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廣》

曹操在半夜醒來，四周是洶涌的洪水。

他看見七軍上下隨波逐流，尸橫遍野。而自己委以重任的左將軍，手無寸鐵，落水被擒。無數(shù)只手揪住他，繩子纏了一圈又一圈，推推攘攘，擁向中軍帳。

“文則？”

他不由叫道。

于禁好像什么都沒聽見，只是一步拖著一步，艱難地前進。

然后他看見了關(guān)羽。還是一部美髯，只不過已摻了銀絲。他高坐在帥案后，享受這暴雨賜下的大捷。兩邊都是衣甲光鮮的裨將，異口同聲：

“見了君侯，如何不跪！”

于禁還想維持體面的站姿。有人向他腿腘狠踹一腳。將軍身體失去平衡，跌仆倒了。士卒順勢將他摁跪在地。

這不好看。曹操評價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如此冷靜，還留意著臣子的賣相。外間下著雨，中軍帳內(nèi)亦是進進出出的人帶來的泥濘。于禁的面頰濺上了泥點，那整齊的劉海也被弄臟了。

關(guān)羽向前傾身，如猛獸般壓迫：

“降否？”

他其實不必這樣的。曹操感到了無名的怨恚。當初自己在下邳收降云長，何等禮賢下士。怎么，同是落魄人，就不能將心比心嗎？

那被俘的將軍掙開士卒的壓制，揚起頭來，只說了六個字：

“為曹公死，不恨。”

曹操想，于禁向來是尊他一聲“明公”的。以“曹公”相稱，好像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之前，兗州的事了。那時于禁多年輕啊，由王朗推薦而來，說是大將之器。他與他促膝長談，從此定契。他們打破了徐州，渡過了淯水，橫掃了官渡，定鼎中原。這一段君臣知交，注定要譜成曲，天下傳唱的。

然而他的路已經(jīng)走到盡頭了。果然還是那個于文則，立身持正，克己律下。

關(guān)羽神色肅然，沒有出聲。而于禁輕輕地笑了。

三十年來，于禁就沒笑過幾次。哪怕再大的勝利，慶功宴上，亦只是一臉平淡；尋常更是面若嚴霜。軍中甚至傳說，他是一個無情的戰(zhàn)爭機器。但他現(xiàn)在確實在笑。

關(guān)羽摔下一支令箭。劊子手立即一左一右架住了于禁。左將軍始終沒有再說話。帳外風中，依稀傳來俘虜們的嗚咽。

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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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在半夜醒來，四周是低頭的侍女。

襄樊的軍報，已于今晨快馬加鞭送到長安。他顛來倒去看了又看，不得不相信，這就是他選擇的人。

六十五歲的魏王長嘆一聲：

“吾知禁三十年，何意臨危處難，反不如龐德邪！”

他的眼窩是干涸的。沒有一滴眼淚留給那個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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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fā)于202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