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敢細想其中的情由，因為我看的書都教導我不要隨意評價別人，免得有人來教育我，說我受刻板印象荼毒過深。

這個啟示由來已久，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

“古月，我能不能看看你的手機。”萌萌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我一哆嗦，手機“啪嗒”一聲砸在了電腦上。

我剛想問為什么要看我的手機，萌萌已經(jīng)把手從后面伸過來，抽走了我的手機，坐在我后面的床上用手指劃拉起來。

我看見她面色平靜如水，無悲無喜，空氣凝滯了幾秒，她恢復了往日里開朗明媚的笑臉“我還以為你在和什么小男生聊天呢，就翻了一下，原來你只是在刷朋友圈嘛，干嘛那么怕我。”

“沒......”我哽住了，并不知道如何往下說，從一開始她就是違和的戲妝拼貼在新疆瓜果中間，我看著眼前這個小人兒，心如亂麻。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感覺到她身體輕輕地顫動，指尖發(fā)涼。我轉過身來，把整個的她抱在懷里。

她的發(fā)香撲鼻而來，和往常一樣滋味。

她哽咽著，我感覺到她的眼淚透過了我的毛衣和秋衣，經(jīng)過層層的過濾，流到我肩膀的時候，已經(jīng)像窗外的冰雪一樣寒冷，凍得我牙齒幾乎打起架來。

這個小小的出租屋，離我學校有不近的距離，然而溫暖舒適，外面天寒地凍，屋內(nèi)的暖氣實際上很足，但是此刻我們只能擁抱著相互取暖。

我并不敢細想其中的情由，因為我看的書都教導我不要隨意評價別人，免得有人來教育我，說我受刻板印象荼毒過深。

我叫古月，剛剛過了十九歲生日；她叫萌萌，十四歲，上初中一年級。因為她媽媽時尚而又開朗，所以我一直叫她的媽媽英姐，而她們母女兩個都對我直呼其名。

“我媽媽為什么不屏蔽你？她忘了嗎？”懷里小小的萌萌，泣不成聲?！盀槭裁床黄帘文隳兀m然把我屏蔽了，但她難道不知道我有可能通過你看見這些嗎？”萌萌的肩膀一起一伏，淚水梗阻她的喉嚨。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從老陸走進來的那一刻就知道了，為什么我可以和其他同學一樣上小課了，為什么我們過年不用再回新疆去了，為什么我的老師對我格外關照了，有了演出的機會也給了我......”

萌萌沒有說下去，聽得出來，她知道陸先生的出現(xiàn)，是她和媽媽生活命運的轉機。

我心疼地抱著萌萌，她只有這么小，卻早就知道了那樣多的事情。

......

我記不清那天的具體情景了，也許是萌萌的淚水太冰涼，我的肩膀因此酸痛了好多天。

萌萌那天大概哭了很久，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我后來沒有聽清，我也不愿意聽清，我只是影影綽綽聽見“爸爸”、“愛你”和“沒辦法”這樣的字。

那天阿英是突然回來的，鑰匙轉動的聲音傳來的時候，萌萌從我身上迅捷地彈開沖向了廁所。我愣了一下，轉過去把電腦打開，裝作在工作的樣子。我知道，從我不能面對阿英回來的一刻起，我就和這個家再也分不開了。

“英姐，你回來啦，外面冷吧，陸先生不上來再坐一會了嗎？”我懂事地接過阿英手里的水果，強裝鎮(zhèn)定。

“啊，你陸叔他回家去了，我給你倆買了點水果。哦，對了，明天你們倆去看線下的脫口秀吧，我也不懂你們年輕人喜歡的東西?！闭f著，從包里掏出了兩張票來。

“耶！”萌萌從廁所蹦跳著走出來，一把抱住了我和阿英。我們?nèi)齻€放聲大笑，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那天我和萌萌睡在一起，在這個兩室一廳小出租屋里，我們度過了難眠的一晚。萌萌支著腦袋深深地看我，在黑暗中，眼睛閃閃發(fā)亮。

“古月?！?/p>

她叫我的名字。

“古月，你知道了我媽媽和老陸的關系，你以后還會來給我上課嗎？我是說，你還會認為我天真可愛，真心的，喜歡我嗎？”

我并不敢細想其中的情由，因為我看的書都教導我不要隨意評價別人，免得有人來教育我，說我受刻板印象荼毒過深。

我閉上眼睛，在黑暗中點了點頭，我聽到她嘆息一聲，把頭挨著我的胳膊。

萌萌去學校找老師上一對一的小課了，這種小課的課酬貴得嚇人，一次課就抵得上阿英付給我一學期的課時費。

寒假后半段，學校下了清校的命令，不允許學生接著住在學校宿舍里，我只能收拾了衣服，住在了阿英的家里。

“英姐，你對我真好，我給你和萌萌添了好多麻煩，要沒有你，我一個女孩子，真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以后就不收萌萌的課時費了......”

說到這里的時候我的眼淚流了出來，也許是北漂學子思慮深重，感懷良多所致。

“哪里的話，多你一個也不算多呀，你在這里就整個假期都可以給萌萌補課了，以后課時費還會照付你的，你放心，萌萌是真的很喜歡你，總是希望能加課呢！”阿英依然爽朗愉悅，并不介意我的留宿和蹭飯，我很感激她的慷慨大方，便時時處處留心能不能幫她刷刷碗筷，洗洗衣服。

萌萌去上小課的時候，阿英和我便在家中嘮嘮家常，我會看點書，阿英并不打擾，但是間隙也會和我說上些話。

我知道了她心比天高，希望萌萌以后能留在北京，結束她半生流離失所漂泊不定的狀態(tài)。

想到學校的清校，想到自己對北京人的敬畏，想到我并不富裕的家庭難以支撐我在偏遠的外環(huán)買一個廁所的首付，我只想逃離北京。

“古月，你該找一個北京本地的男朋友，你學歷不低，收拾收拾也青春靚麗，也留在北京，把你爸媽接了來，多好。”我喑然不語，心中暗暗笑她的世故與天真。

其實我也好奇她給萌萌規(guī)劃著怎樣一條留在北京的道路，這條路有多少荊棘要劈開，她又要付出什么樣血和淚的代價。

萌萌的爸爸在什么地方，而她對萌萌又有怎樣的定位。

我和萌萌情誼越來越深厚，阿英知道了我喜歡相聲和脫口秀，也像變戲法一樣常常留門票給我，我也常去萌萌的學校看她練功彩排。

陸先生不常來，阿英在家里也從沒有提起陸先生，陸先生自從那次出現(xiàn)以后，便慢慢淡出了我的視線。

關于阿英和陸先生的關系，我記得在家生活的時候，曾有老人一針見血地說出些話糙理不糙的真理：“一男一女，能有什么關系呢？”這似乎暗示著，阿英為萌萌帶來的生活改變，阿英不再做微商的工作，阿英突然拿到的價格不菲的票，陡然的改變，在悄然又震聲地表示著某種齷齪與無奈。

阿英曾對我提起過，要我找一個北京當?shù)厝俗鰧ο蟮脑?，并不是一句戲言。在假期即將結束的時候，我?guī)е让热ズＱ箴^玩，那天就有一個陪同的男孩子。

他叫陸然，是陸先生的孫子，就讀于我隔壁的理工類學校，比我大一歲。

萌萌緊緊拉著我的手，在七拐八彎當中甩丟了陸然。

盡管我對陸然沒有任何想法，但出于對北京人的敬畏，在他的面前，我依然畏畏縮縮。陸然問了我家的情況，是否有讀研和出國的打算，我很怕很怕回答這樣的問題，害怕自己被數(shù)字禁錮，失去了自我的意義。

海洋館之行，我沒有和陸然說超過十句話，陸然在后來和我們走丟以后，意外在海洋館和一個江蘇小女孩相談甚歡，此后不提。

阿英暗示我她可以在陸先生面前對我美言幾句，只要我喜歡陸然，就可以發(fā)起攻勢，我看了一眼萌萌，笑著說我不想太早戀愛，我還想賺錢和學習，此后揭過不提。

仍然是萌萌出去練功的一天，阿英在廚房喜滋滋地做飯，接到了一個電話。阿英嬌俏地回應著，時不時發(fā)出嬌媚的笑聲。

“這個年頭，不管老女人還是小女人，都要用錢砸呀！沒有錢，哪有女人愿意跟你。”阿英的語調，是潑辣的，脆生生的，然而又有些冷和澀。

這是阿英的做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依然不變的啟示。這是指導她生活的座右銘。

關于，女人，金錢，自己的價值。

我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猜想她是在和一位女性好友打電話，商量自己的終身大事。

“哦，我忘了我們家的小老師還在屋里呢，我等下出去......”她突然壓低了聲音，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去，在鐵門的“吱呀”聲中，我假裝在專注學習。

阿英的女性好友，是一位來自南京的闊太太，珠光寶氣，面容姣好。我叫她于姐。

于姐的女兒阿玉，是萌萌的同班同學。不同于萌萌的天賦異稟，阿玉骨架沉重，嗓音粗啞，然而豐潤美麗，喜歡洛麗塔、漢服和JK，是一個和潮流合轍的女孩子。

可能因為衣食無憂，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阿玉的性子柔順，善良可愛。

于姐在南京經(jīng)營著一家公司，沒有時間關照自己的女兒，她和阿英交好，于是把女兒托付給阿英。

于姐不差錢，她提議阿英和萌萌搬進新的房子里，生活費由她來出，而阿英就順帶著照顧她女兒阿玉的飲食起居。

知道這個消息的阿英喜出望外，她迫不及待地告訴我這個消息，我猜想，她是為了打消我對她突然不做生意卻有了收入來源的變化所感到的困惑。

她從來不在我面前主動討論陸先生，似乎她從沒有把他引入到我的眼里。興許她以為我同萌萌，都被蒙在鼓里，陸先生只是他們在北京結識的一位當?shù)責嵝呐笥讯选?/p>

這一年的三月，阿英帶著萌萌和阿玉，搬進了離戲曲學校很近的一棟精裝三室公寓里，阿英正式開始管照兩個女兒，成為了全職的陪讀媽媽，我也成為了兩個女孩子的共同家教，薪資漲了三倍。

有一天吃飯，萌萌突然對阿英說，她如果考不上戲曲學校，就想回到新疆劇團，當個小演員糊口。從來不曾責罵過萌萌的阿英，在那一天當著我和阿玉的面，打了萌萌一耳光。

關于“望子成龍還是望子成狗”的命題，我曾在授課的時候和萌萌、阿玉聊過，我自知自己出身于小城市，不能飛到枝頭當鳳凰，也不妄想依靠婚姻改變命運，當我對萌萌說起，我想去一個環(huán)境好一些的小城，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一輩子租房為生的時候，萌萌的眼睛被我點亮了。

“我也不喜歡北京，我要回家去，吃喝不愁，然后和Andy結婚，他喜歡什么，我就給他買什么?！?/p>

Andy是阿玉的小男朋友，但其實是戲曲學院附中高中部的學長。之所以以“小”來命名，是因為阿玉出手闊綽，總是送給小男朋友價值不菲的禮物，像什么幾千塊的鞋子手表化妝品，仿佛阿玉是在包養(yǎng)著Andy。

阿玉成為了我的學生以后，我給兩個女孩上課就輕松很多。阿玉過于活潑，很喜歡《甄嬛傳》，常常正在上課的時候冒出幾句“你真是讓朕愛不釋手”的俏皮話，還常常挑逗我和萌萌，讓我們談戀愛之類。

“古月，你知道嗎，你和我們練功的譚老師很配，他上課說他就喜歡你這樣沉靜的姑娘，雖然他有點老，但是他嗓子是真的好，男人有才華，不是很難得嗎？”

我料想的到阿玉的早熟，畢竟戲曲學院是一個女學生為主地方，和我們的師范大學一樣“陰氣頗重”，日常唱詞里的鶯鶯燕燕，卿卿我我，又難免帶入生活。

我們時常是聊得熱火朝天，最后一個章節(jié)的課程也要講兩到三次。

阿英并沒有因為我和兩個女孩子打成一片有點耽誤正經(jīng)事而責怪我，近來她很是忙碌，本應由她照顧兩個女孩的中午飯食，但她常常因為自己太忙而無法回家，兩個女孩只能越來越頻繁地點外賣。

不過萌萌和阿玉倒是樂得這樣，家附近的外賣她們兩個全吃了個遍。

回到“望子成龍還是望子成狗”的命題上來，那天阿玉開玩笑，說自己的媽媽對自己的要求就是“望子成狗”。她希望自己只要平安快樂地長大，一輩子吃喝不愁，不需要建功立業(yè)，養(yǎng)家糊口，像一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狗，嫁了人，愿意生孩子就生，不愿意就每天化化妝喝喝茶做做美容出去和姐妹社交，老了就花錢找個保姆伺候自己，如此安閑過一生。

我當然知道阿英的想法，僅僅是脫離新疆，留在北京，對于萌萌來說，就是巨大的考驗。萌萌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考上大學，她們母女二人都在為此做努力，也可以說是做奴隸。

然而，已經(jīng)考上北京當?shù)卮髮W的我，曾經(jīng)也有在北京安家落戶的想法，可是如今，卻早已化成了灰土，飄散在風中了。

我就是未來的萌萌。萌萌就是過去的我，一樣的想飛上枝頭成為鳳凰，卻過不上狗的生活。

阿英、萌萌和阿玉，三個人的朋友圈，一點也不屏蔽我。阿玉近來把金色的長發(fā)剪短，染了黑色。萌萌在阿玉的帶領下，也入了“三坑”。阿玉的朋友圈多是帶著男友幸福生活的照片。

我反復強調，我其實并不敢細想所有事情的緣由，那句一直重復的話，其實也是我的座右銘。我的qq以及微信的個性簽名，都以那句話填補空缺：“我并不敢細想其中的情由，因為我看的書都教導我不要隨意評價別人，免得有人來教育我，說我受刻板印象荼毒過深?！?/p>

也許三個人都知道，我怯懦羞澀，不是我的事情我常常努力充耳不聞，于是三個人都心安理得地在我面前展示著自己的想法。那種想法是在旁人那里不敢表露出來的。

這是新的啟示，是突然被發(fā)現(xiàn)的東西。

萌萌和阿玉尚且有情可原，畢竟兩個小女孩表達欲旺盛，又有天真無邪在里面，所以很容易就把我當作了親近的人?？墒前⒂ξ业穆豆?，還是讓我感到害怕，我在思索離開她們母女三人的理由了。

“古月，你在想些什么？”阿英已經(jīng)打完了電話，站在門口很大聲地問我?！芭叮谙雽W校的事，你知道的，我最近轉了專業(yè)，課程很難，我真怕我不能給萌萌教好，要不然我給你找我同學來帶她們倆吧！”

我不知道我的語氣是否自然，我盡力讓自己顯得鎮(zhèn)靜。然而過分的鎮(zhèn)靜，又給人蓄謀已久的直覺。

“你是嫌課時費太少了嗎？”阿英恢復了正常的音量，到廚房里切了水果來。自從阿玉和她們同住，水果也從蘋果梨子變成了榴蓮菠蘿。那是于姐從盒馬生鮮那里買來的。

阿英坐了下來，開始翻箱倒柜地找牙簽。嘩啦嘩啦的響聲，似乎為了掩蓋什么。我聽見在箱子叮當相撞的時候，有重重的太息聲音傳來，不知道是我的還是阿英的。

“英姐......”

“古月......”

我們同時吞吐猶豫地叫對方的名字，然而話音碰在一起，就像是兩枚雞蛋相撞，都破碎成固液交融的樣子。

“古月你應該知道我和陸先生的關系。”這次她沒有任何猶豫，仿佛面對著懸崖，閉上了眼睛縱身一躍。

“陸先生不是英姐的好朋友嗎？快過年那會兒咱們一起吃過飯?！蔽已b傻，我沒有力量用雙手接住像大鳥一樣墜落的阿英。

“你知道陸先生有多大年紀嗎？”她咽了一口唾沫，眉心微蹙，過于棱角分明的臉扭在了一起。

“看起來，有五十多歲吧......”我覺得陸先生可以做我的爺爺，然而阿英的意思，我似乎也不能不去迎合。

“哈哈哈，其實他七十多歲了，但是看起來很年輕吧！”阿英回轉了一口氣似的，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陸先生的女兒比我大一歲，在北大附屬醫(yī)院當主治醫(yī)師，感染科的，很厲害呢！”她突然夸耀似地吹噓起一個和自己毫無關系的人，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如果陸先生能答應給我一百萬，讓我順順利利把萌萌送到戲劇學院的大學里，我就同意，讓陸先生把我給娶了。”她像害怕被噎死一樣一口氣不停地說出了這句話。

空氣靜默了，我再也不能裝傻了。

我害怕阿英的坦誠，正像害怕自己的怯懦。

我有一個座右銘：“我并不敢細想其中的情由，因為我看的書都教導我不要隨意評價別人，免得有人來教育我，說我受刻板印象荼毒過深?！?/p>

其實，這只不過是非常冠冕堂皇的理由，掩蓋自己的恐懼和卑怯。我并沒有看過多少書，也不是每本書都教導我不要隨意評價別人。恐怕后者才是真正的理由，我害怕別人的指責、謾罵，雖然我不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看客，圍觀人頭落地的快樂。然而我的故作冷漠，繞過熙攘的人群，不去管別人發(fā)生了什么，苦難也好，快樂也罷，都裝作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其實，都不過是借口而已。

當我盡力裝作不明所以的時候，所有人都有恃無恐地暴露在我面前，絲毫不加掩飾，直到最后，輕而易舉地吐露，把自己地千斤重擔，奮力一推，壓在我纖弱的肩膀上。

我不得不面對阿英的眼光，不得不在萌萌面前承認自己已經(jīng)知道的事實，也不得不在心里默默評判著阿玉的所作所為。

我自始至終不曾置身事外，又無時無刻不帶著傲慢的刻板印象。

我，比起這些人，都不如。

處處的啟示，就這樣，改變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