起。

光芒散盡。

黑衣少女的腦袋被數(shù)十顆雞蛋砸中，雞蛋液順著驚愕的臉龐流進(jìn)領(lǐng)子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碧赵佭@下笑得前仰后合，不過一個沒有頭的人顯然是不能笑的，所以準(zhǔn)確的說，是她手里的人偶在笑?？梢娺@人偶里有一只大蜈蚣，也如大笑般顫抖，而她原本的身體，從裂口看去只是金石機巧，雖由木頭雕成，笑容卻與活人無異。

“這些可不是普通的雞蛋，如果不想被毒死的話，還請乖乖聽話吧。”

她花幾分鐘講明白雙方的情況，以及為什么“毛瑟”必須幫她找到宮主所在之處。然后她聲稱自己的人偶損壞，需要另一個軀體代步，詢問我們的手槍少女有什么解決方法。

“毛瑟”向外一瞥，只見一顆無頭柳樹正巧游蕩到附近——她還未死去。

第五章

接下來由我來講這個故事吧。

我的能力與母親最為相近，可以篡改，縫合，扭曲各種文本的內(nèi)容。剛才，有個男人進(jìn)來，與我進(jìn)行了……算是一場惡戰(zhàn)，然后我向前，在五千五百字左右的地方找到了關(guān)于他那把扇子的描述，然后我刪了這些內(nèi)容，把他困在了自己錯亂的回憶里。

說實話生活在陰宮可不是什么很好的體驗，姐妹全是無法交流的怪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區(qū)域，一年串不了幾次門。上次看到“中元”的房間里和我一樣有不少書，還挺興奮，一看，怎么都寫著“中元節(jié)”三個字。不過我想別人看到我書房里的“秦王擊于殿上”也會皺眉吧。另外，雖說我們都很努力地把自己的宮殿打理成喜歡的樣子，可是母親的權(quán)柄滲透是無解的，還是要擔(dān)心一早起來一只鞋變成了墨魚或者唱蓮花落打的七件子。若是惹得那個女人發(fā)怒，你就會變得不是自己，我記得很久之前“驚蟄”后跟著的還是“清明”來著。

說回來吧，我們的母親，陰宮宮主，可以讓身邊的事物發(fā)生概念上的變化，因為某些原因被鎮(zhèn)壓在山內(nèi)，力量也弱了不少。鎮(zhèn)壓她的是一本叫做《說陰書》的人皮卷軸，那書上記載著世上萬物的定義，使得她無法輕易篡改。她當(dāng)然不甘心，千百年的嘗試，她終于成功的用能力撬開了一個口子，篡改了《說陰書》上的一個字，從此這神書發(fā)生了意義上的崩壞。陰做出此舉后陷入了暫時的沉睡，只有局部的無意識的重構(gòu)仍在世界各處進(jìn)行。但是姐妹們很快分裂，而有人引來了山外的人，想要刺殺宮主。也是當(dāng)然的事，如果她一直活著，外界的歷史、概念、甚至人本身都會在無盡的重構(gòu)中走向隨機的消亡。

我能編輯的字?jǐn)?shù)快用完了，故事也會正常地進(jìn)行下去的，只是我閉目前還有一首歌未唱完，睡覺是否真能治好失眠的頑疾……

終章

白冕帶著二十九種詛咒，慢慢地爬到“陰”的王座之下。

然后陳宛走來，拔劍讓白冕身首分離。

“既然我一直不知道你反叛是為了什么，與其提防你小心思的變數(shù)，不如先解決問題。”他砍下白冕的腦袋，露出微笑。

當(dāng)“小雪”最后的血液流入陰的王座，那位沉睡著的美人睜眼，與“西夷王”金色的豎瞳對視。她有千千她，威嚴(yán)而嫵媚，她正被比喻成一朵野百合，于是世人尊百合為花中之王。聲音如黑死嗓與百分百的音量：

“達(dá)袞哈斯韃爾的子嗣，你終于來了?！?/p>

陳宛拔劍。

他用無比的權(quán)力刺去，用戰(zhàn)亂壓制文化的新生。

她讓槍口銹出鮮花，用手臂鑄劍為犁，發(fā)出無聲吶喊，用做愛代替戰(zhàn)爭。

他令太陽里長出大眼睛，給警察頒發(fā)思想的徽章，主流里巨蟹屠殺魚群。

她的身畔結(jié)出密林，鮮血被變成青梅果凍，從蠟筆兒童畫里摘出另一輪月亮。

他定義最美的男子，然后在美麗中摻入飼料喂食，潛移默化使用黑色糊狀物。

她集結(jié)了另一批人，伐林圈地，揮舞旗幟，從泥土里長出禁果。

他分化團結(jié)的人，使攻訐成為常態(tài)，最后自天上降下洪水。

她使刀劍化為可笑的竊語，用方舟裝載舊世的書籍，最后托舉橄欖環(huán)。

她說：“說明書，如果忽略本意，那是多么美麗而有趣的詞語組合，書中所說的何種光明，你怎能用強權(quán)的釋義固定?！?/p>

她說：“文化的興盛和消亡，人們的夢境與遺忘，自然催生了事物的重構(gòu)，意象的融合，你再怎么集權(quán)，也無法阻止我的念頭，世上沒有無夢的樂園?！?/p>

她說：“故事。”于是故事自然產(chǎn)生，拼湊成《俠客行》的三個母本。

元和二年，雪穗家接待了一名俠士桐原，一飯之恩，當(dāng)晚強盜攻入，力士保護(hù)家中幼女而死，身上刀痕居然自行成書……

某作家半生無名，忽而一書暢銷，從此大紅大紫。只是一次酒席，他醉后脫口聲稱自己的書全部抄襲失傳古書《俠客行》，只是改了名字。第二日人們發(fā)現(xiàn)其人上吊自殺……

寫作組將征文關(guān)鍵詞列于網(wǎng)站，只是每夜人們發(fā)現(xiàn)關(guān)鍵詞都與昨夜不同，可是經(jīng)人檢查無人篡改也無程序漏洞，每次變化的關(guān)鍵詞正好可以拼湊成一段完整的話語……

陳宛只是拔劍怒吼：“你這寫的是什么玩意！完全沒有新意，完全無法引起共情，只是無數(shù)符號的堆砌。自由并非生產(chǎn)垃圾的借口，而受眾也不是亂編的理由，你們將永遠(yuǎn)無法并入主流，將永遠(yuǎn)無法得到認(rèn)可，將永遠(yuǎn)背負(fù)三觀不正的批評，將永遠(yuǎn)被偏見注視，永遠(yuǎn)被詛咒！”

那戰(zhàn)爭與洪水也未能打倒的陰，被這一劍直接刺入死穴，血液化為果凍噴出，然后緩緩死去。她微笑，用手抓住刺入自己身體的長劍：

“你說的沒錯，我拼接的作品是最混沌而無用的，但今日我只是代替他人而死。自有有用的有趣的創(chuàng)新在未來等著我們。”

這時大殿的門被踢開，一個騎著無頭柳樹的人偶，一個持槍的黑衣少女闖入?！懊敝皇桥e槍，子彈穿過了陳宛的腦袋，他瞪大眼睛，流下鼻血，這次沒有人幫他把血打碼。他死了。

陶詠上前確定文學(xué)之變數(shù)“陰”，以及肉食者之手“陳宛”的尸體，他們?nèi)慷妓劳噶耍赖貌荒茉偎?。這也許是皆大歡喜的完美結(jié)局，看來，文化符號的釋義在一定限度內(nèi)被固定了，既不會亂變化，也不會被釘死。至于大戰(zhàn)后的規(guī)則和原來是不是一樣，倒沒有人有閑情關(guān)心了。

她從陳宛身上找出一本書，上面寫著《說陰書》三個大字，其中第二個字有明顯涂改的痕跡。她并沒有很小心，用力拽出來的時候，這本書被撕破了，散架了，一頁一頁飛的到處都是。她嫌泡在一地血漿，果凍，水漬以及不知道什么東西里的書頁太臟，并沒有撿起，只是狠狠踩了幾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