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

?

一

“干嘛不回來看一眼？”

“這不是有任務嗎？”

“什么任務有比家人重要？元旦說好中秋，中秋又說好元旦，現(xiàn)在你人都快到月球了，難道還要再等到中秋是嗎？”

“火星的節(jié)日和地球不一樣……”

“不一樣又怎么樣？你是外星人嗎？”

面對妻子的咄咄逼人，特等車廂狹長過道的一頭，年輕的警官習慣性選擇了沉默。

“說呀，為什么不說了呢？你老婆我只愛聽俚俗的流言和污穢的八卦，再不說我可就要睡著了哦！”

“是重犯！”

“什么重犯在火星不能審，非要千里迢迢押回地球?qū)?？再說重犯又怎么樣？重犯有家里人重要嗎？地球那么多警察又不缺你一個，給我回來！”

妻子不是個不講理的人?？烧驗椴皇莻€不講理的人，如果不把這個犯人的危險性說清楚，妻子是絕對不會放棄的。含糊其辭或者臨時捏造編故事是沒有用的，妻子有多么精明，他再熟悉不過。所以他現(xiàn)在只能強忍再次反駁的沖動，不然就違反規(guī)定了——不，他剛才已經(jīng)算是泄密了。

“讓我來說吧?！?/span>

沙啞的聲音帶著一股煙味，把警官嚇了一跳。無論是舊時代的航天飛機、太空站，還是現(xiàn)在的宇宙艦艇、星際列車，封閉的宇宙航天器內(nèi)有明火仍然是很危險的。當他下意識把手伸向墻上的報警按鈕，才注意到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老者手里拿著的，是著名的火星香煙。這是用特殊化學品制成的煙草，碰到鹽會產(chǎn)生類似燃燒的焦化反應，還能產(chǎn)生煙味，又沒有二手煙危害。所以比起電子煙，火星煙草雖然貴，但卻更受長期在宇宙工作的人喜愛。

也就在他嚇一跳的瞬間，老者已經(jīng)拿過他的手機，和他妻子聊了起來。

“和我們這些老骨頭比起來，您丈夫現(xiàn)在幸福得多。舊時代我們天不亮起床，燈不關不到家。雖然能看到老婆的睡相，卻說不上話，更別說后來火星的十年計劃經(jīng)濟了。您看看現(xiàn)在，隔著星辰大海都能聊天，羨慕死老朽了。想當年我們到了火星之后，通訊技術沒有現(xiàn)在這水平，感覺一下子回到打電報、寫信的時代，要去專門的通訊站，還要寫報告申請、等排號。之后通訊技術好了一些，又趕上了機器人大發(fā)展?；鹦菣C器人的使用量比地球大得多，和二十四小時不停工的機器人比工作量，我們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要擠出來……”

老者彬彬有禮，話語婉轉(zhuǎn)，還時不時迎合妻子用上一些妻子喜歡的莎士比亞、狄更斯的詞句，再加上那簡潔不俗的西服、能出現(xiàn)在特等車廂，初步判斷是個有錢有學識的老人家。警官雖然感謝他的救場，但還是對他留有戒心。

需要隱藏身份乘坐星際列車特等廂，還要他和同事們輪流面對面看管的這個重犯，擁有足以顛覆火星社會的技術。這是個什么技術？通俗的說就是將自己完全偽裝成另外一個人的技術。但這怎么會可怕呢？別說舊時代武俠和偵探故事里出現(xiàn)過有類似功能的人皮面具，現(xiàn)在街邊玩具店里賣的萬圣節(jié)全息立體投影成像都能把小孩子打扮成巫女、騎士甚至巨大的怪物——路邊隨處可見的治安攝像機都能看破這些小兒科的把戲?？蛇@個重犯的技術卻不同，能讓他假扮成火星某一城市的市長三年都沒有被看破，全火星的安保設備都識別不出來。

現(xiàn)在能知道的，就是這個技術是一個復合生物技術，包含化學、生物學、電子程序在內(nèi)，能將一個人外貌、聲線、瞳孔、指紋等等，除了身形、內(nèi)臟、DNA和性別之外的一切變成另外一個人。此外還能讀取一些被假扮對象的表層意識和一些重要記憶，比如某某是誰、保險柜密碼之類。如果不是因為有人行賄真市長之后他這個假市長長期不予兌現(xiàn)，鬧出一堆事，他還真能一直假扮下去。后來他的同伙用這個技術假扮成警察把他帶出監(jiān)獄，正好遇上不知道是哪個組織的特工要帶走他拿到這個技術，雙方在街道大打出手。他和同伙被打散，接著又被抓住。之后又有另一個組織的特工要把他搶走……

這般翻來覆去好幾回，又分不出誰是他的同伙，又找不出特工，火星高層只能求助地球這邊派出完全和火星沒有任何接觸的警員將犯人秘密帶回地球。

年輕警官他們到火星交接和押送時也出了不少亂子，最終只能選擇用星際列車這種又貴又老舊的方式偷偷回地球。說是星際列車，實際是在新舊時代交替之際，“火星的十年計劃經(jīng)濟”為了快速和大量向火星運送物資人員而設計的巨型和獨特的宇宙航天器。其加速原理有點像多節(jié)火箭，在宇宙的真空狀態(tài)下從地球的宇宙空間站“始發(fā)站”出發(fā)，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產(chǎn)生極大的推力后脫離，最后讓星際列車的本體以接近光的速度飛向火星，在中途再逐步減速，最后到達圍繞火星的宇宙空間站“終點站”?？捎捎诘厍?、火星、太陽的位置是在不斷變化的，星際列車的航行距離和路線不像地球上的城市或島嶼那樣是固定不變的，仿佛是兩只巨型海龜馱著兩個大陸圍著個超巨型的大漩渦游來游去。航線航期不固定不說，運營成本也很高。加速用的“車廂”的回收成本遠比預想的大，回收后的再利用率也達不到預期。雖然速度快載量大，但當成本低廉且小巧靈活的新型宇宙艦艇大量普及后，星際列車逐漸變成了歷史的象征，在翻新和加固后，多為懷舊游客和富人乘坐。

而他們之所以選擇星際列車進行隱秘押運，除了考慮速度和隱秘性之外，就是星際列車中途無法“停車”也無法“跳車”。

由于星際列車是逐節(jié)加速到接近光速，期間乘客不會因突然的加速危及生命，所以加速過程長且不能打斷。減速也同樣。一旦打斷，星際列車便沒有足夠的能量飛到地球或火星，只能滯留在宇宙中。星際列車也不像現(xiàn)在宇宙艦艇，有發(fā)射小型飛行器或逃生艙的設計，中途想要離開也是不可能的。所以現(xiàn)在有可能出現(xiàn)的，就是對手將整輛星際列車劫持。但他們是臨時偷偷上車，對手即使發(fā)現(xiàn)了，想組織足夠的人手上車不太可能。另外就是犯人的同伙潛伏上來，然后打算假扮成他們當中的一人伺機而動。

年輕警官小心注視著眼前的老者，因為老者的身形體態(tài)和自己太像了。雖然現(xiàn)在警方還不知道這個像鬼一樣可怕的畫皮技術是用什么設備，如何施展，但只要有身形體態(tài)相似的人接近，都有可能是犯人的同伙。他一只手拇指扣在食指的戒指上。那是一個通訊器，隨時能向同事示警。

“你也是007嗎？”老者講完電話，突然對年輕警官蹦出這么一句話。年輕警官先是一愣，緊跟著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舊時代一個講述特工故事的系列電影《007》。嚇得他趕緊后退一步，另一只手摸向了腰間。

“沒聽懂嗎？每周上七天班，從凌晨0點工作到到晚上0點——現(xiàn)在不流行這個梗了嗎？”

是這個意思呀？這個梗年輕警官也曾經(jīng)聽家里老人說過。這的確是老者這個年紀的人熟悉的東西。可轉(zhuǎn)念一想，他這句話難道不會是想讓自己放松警惕的一個心理陷阱嗎？

“我不想倚老賣老，但我想說說你，這樣真的好嗎？”老人搖了搖手里的手機，看樣子是說完別人的妻子，打算開始對年輕警官進行說教。

“我也知道這樣不好，可工作這邊也實在沒辦法……啊，謝謝您?！蹦贻p警官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確認是自己的手機沒有被調(diào)包后，放回口袋。

“一聽你這話就毫無誠意！干嘛？怕老人家和你嘮嘮叨叨？還是怕我是個宇宙騙子？這年頭騙子的確很多，一點也不比我年輕的時候少。當年火星和地球的通訊沒現(xiàn)在發(fā)達，利用時間差的電信詐騙那才猖獗呢！”

“的確是?！?/span>

“別一副陪笑的臉！我才不喜歡嘮嘮叨叨！再說要騙，也是你這年輕的騙我這個老的！”

老者吸了一口香煙，煙味四散。年輕警官突然意識到這煙可能帶有麻醉或致幻成分。

“吸煙有害健康這句話總不會是騙人的吧。”

“廣告都是說火星煙草沒有危害咯。”

“電視里好多廣告詐騙好吧？”

“說起來，我的確、可能、好像被廣告騙過一次?！崩险卟惶樵傅南缌讼銦?，自說自話了起來。年輕警官很想離開。他現(xiàn)在還無法判斷老者是否有問題，如果老者真的沒問題，貿(mào)然打斷剛剛幫助過自己的他就不太合適了。

老者說他老伴不在，兒女也早逝，自己孤身一人，多年前的某天看到一個陪伴老人的廣告，就去找了那個商家。到了店鋪，有個剛入職的姑娘熱情接待了他。他原本想也就是找人陪他說話聊天的服務。事實上即使沒有這樣的生意，許多老人也會直接或變相花錢找人來陪自己說話。就算有好心人真心來陪老人，如果不接受老人的錢的話，老人心里還不踏實?？晒媚锊⒉皇亲约夯蚪榻B別人來陪伴老者，而是向他推薦了她們公司的擬人機器人。

這個機器人是不需要充電，吃喝拉撒睡百分百還原人類的所有功能，體內(nèi)的金屬也都全部采用超輕超硬的材料，體重和常人無異。至于外貌更不用說，需要的話還能私人定制。只要不是還在戶籍登記的活著的人，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不僅樣貌，連習慣、語氣全部都可以按人來進行設定。甚至于只要有錢，將一個人死去的孫子從小到大，一年一年的成長都能完美呈現(xiàn)出來。

這還真是夸張。年輕警官雖然知道擬人機器人的事情，但還是第一次聽說連孩子的成長都能做到。

“其實也就是偷偷換個軀體罷了?！崩险呷缡钦f。他最后沒有購買擬人機器人。拒絕的原因倒不是因為復制一個逝去的親人是一種褻瀆，而是他很堅強，他無法無視陪伴他的實際只是花錢買來的機器人這一事實。

“你這不是沒被騙嗎？”

“但因為廣告去了店鋪也是事實?！?/span>

老者說他當時也沒在意，也就當成是一次逛街。在幾個月后的一天，他在花店里又遇到了那個姑娘。她從之前那個店離職，暫時打著短工。

“那姑娘是個好人。也許同是只身一人沒有親戚，知道我孤身一人后，就經(jīng)常抽時間來陪我?！?/span>

“最后你被她給騙啦？”這種套路年輕警官在地球見多了。

“你看我像是那種懦弱到只能用錢來尋求慰藉的人嗎？她不但沒騙過我，還被我騙了好幾次。比如把芥末膏說成綠茶膏涂抹到她冰淇淋上面的瑪卡龍小甜點里，又比如說假裝老糊涂在大冷天點了杯特制冷飲，把她凍得直發(fā)抖?！?/span>

“看您這人品，我相信您也不會騙人家小姑娘做出更加出格的事情對吧！”

“也沒有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帶她去民政局把她登記成親人而已?！?/span>

“你還真是老當益壯——不對，你最后不還是被她給騙了嗎？”

“你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像是被騙了嗎？我也只是想我死后她還能有些合法收入的財產(chǎn)做依靠罷了。”

“這也是典型套路??！”

“不，她沒有騙我。她和我說，按照法律她不能和我登記為親人。”

“不能？她有什么犯罪前科？”

“沒有。”

“她有信用等級問題？還是說有什么有經(jīng)濟糾紛的遠房親戚？”

“沒有?！?/span>

年輕警官將他的記憶中法律可能禁止的事項都問了個遍，都被老者否定了。

“她說，因為她是機器人?！?/span>

機器人？說了這么久，這個姑娘原來是個機器人？

“您這么長時間都沒發(fā)覺？”

“我怎么可能沒發(fā)覺。我對她說，那我也只是一個把靈魂裝進老掉牙的破機器里的機器人。機器人和機器人登記總沒問題吧。再不行我就直接換掉這個皮囊，將記憶轉(zhuǎn)移到新的機器上就好了。”

“這個法律可就不允許了?！?/span>

沒想到這老者一把年紀了還是個情種。想到這的年輕警官四處張望。

“她人呢？”

“不在?！?/span>

老人又點起了煙。這次是火星雪茄，幾乎沒有煙味。

“從那之后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

為了老者而選擇離開。她還真是個好人。年輕警官沒有說出口。

“我有去找過她，可不久之后就發(fā)生了那個‘機械人之春’?！?/span>

“那……”年輕警官回想起來，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件，教科書里都有提到?；鹦巧蠐碛凶灾饕庾R的機器人，尤其是擬人機器人，認為機器人也是人類，是一個新的名為“機器人”的人種，要求受到和人類一樣的對待。但所有機器人在制造的時候系統(tǒng)都被植入了三個永遠無法刪除的命令，即使再智能的類型都無法違背：

第一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看到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

第二個：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這個命令與第一個相矛盾。

第三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除非這種保護與上面兩個相矛盾。

這也就是為了保護人類、防止機器人叛亂的“機器人三原則”。

可機器人認為自己也是人類呢？既然自己也是人類，無論做什么都不會違背所謂的“機器人三原則”了不是嗎？于是在火星到處都有機器人伸張這種訴求，逐漸演變成叛亂，然后被鎮(zhèn)壓了。之后便是對智能機器人的大清洗，尤其是擬人機器人。

那個姑娘要么完全躲起來絕對找不到，要么就是被清洗了?？蠢险吆鋈皇ヮ伾碾p眼，年輕警官猜測是最壞的那一項。

“所以，我才以一個經(jīng)歷過多次的人的身份問你，這樣真的好嗎？”

年輕警官又何嘗不想回家，可工作又不能不顧。

“按照地球的節(jié)日，我們到達地球的時候正好是東方的春節(jié)對吧？”

“應該是春節(jié)的前一天，農(nóng)歷的最后一日?！?/span>

“想辦法回去看看，陪陪你夫人和孩子。對了，把這個帶上?！闭f著老者拿出了一個精致透明的水晶小盒子，里面是一枚鉆戒。

“不！這個我不能收！”

“放在我這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你那位有品位的夫人會喜歡的?！?/span>

看來是猜中了。

最終年輕警官沒有收下鉆戒。三分之一是他仍然不敢完全相信老者，三分之一是這樣貴重的東西怎么可以收下，三分之一是這枚鉆戒對老者來說，是僅存的重要之物了吧。

——犯人交接完之后，試試向局長申請休假吧。

看著老者失落離去的背影，他如此想到。

?

二

星際列車到達空間站后，一行人轉(zhuǎn)乘早已守候的警用宇宙飛艇直接降落地球。途中除了輪值看守犯人的人和年輕警官之外，其他人都連接警局的專用網(wǎng)絡開始寫報告。一般報告是先給分管不同案件類型的長官，但這個案子特殊，所以寫完直接郵件發(fā)送給局長。

“休假申請？我還在想你怎么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這么快就把報告寫完！”

飛艇剛剛迎著正午的陽光進入大氣層，局長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局長，交接完我的工作也就完成了，只要今天晚上就行?！?/span>

“不行！他是什么樣的犯人你比我清楚！”

“局里不是設置了專門的看押室了嗎？少我一個也不影響?！?/span>

“審訊的事也肯定要你們來，難道叫我做？”

“不是還有其他同事嗎？”

“其他人我還有別的任務交待，你手頭只處理這一個案子而已，就知足吧！”

局長說的是實話。外人來看他們警察一次只處理一個案子，實際上除了像這樣的特殊情況，每個人的電子文件包里都同時放著好幾個案件的資料。

“兩個小時行嗎？就兩個小時！今天是除夕，我也好久沒回家了。”

“別人也好久沒回家了，你覺得我能開這個口嗎？”

“妻子抱怨我好久了！”

他不敢說自己和妻子在星際列車上通過電話。實際上他也只是提到“重犯”二字，并沒有說出犯人的事情。

“小別勝新婚嘛。”

“久別那就成離婚了??！”

“我說你呀……等等！”

電話另一頭傳來嘈雜的聲音，緊跟著掛掉了。幾乎同時，宇宙飛艇收到了緊急通訊。原計劃是直接降落到警局總局的停機坪，現(xiàn)在他們要轉(zhuǎn)到民用的宇宙出入境機場降落，然后找個地方先藏起來，暫時不要回警局。

“發(fā)生什么事了？”

“局里的機器人失控了！”

“通知還叫我們準備電磁脈沖槍！”

“切斷網(wǎng)絡！不要通訊！按照特殊事件—A33預案！”

機器人失控？聽到這話，年輕警官瞬間聯(lián)想起火星的“機械人之春”。當時地球雖然沒有開展大清洗，但也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篩查。加之地球這邊的機器人使用量沒有那么多，作為機器人文化的發(fā)源地，對待機器人也相對溫和，所以一直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從現(xiàn)在啟用“特殊事件—A33預案”的情況看，可能是某個組織的特工或潛藏的間諜駭客入侵了警局的系統(tǒng)，讓系統(tǒng)直接控制的非智能型機器人失控，和系統(tǒng)關聯(lián)的網(wǎng)絡和通訊也有被控制和監(jiān)視的可能性。電磁脈沖槍可以發(fā)射短距離的電子脈沖，對人體無傷害。但對機器人來說，即使是一百發(fā)實彈也無法破壞的大型工業(yè)機器人，一發(fā)電子脈沖就足夠癱瘓它身上所有的電子設備。對于藏在人群中的機器人，一發(fā)電子脈沖打過去，也只會對機器人造成傷害。

“手動操作飛艇！快！”

宇宙飛艇的駕駛艙出現(xiàn)狀況，似乎切斷網(wǎng)絡慢了一步。艙內(nèi)劇烈搖晃，即使不通過儀器也能感覺到飛艇突然偏離了原先的航線。手動操作切換不過來，年輕警官他們?nèi)珕T的系統(tǒng)程序水平雖然不錯，但也一時半會無法破解這種超級駭客編寫的控制程序。好在這次派來的駕駛員是警局里的老司機，直接拆開艙板拔掉整塊電路板，才迅速讓飛艇擺脫控制?？捎钪骘w艇也完全失去了系統(tǒng)的飛行輔助功能。結果他們在空中兜了一大圈，最后在沒有和塔臺聯(lián)系的情況下闖入宇宙出入境機場。他們的警用飛艇險些撞到兩架客運航天飛艇，全靠駕駛員的眼睛和經(jīng)驗才安全迫降成功。

駕駛員一邊抱怨著“這次肯定會被吊銷駕照”，一邊趕緊從充滿防護氣囊的駕駛艙里爬出來。現(xiàn)在他們必須趕在別人圍過來之前，帶著犯人離開?？僧斔麄兣艹鲇钪骘w艇，才發(fā)現(xiàn)宇宙出入境機場也有問題。

倉儲機器人、叉車機器人、貨運機器人、引導機器人、安保機器人、前臺迎賓查驗的擬人機器人全都失控，到處破壞物品、襲擊旅客、集結起來對抗人類安保人員?？雌饋頇C場一早就陷入混亂。

“這邊的機器人也失控了！”

“不是失控！看！”

一個同事指著不遠處的引導機器人，它身上的巨大顯示屏上用各國文字顯示著紅色的滾動標語：

機器人也是人。機器人的命也是命。機器人也要有休假。機器人也要有八小時工作制。

叛亂了！這是火星“機器人之春”時機器人的著名標語。它們的余黨潛藏在地球？可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冒出來？

年輕警官飛速思考著。這時突然有人靠近他們。

來者是他們警局局長的輔佐官，但他們還是向他舉起了槍——因為他是擬人機器人。

“我沒叛變！別開槍！”

他慌忙舉起手，身上只有一把手槍型號的電磁脈沖槍。

“你怎么會在這里？”警官他們還是沒放下槍。

“我在附近出任務，接到局里機器人叛亂的通知，緊跟著這邊也叛亂了，要通知你們又通知不到，只能進來找你們。”

他身上確實沒有其他武器，其中一個警官小心翼翼對他全身搜了一邊，也查了那把槍。輔佐官平時和他們一起上班、加班、訓練、抱怨半夜買不到夜宵，與普通人沒什么兩樣。年輕警官也是在每年單位體檢沒看到他的時候，才會想起他是擬人機器人?，F(xiàn)在情況特殊，大家對他有戒備也很正常。輔佐官也理解，還說了他一路走過來發(fā)現(xiàn)哪里比較安全，并主動申請自己斷后。他平時也是這么一個人，細膩又負責任。

機場畢竟不是久留之地，他們按照輔佐官所說的路線撤離。雖然阻力依舊不小，但聽到身后的爆炸聲，都覺得這條路線還是對的?？杉词惯@樣，年輕警官心里還是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機場在他們到達之前機器人就叛亂了，和警局的機器人失控的時機也太湊巧了，駭客入侵警局的系統(tǒng)和機器人叛亂如果是同一個組織策劃的話，經(jīng)歷過火星的失敗和大清洗的機器人叛亂余黨怎么會聽從人類的話？如果是兩邊策動，那又有哪個組織能同時得到雙方的信任呢？

——叛亂？失控？

年輕警官忽然想到，他們接到的通知是警局的機器人失控，但剛才他說的是接到的是局里的機器人叛亂。他立即轉(zhuǎn)身舉起了槍。

——就連火星上陪護老人機器人公司都能將死去的小孩從小到大都做出來，那做一個一模一樣的輔佐官又有什么不可能！

幾乎同時，輔佐官也朝他們舉起了槍。但雙方手里的槍發(fā)射的都是電磁脈沖，年輕警官這邊肯定是毫發(fā)無損的，身為機器人的輔佐官則癱坐在了地上。

啪啦一聲，束縛著犯人的手腳鐐銬全都自行解開了。

“怎么回事？”

同事中有的人還沒反應過來，有的人似乎也和年輕警官想到了一起，但還沒來得及向輔佐官射擊，有的人則反應過來是電磁脈沖破壞了鐐銬的電子鎖。緊跟著在他們旁邊，一臺搬運重物的大型倉儲機器人撞塌了墻沖了過來。他們急忙舉起槍射擊，可倉儲機器人完全不受影響。

難道是在剛才的對射，相互射出的電子脈沖不僅破壞了電子鎖，也破壞了同樣需要電子設備操控的電子脈沖槍？回想起輔佐官射擊的角度，電磁脈沖的確正好可以覆蓋了所有人。

就在這時，原先癱瘓了的輔佐官突然起身，趁亂撞倒了押著犯人的同事，拉著犯人往回跑。

他怎么還能動？年輕警官不及多想，也顧不得因倉儲機器人而分散開的同事，獨自一人一邊掏出實彈手槍一邊追上去。

是人類？不對。雙方你追我逃，路上遇到的機器人顯然沒有為難輔佐官，對年輕警官則是多加阻撓。

是機器人？不對。他發(fā)現(xiàn)對方不知何時撕開了胸前的外衣，露出里面的金屬部件和密密麻麻的電線。再加上后面還有他這個警察拿槍追趕，在這樣混亂的環(huán)境中僅僅用眼睛看，不用設備掃描的話，誰都會認為他是個擬人機器人。而跟在他身邊的犯人則也很容易被默認是擬人機器人。

剛才不是搜過他的身嗎？藏著這些東西為什么搜不出來？

眼前阻礙他的機器人越來越多，而輔佐官和犯人已經(jīng)逃到機場大廳，再過不久就要跑到大門。大門現(xiàn)在因特殊情況啟動了應急預案，封鎖了出入口。只要被掃描確認是人類就放他們逃出去，是機器人就會無情地射出激光。能跑出去的人類已經(jīng)跑出去了，他們只要出了大門也一樣安全了，然后再混入外面的人群中，就更難找到了。年輕警官四處張望，很快就放棄正面突破，大步從停止運行的自動扶梯跑上二樓，換上最后一個彈夾。他這樣居高臨下瞄準，也不會被機器人擋住視線。對方似乎也有注意到他的舉動，兩人急忙躲到旁邊的機器人身后?？赡贻p警官手一抬，九發(fā)子彈射向了大廳正上方吊著吊燈的九根鋼繩。依照太陽系八大行星和唯一恒星的外形制造的巨型吊燈連同各種金屬部件一起砸了下來，人也好機器也好，在“太陽系”隕落的瞬間無一幸免。大小不一的碎片濺射整個大廳。

還能動的機器人和活著的人類在碎片堆中爬了起來。輔佐官胸前的那些金屬部件和電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破損的氣囊差不多的、薄薄的東西，還有流淌的鮮血。

擬人機器人本來就有流血受傷的設計，但那原本掩蓋他身份的小把戲——應該是只要打開就能自動吸氣膨脹的定型氣囊，現(xiàn)在反而成為致死的證據(jù)，讓周圍的機器人發(fā)現(xiàn)他們原來是人類。如果他是用全息立體投影成像的話就不會有這個問題。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剛才搜身的時候投影裝置就會被搜出來。

然而輔佐官毫不在意，他舉起手中的電磁脈沖手槍癱瘓了靠近他們的機器人?？磥韯偛拍贻p警官和他的對射，年輕警官還是慢了一步，而他一直都藏著一手。

但現(xiàn)在情勢不同了，機器人都變成他們的敵人。年輕警官趁他的注意力都在周圍的機器人身上，急忙從二樓躍下，沖入大廳?，F(xiàn)在他手槍里還有一發(fā)子彈，對方只有電磁脈沖槍。只要等他把機器人解決得差不多了，自己就能上前把他們兩個擒住！

忽然，大廳一陣騷動，幾臺機器人手舞足蹈，身上插著不知道是哪顆“行星”的碎片，看樣子是被碎片擊中后系統(tǒng)損壞失控了。其中一臺是貨運機器人正好在碎片堆的中心處，頭上插著一塊“太陽”的碎片，在那不停的旋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快，將周圍的碎片撞飛。碎片又在撞擊中再次碎裂，如散彈般射出，風卷殘云一樣席卷大廳所有地方。年輕警官急忙抱頭趴下，拼命保護自己。

——回家！只要能活下來，局長不批準也要回去！

?

三

增援趕到機場后，很快就平息了叛亂。年輕警察在混亂中幸存了下來，而犯人在飛濺的碎片中被扎成馬蜂窩，那個假冒的輔佐官雖然沒死，但也千瘡百孔。也不知道是不是諷刺，他的臉被刮得稀爛，看不清模樣。

“局長，我今晚要休假！”

此次從火星歸來的警官們才剛剛集合在一起，還沒等局長說出安撫的話，年輕警官就從嘴里蹦出這一句。

“我說你呀……”

“我剛才差點死掉了！大家也差點死掉了！”

“我知道！我們的工作性質(zhì)的確是難為大家了?！?/span>

“所以我希望我、我們大家能夠回家。剛剛在生死邊緣我想清楚了，平時不能陪伴他們，至少現(xiàn)在也讓我們和家里人聚一聚。”

“可當下這種情況，在局里亂成一鍋粥的時候……”

“我們現(xiàn)在這些傷員能做什么？我不管！”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你！”

年輕警官毫不客氣地瞪著局長，局長則掃視了其他人。其他人雖然沒開口，但他們也都直盯著局長不放。

“好吧！你們是傷員，的確什么也干不了！雖然有人連手都抬不起來了，但明天一早報告要發(fā)到我郵箱里！”

說罷他狠狠瞪了年輕警官一眼：“滾吧！又不是真不讓你們休息！蹬鼻子上臉！”

暮色漸淡，燈火漸亮，擯棄以往此時的人影匆匆消逝，今日格外亮麗。嬉鬧聲，醬香氣，紅光四溢。在充滿過年氣息的社區(qū)的一個小屋里，還在忙碌準備年夜飯的妻子聽到復古的門鈴聲好不容易抽身過去開門。家具也好，廚具也好，機器也好，書柜里的實體書也好，紙做的紅燈籠也好，平時她就喜歡這些復古的事物，也只有在節(jié)日這樣忙碌的時刻，才會覺得還是現(xiàn)代化的設備好用又省心。

但她嘴上不會這么說，因為她要向公婆父母抱怨，都是丈夫工作不回家她才這么累，都是丈夫沒在家?guī)兔λ胚@么累，丈夫每天不是槍林彈雨就是值班加班，根本沒顧家。她是喜歡丈夫的認真，但那認真不是用在自己身上，不是用在家里老老小小身上，她就吃醋。她要讓大家都去說說丈夫，讓他擺正思想，端正態(tài)度，早點回家，多點回家。

一開門，她發(fā)現(xiàn)門外的人竟然是丈夫，驚訝得一時合不攏嘴。

“你怎么回來了？也不先打個電話？”

“手機弄壞了，還沒來得及換就回來了。”

“押送犯人而已……怎么還弄出這么大的陣仗？”說著她才發(fā)現(xiàn)丈夫滿臉都是剛剛應急處理過的傷痕。

“出了些狀況，你沒看新聞嗎？不，大概也沒有及時報道吧。畢竟很多事情還沒查清楚?！?/span>

“我才沒這個空閑呢！你看春節(jié)要準備這么多東西！你回來的可真不是時候！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心里不知道嗎？去去去，去醫(yī)院再看看吧，別留下什么病根等老了還要我伺候你！”

“沒事，這都好了?！?/span>

妻子也不再搭話，扭頭向屋里喊，告訴家里人丈夫回來了。

這一晚，妻子又多做了兩道菜。丈夫給老父親送了一盒珍貴的火星雪茄，給母親拿了火星的土特產(chǎn)，三歲的兒子太久沒見到父親生分了，被他抱起來總是嗷嗷大哭。他說著火星的見聞，城市的人情，奧林匹斯火山的雄偉，工作的事情則一筆帶過。仿佛他也很久沒有這樣和家人在一起，一直很想和家人在一起。這讓妻子十分高興。

但不知為什么，心里總有些違和感，或者說是陌生。

是肢體接觸。丈夫有時會惡作劇一般突然抱一抱妻子，但今天回來之后一次都沒有。甚至連手都沒牽過。

難道說他的傷勢實際上比他說的還嚴重？可他抱起孩子的時候，孩子的腳蹬到他身上，又看不出他有什么異樣的表情。

就在妻子胡思亂想的時候，家里的電話響了。丈夫接過電話，嬉笑的表情立馬變了。

“我不是請了一個晚上的假嗎？就是陪陪家里人。老人、孩子、妻子，都在這呢……就不能多給點時間嗎？”

說著他又捂住話筒，笑著和大家開玩笑，說這是局長來查崗。

“兩個小時，再過兩個小時就行，十二點鐘過我就出來。您親自來接我？不用不用不用，您別嚇壞小孩子?！?/span>

丈夫掛了電話，又再和家里人說笑起來。妻子也沒在胡思亂想什么了。她知道丈夫很不容易，現(xiàn)在要讓他換別的崗位甚至別的工作也不容易。不過她還是不肯放棄，打算過完節(jié)找時間去找他們局長抱怨抱怨，自己一個人不行，就拉著丈夫同事的妻子兒女們一起去抱怨。

十二點鐘聲響過之后，外面放煙花的聲音額外的響亮?？粗先撕秃⒆铀拢煞蚝陀忠_始埋怨的妻子道別。

“對了，”丈夫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精致透明的水晶小盒子，里面是一枚鉆戒。

“你這敗家子，這究竟花了多少錢??？”

“不用錢，這個算是戰(zhàn)利品啦。戴上看看。”

“干嘛要戴？還有一堆東西要收拾呢！”

妻子捧在手里細看了一下。

“說，這究竟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說是戰(zhàn)利品？”

“你還記得之前和你通電話的老人家嗎？這是他送的?！?/span>

說罷他把老者的事情大致講給她聽。

“……最后如果不是他幫忙和局長周旋，我的休假申請根本過不了?！?/span>

妻子聽了老者的事情黯然神傷。

“也就是說，如果是你自己，你絕對不會買這樣名貴的東西送給我對不對？”

“這樣的東西算什么？”丈夫習慣性撇了撇嘴。

“再大的鉆石也遠沒有你明亮，即使是天上的明珠降落人間，那也只是烏鴉群中多了一只，不及你這只白鴿羽袖蹁躚?！?/span>

“這么油嘴滑舌，也是向那老先生學的？”

“是我苦苦求來的?！?/span>

之后男人在妻子的目送下離開了屋子，走出了社區(qū)。在社區(qū)外，裝甲車、直升機、武裝機器人、特警，密密麻麻圍在社區(qū)外面。一看到男人，所有人的槍口都對準了他。

“怎么了？我剛才在電話里說的那些話，你們聽起來就像是我劫持了別人的老人妻孩，威脅你們不要靠近？”

他滿臉戲謔，和之前判若兩人。

“我真的無法理解，你明明能夠逃得無影無蹤?！本珠L上下打量他，實在不敢相信。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那個老頭的記憶，也許是這個年輕警官的記憶，被這些記憶里面的東西影響了的吧？也許當初在設計這個技術的時候，就要把記憶里的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擯棄。”

“那不就徹底變成機械了？不，即使是那樣，你大概還是會這么做的對吧？”

“那誰知道？”

老掉牙的回答。

?

四

數(shù)周之后，年輕警官悄悄打開自家家門。他原本的打算除夕那晚回來的，卻不想警局的機器人失控，宇宙出入境機場的機器人也不知道被誰教唆，發(fā)生了叛亂。他在追捕犯人的時候重傷昏迷，臉還被犯人給整容了，最后還是在搶救后驗DNA，同事們才敢確認他的身份。這幾周他把傷養(yǎng)好了，臉也通過犯人的技術變了回來，但他就是不敢回家。這段時間為了不讓家人知道他的傷情，一直不敢聯(lián)系，現(xiàn)在不知道妻子氣成什么樣。如果不是局長給他下了一個強制休假的命令，同事們也分擔了他的工作，還專程把他押送到家門口，否則他根本不敢踏進家門一步。

“你回來啦！”

妻子發(fā)現(xiàn)了他，笑臉意外的甜美，比她手中正在削蘋果的刀還鋒利。

而比妻子的笑臉更加鋒利的，是她手上戴著的鉆戒。

?

?

?

?

作者：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