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二十一
一 生日
據(jù)說,這個世界上每天有十五萬五千五百二十人死亡,三十七萬一千五百二十人出生,平均二千一百三十六萬九千八百六十三人過生日。
人這一輩子,大抵是要過不少生日的,有別人的,也有自己的。
小時候很喜歡過生日,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過生日么,和過年過節(jié)差不多,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大家圍著桌子坐,杯子里是酒或者飲料,后來覺得虛假無聊的寒暄客套,當(dāng)時都還不知道。那時候腦袋小,生日帽卡在最里一格,斜斜地戴在頭上,大人用哄小孩子的語氣對我說,又長了一歲,我不知道怎么回,就傻傻地笑。
其實人這輩子,能聽到“又長了一歲”的機(jī)會不多,也就那么幾年的那一天,那幾個人會說。
那時吃生日蛋糕之前會插上蠟燭唱歌許愿,蠟燭用扁平的紙盒裝著,外面套著塑料紙袋,十二根,分紅黃藍(lán)綠四色。
我那時會想,等我過了十二歲,蠟燭不夠插了怎么辦呀?
閉眼的時候,他們提醒我說,許的愿不要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我點點頭,閉上眼,卻不許愿——我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我在心里對許愿的對象說,你那么厲害,都能滿足別人的愿望了,一定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吧。
看來它不知道。
當(dāng)然,可能它知道,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吹滅的蠟燭被我擦干凈放在抽屜里;我那時候似乎有點收集癖,生日蠟燭,裝糯米的竹筒,旅游撿的石頭,同學(xué)折的千紙鶴,藥盒里的生肖卡,丟了一大半的印著梁山好漢的撲克牌,撿到的三國殺的將牌,雜七雜八的全都堆在抽屜里;后來的生日蠟燭成了會噴火的花,我就把它拆的七零八落,連芯片電池帶花瓣一股腦放進(jìn)去。
那個抽屜竟然好像一直沒裝滿,有些東西可能被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弄丟了,有些東西可能在收拾房間時被清理掉了。
后來我再翻它時,那些事物或存在或遺失,或猶歷歷在目或棄之如敝履,或唏噓不已或莫名其妙。只是已經(jīng)好幾年沒人再興沖沖地往里放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了。
也好幾年沒認(rèn)真過過生日。
生日是屬于小孩子和老人的,人長大了,就容易忘了自己活了多久。
耳機(jī)里那首比我還舊的歌放到一分零八秒,
“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別在意生日怎么過?!?/p>
二 儀式
從前他說,人生需要儀式感,我那時不懂,現(xiàn)在我明白了。
我有一個朋友,身份證號的第七到十四位是20010101,我初次看到時十分驚異,感嘆到,“你元旦過生日!”,他好像有些得意的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后來轉(zhuǎn)念想想,從概率上講,一年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除了二月二十九號,哪天過生日的概率都一樣,好像沒什么可感嘆的。
再后來才知道,他的生日不是公歷元旦,而是那年的大年初一。
我聽說,在過年出生的小孩子在過生日上總吃虧,因為人們老想著過年的事,不知不覺就把他的生日忘了。
那個朋友也好像確實沒過過生日。
當(dāng)然,可能他每年都過生日,只是我不知道;我也總忘了在大年初一祝他生日快樂。
或許故事有另一個版本:二十年前的某天,他父母在登記戶口時,沒想起來他的出生日期,于是隨口報出一月一日。
那他還有沒有生日?
如果有天更迭了歷法,重啟了歲月,我們還有沒有生日?
生日其實有兩個釋義,一個事指出生之日,那天以后,那個人再也沒有生日;而另一個代表出生紀(jì)念日,重點在紀(jì)念,而非出生。
當(dāng)然,從不過生日的人并不可憐,就好像每次都要過生日的人也不幼稚。
生日如此,萬事亦然。
從前我以為,因為有意義,所以舉行儀式;后來才知道,是因為有儀式,所以賦予意義。
“也許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樣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玫瑰?!?/p>
三 歲月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p>
后來歲月忽然變快了,一下子把我甩了好遠(yuǎn)。
有時候覺得人生如墜崖,有感覺的其實就前面那么一小段,往后愈行彌速,終于身不由己,頭破血流,粉身碎骨。
在十七歲之前,我從來沒有認(rèn)真想過十八歲以后的事,也很少仔細(xì)回憶過去。
其實現(xiàn)在過的不錯的人很少會展望未來,就好像只有此生無望的信徒才會追逐來世,自我安慰一句“好日子還在后頭呢”;而窮途末路的人則只能懷念過去。
你說,一個人要是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過去會怎么樣?
年輕真好啊。寫了幾首格律不通的詩的少年就敢和詩仙稱兄道弟,自言自語幾句可以自嘲文藝青年,再往后,不過是個幼稚做作的油膩大叔和瘋瘋癲癲的糟老頭子罷了。
人生就是這樣,總有段時光曾經(jīng)讓你以為永遠(yuǎn)不會離開,后來卻再也回不去;也總有那么一段歲月早就回不去,你卻一直沒有離開。
我忽然想起八年前,老師在課上念某個同學(xué)的作文里引用的一句詩,當(dāng)時驚艷我了好久: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p>
歲月是把刀,這個世界上最快的刀。在那年六月一招之后,我還恍恍惚惚往前走了好幾年。然后在某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落了下去。
四 活著
我是個愚笨的人。
據(jù)說從小學(xué)說話學(xué)走路都比別人慢,父母急得不行,也沒辦法。八九歲學(xué)不會打電話的日子更是不堪回首。
一個愚笨的人其實沒什么擅長的。據(jù)說父親年輕時打籃球小有名氣,可惜教了我十幾年,至今不敢和人沖撞,不會三步上籃;技巧性運動比如乒乓球等更不必說,握拍就有問題;各種棋牌則只是知道規(guī)則,幾乎沒贏過;唱歌則聲音沙啞,跳舞而四肢僵硬;學(xué)了六年的二胡,一擱近十載,拿起時嘔啞嘲哳難為聽;就連打游戲也常常令幼時的玩伴被拖死,被如今的隊友舉報送人頭。
我擅長的只有發(fā)呆。
發(fā)呆實在是一件舒服的事情,不用人陪,也不假外物,沒有評價,發(fā)不好了也不會連累別人。
其實發(fā)呆到了最后,想的只剩一件事情,就是活著。
那時我以為人生就像數(shù)學(xué)體系,而活著就是相關(guān)公理。
公理不證明,體系就莫名其妙。
我想為活著找一個理由,可是得到的全是借口。
或許活著不需要理由,就像公理不需要證明。
我曾經(jīng)背過一句話,為了考試寫作文用,羅曼羅蘭的。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rèn)識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
可是一直無法理解。
直到某天看見了另一句話。
“要熱愛生活,而非生活的真相?!?/p>
五 月亮
“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p>
有那么幾年,我每天晚上都要看月亮。
那些日子,下了晚自習(xí),一個人回宿舍,走在路邊,慢慢地著踱步,仰著臉,也不看路,旁若無人,肆無忌憚。
看月亮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找不到做它的理由。
我是個懶散的人,沒有理由的事情從來不做——即使做了,我也能找到理由。
人這一輩子,好像從生到死連軸轉(zhuǎn),其實仔細(xì)想想啥都沒干。有些事,比如吃飯睡覺,是為了維持生命,另外一些事情也差不多,逆著推到頭,也就是生存繁衍,基因流傳而已。分的細(xì)一點,有的事可能是為了得到別人的夸獎,有一些純粹是便于自我感動,另外某一部分或許是用來維持人設(shè);說的小一點,比如吃甜點喝可樂,只是為了獲得一點多巴胺;喝一口水多半是因為口渴,也有可能是用杯子遮擋不合時宜的表情或者故作姿態(tài)。
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也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罷了。
只是看月亮是為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努力回想當(dāng)時的心情,可是想不起來;我回憶月亮,卻忽然忘了月亮的樣子;我索性勾勒我自己,可只感到熟悉的陌生。
可能我記錯了,我沒看過月亮。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回宿舍,走在路邊,慢慢地著踱步,仰著臉,也不看路,看著看著,視野逐漸變窄,月亮慢慢模糊。
我拐進(jìn)沒人的角落里,越走越慢,終于坐下。
我忽然好傷心:我看了那么多年,月亮好像一直是那個樣子,從來沒變。
原來看月亮就是看月亮,就好像喜歡就是喜歡,悲傷就是悲傷,全是一個人的事情,不用掩飾,也無須證明。
反正也沒人在意。
六 春天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留不住的,比如月亮,比如春天,比如某個人的十幾二十歲。
作為三維生物,人類總是因為太容易明白空間上的唯一性而無法理解時間上的不可替代。
就像那個獨自坐在角落看月亮的家伙,記不起過去,也看不到未來。
眼底的月亮是一點三秒前的月亮,就好像春天不是那年的春天。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p>
手機(jī)里曾有不少照片,我那時以為拍下照片就能把那些事情留住。后來幾經(jīng)清理,所剩無幾;再后來,就很少拍照了。
日子一久,照片好像還是原來的照片,看照片的人卻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拍照的人了。
可是有些照片或者聊天記錄總是能一直呆在那個一天要清三次垃圾的強(qiáng)迫癥的手機(jī)里,就好像那個沒裝滿的抽屜。
我聽人說,手機(jī)或者電腦里的數(shù)據(jù)是刪不掉的,只能被覆蓋。
那你說,那些事情我是不是一直沒有忘記,只是再也想不起來。
在許久以后,我還剩下的,不過是不忍再看的月亮和想不起來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