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蠅人
作為一個私立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我經(jīng)常接觸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人,他們因為不想在公立醫(yī)院眾目睽睽地留下記錄,所以就來私立醫(yī)院進行秘密診療,掩人耳目。當然不得不說,很多病例確實是有這么做的必要性,要么是病狀難以啟齒,病因難以捉摸且詭異,要么是病人非常大膽,并十分具有想象力,總之我在這里一年半的時間,長了比在公立醫(yī)院工作十余年還要多的見識,這些人就像在搞靈感不會枯竭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一樣,總能讓我看到層出不窮的新花樣。
下午四點,窗外的光景卻昏暗得像是夜晚,診室里的空氣沉悶地能攥出水來,感覺下一秒就要下起傾盆大雨了。這種日子就不會再有病人來了吧。我這么想著把燈打開,空調(diào)反正是不允許開的,精打細算是私立醫(yī)院的生存之道。
剛這么想完,便有人敲門。
?“請進。”
進來的是一個上半頭部纏滿紗布的年老男子,他手里拿著掛號單,顫顫巍巍地走了進來,兩只手在空氣中虛抓著,實在是讓人看著很擔心,好在他最終還是坐到了椅子上。
“怎么啦,受傷了嗎?”
“沒有,沒有,醫(yī)生,我是有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才這么做的?!?/p>
“是半頭紋身感染了?還是扮演完地獄修士針頭拿不下來了?”我隨口說了兩個案例,算是自嘲。
“都不是,先生,這和我的眼睛有關,請你慢慢聽我說吧?!?/p>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我從小就是個好奇心很重的孩子,我時常問我父母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天上的星星為什么不會掉下來,為什么不能只吃零食不吃飯,甚至在親眼見過小雞出生的過程后,我纏著父母要看我出生時錘破的蛋殼。現(xiàn)在想想看那時的想象力真是非常豐富,但可惜孩童長大得真的非常快,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能認識世界的真相,我來不及保存那時許許多多的遐想,就獲得了許許多多確定的答案,就像從天馬行空的宇宙里被打回地面,從云層上的宮殿回到凡人的市街,探索未知的樂趣蕩然無存了。
我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可父母并沒有責怪我,的確他們的財富足以養(yǎng)的起兩個,甚至三個我,就算一輩子在家賦閑也不會有什么關系,但他們那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卻讓我很是惱怒,就好像在說:反正你也什么都做不成,早就是我意料之中了一樣。我心一橫便離家出走去闖蕩人世了,最初我在社會上給人做工,許多人看我年紀輕,便和我的父母一樣,不厭其煩地告訴我這個你不懂那個你不懂,這讓我很受挫折。
于是我一直憋了一口氣,我要把這個世界、這個社會摸個透徹明白,我要一眼就能望穿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社會關系、復雜的人間糾纏,我要說一句內(nèi)行話就能讓人不再輕視我。為了達到這些目的,我不惜低三下四地去學習,而學習人世間的方法是接觸人,所以我從最底層的工作開始,前臺店員、外賣跑腿、商品銷售,甚至建筑工也去做過——我的腰肌勞損就是在那里得來的。最多的時候一天要上三次班,上午下午晚上,半夜回家全身好似要散架一般。每一份工作我都保持著機警,一旦我習慣了那個環(huán)境,習慣了同層次的人,我就立刻離開,尋找新的工作,并樂此不疲。
在我40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找到的工作是沒有做過的了,我把社會的底層滾了個遍,油條在油鍋里滾動著膨脹,我也一樣,我感覺我的生命在我的滾動下也變得廣博,也許你會跟我抬杠,說我做完了這些所謂的“底層”工作,為什么不去挑戰(zhàn)那些需要技術(shù)含量的工作呢?并開始嗤笑我不懂天高地厚,自以為是。但我認為社會是存在以小見大的,人的種類,工作的底層邏輯,也不會因為技術(shù)含量和工資多少的不同而不同,一切的復雜不過是簡單的集合。
和陌生人打交道已經(jīng)沒什么意思了,彼此的博弈路數(shù)既套路又無聊,但不要誤會,我也有幾個付出真心的朋友,我們的相處很是愉快,然后我開始渴望親密關系,在出現(xiàn)這個想法的時候我有點惆悵,我離開家已經(jīng)二十年了,雖然和父母有在聯(lián)系,但畢竟我沒有做到身為一個兒子的本分,念及此處我立刻搬回了家,父母已經(jīng)比我印象最深刻的時候老了很多,變得平靜與和藹,我表明了這次回家的意圖,他們立刻就表現(xiàn)出了歡欣,并在不久后,我繼承了家業(yè)。
我家的生意是生產(chǎn)啤酒瓶和瓶蓋,我接手之前從沒想過原來這種東西居然也需要一個專門的工廠去生產(chǎn),父親安排了手下的經(jīng)理帶我熟悉工廠,我做過幾個月的流水線工人,所以對這些倒也不陌生,上手很快。我憑借過人的交際能力迅速和工人們打成了一片,他們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大少”,就是大少爺?shù)囊馑?,我對此也無所謂,因為在他們看來,和自己交往的人地位越高,自己就越覺得沾光,我沒什么了不起,但他們?nèi)羰怯X得我了不起,那便也覺得自己會了不起起來。
晚上下班,我回家吃飯,盡我身為兒子的本分,我接手工廠后我父親就退休了,天天在家里養(yǎng)魚逗鳥,許久的分別讓我們之間有了距離感,他們很客氣,但也對我很關心,我感受的到這是一種不求回報的愛,并不蘊含著什么等價交換的意思在里面。三年之后,我們也終于能像普通的家人那樣相處了,于是我的母親便有意無意提起了給我娶妻的事情。她很喜歡孫家的那位小姐,她爸爸是我的客戶,我經(jīng)常邀請他們到家做客,當然也是為了更好地談生意。
在多方的撮合之下,她最終成為了我的妻子,那時她29歲,沒有談過戀愛,性格非常開朗,神采飛揚的樣子迫使整個世界都要為了她起舞,她就像是我陰郁人生中出現(xiàn)的一縷陽光?;楹笪覀兩畹梅浅:椭C,因為我包容了她的一切,她有很多富人的習慣,比如每周要請一大堆人來家里為她修指甲,她的頭發(fā)半個月就要做一次,打網(wǎng)球或者做瑜伽更是日課——當然這對我來說不過是一些小事,我常常忙工作,一忙就是一天,她自己去玩樂我也并不關心,只要回家的時候可以吃上熱騰騰的飯菜就好。
她對我很忠誠,別看她是個似乎不著調(diào)的人,但是對我是有真正的愛情的,我們生了個女孩,我給她起名叫晴晴,她們母女倆一直是我的太陽,我開始慶幸我在40歲的年齡渴望親密關系,動了回家的念頭,正是那個電光火石般誕生的想法讓我有了今日的快樂。
可是我的晴晴,在她十九歲那年死掉了,死于心臟病。
說道這里,老人咽了口唾沫,我心不在焉地玩著大拇指,他的故事很長也很魔幻,很多地方簡略得邏輯不通,對于我這樣一個擁有社會經(jīng)驗的人來說,就像在聽一本荒謬的小說一樣,實在是難以聽下去。
老人繼續(xù)說著。
她從小就是個好奇心很重的孩子,我忙于工作,她母親忙于玩樂,所以她的童年非常無拘無束,對什么都充滿了興趣,她時常問我們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天上的星星為什么不會掉下來,為什么不能只吃零食不吃飯,甚至在親眼見過小雞出生的過程后,她纏著我們要看她出生時錘破的蛋殼——啊,說到這里我真的忍不住要哭泣,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我自己,我妻子對此饒有興趣,不斷地想出一些頗具創(chuàng)意的答案來認真地告訴她,這讓她的小腦袋瓜里裝滿了奇思妙想。
她很喜歡我的工廠,我們做生意的是沒有節(jié)假日的,而她的雙休大多都是跟著我去上班,車床和流水線對她來說就是大型玩具,但她最喜歡的還是化學儀器——為了解決啤酒瓶表面的標簽粘膠的技術(shù)難題,我自己搞了一個化學實驗室。溫度計、量杯、天平,她認真地看著我操作這些東西,那年她8歲,正是對事物來者不拒的時候。我教她酒精燈怎么熄滅,教她方程式如何配平,教她有機物和無機物的區(qū)別,她是個很好的學生,我們在實驗室的墻上用記號筆寫寫畫畫,無拘無束地大笑或者嬉鬧,我還記得成人款的護目鏡對她來說有點大,所以她時不時要推一下鏡框。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只是到了初中她有些叛逆,但我妻子是個很有智慧的女人,每次都能用天生的母愛安撫住她不受控制的狂躁的心,
她輕輕松松便考上了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和妻子喜極而泣,帶她去了城里最好的餐廳。暑假里我為她購置了一間化學實驗室,就建在她學校邊上,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令我后悔一生的決定,大二那年,她在實驗室里猝死了。
我聽聞噩耗簡直欲哭無淚,我難以相信人竟然會如此可笑地死去,我不想相信她是過勞,甚至抓著法醫(yī)的領子歇斯底里地指控是有人謀殺了她,我想找個人為此負責,但那個人不會是她自己,也不能是我。半個月后解剖結(jié)果出來了,她死于心肌梗塞。
我妻子瘋掉了,但是她還是很開朗,她像是變成了小時候的我女兒,瘋癲一般的活潑,只吃嬰兒米粉,吃別的就會嘔吐,我把工廠托付給了別人,然后一直在家照顧我的妻子,她的心智退回幾歲后,好奇心變得很重,經(jīng)常會問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那些我小時候,和我女兒小時候問過的問題,她夜以繼日地這樣折磨我,終于有一天,我忍受不了了。
老人說到這里,身體前傾,用放輕的語氣說道,我殺了她。
我有點驚恐,本能地拿出手機想要報警,但又害怕刺激到眼前這個殺人犯,從而對我做出什么沖動的事情來,恐懼讓我收起了敷衍的態(tài)度,認真地請求他繼續(xù)講述。
我掐死了她,她死前閉著雙眼,不依不饒地問著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我閉不上眼睛呀?眼睛里的一片漆黑是眼皮吧?只是用眼皮把眼睛罩住怎么能算閉眼了呢?她不斷地重復著,直到聲音變成了囁嚅,最后斷了氣。
我用床單包裹著她的尸體,埋進了地下室的防潮層空洞,悲傷地大哭了一場,過了一個月,我回到了我的工廠,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被我托付的那個混蛋買通了董事會,把我的權(quán)力徹底架空,讓公司沒有了我的位置,有一個跟我交好的董事告訴我,這個計劃他早就在我父親去世的時候就開始實施了,而我女兒和我妻子的死甚至讓他在辦公室里無法抑制地驚喜尖叫著:天助我也!他添油加醋的描述讓我的憤怒和悲哀到了極點,如果不是當時我已經(jīng)不能承受再殺一個人,我肯定已經(jīng)把那個混蛋殺了。
我一蹶不振,滿目皆是人生的荒蕪,我最喜愛的那盆蝴蝶蘭也變成了一株正在死去的枯草。悲傷的時候我就去睡覺,最多的時候在床上昏睡了一整天,腦子都要睡化掉,夢中的世界瑰麗詭譎,現(xiàn)實世界灰暗凋零,我開始厭惡醒來,厭惡睜眼,我妻子的遺言也變成了我現(xiàn)在的問題:為什么我閉不上眼睛呀?眼睛里的一片漆黑是眼皮吧?只是用眼皮把眼睛罩住怎么能算閉眼了呢?視覺像是跗骨之蛆,它們不知羞恥地活著,在我睡不著的時候為我平添痛苦。
睜開眼睛,我看到了人世間的一切荒謬絕望,閉上眼睛,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黑暗沉淪,我想把一切的思維和神經(jīng)觸手收回,在我那小小的頭蓋骨里蜷縮起來,可是我做不到,我的眼睛永遠無法閉上,它們忠實地瞪著黑暗的眼瞼。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我把它們扯了下來,像踩豆腐一樣踩碎,我的世界黑暗了,我的心靈終于獲得了平靜。
老人不說話了,我有點緊張地看了看他紗布的眼睛部位,那里只是兩個微微下陷的凹坑,和正常人的輪廓并無分別,看不出有什么異常,老人突然開始大笑,瘋狂的笑聲震得窗戶都在嗡嗡作響。
哈哈哈哈,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人該怎么活著!保持好奇?我保持過了,卻只得到這個結(jié)局!我不想再用我的眼睛再去探尋世間的一切,我想就這么在我的輪椅上爛掉,我的心跟著我的眼睛一起死了!
但是人總是不知足的,我的眼睛失去了,卻只讓我平靜了不到一年,我在家中磕磕碰碰地生活,幾乎都快忘了它實際的模樣,有幾個養(yǎng)老院的志愿者偶爾會來照顧我,我常常表現(xiàn)出脾氣差,難以相處的態(tài)度,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個麻煩,不想再勞煩這些年輕人,我的積蓄還有很多,畢竟一個老人能多會花錢呢?于是我又動了另一個念頭。
也許是物極必反吧,我又開始渴望光明了,但我并不后悔我毀掉了我的眼睛,因為它們是舊的、正視過黑暗的、令人惡心的,所以我需要一個新生的眼睛。我拜訪了許多醫(yī)生和醫(yī)院,最終他們也都一籌莫展,因為就算最新的電子義眼也無法滿足我的要求:我需要一個極端的視野,能夠讓我東山再起,讓我再度把世間百態(tài)盡收眼底,世界上最極致的眼睛!
那天,我的褥瘡越發(fā)嚴重了,痛的我的骨頭都在灼燒一般,我趴在床上,沒蓋被子,因為那些織物只會和我的血肉黏連在一起,讓我更加痛苦。我聽到有幾只蒼蠅從外面飛了進來,落在了我的背上,用多毛的口器欣喜地舔舐著我的爛血肉,我甚至還能感覺到它們把卵排在了我的腰部。我艱難地向后舉起手,它們飛走了。
我很喜歡看電影,醫(yī)生,尤其是杰夫·高布倫,所以在他們飛走的那一剎那,一個炸雷一般的想法落在了我的大腦皮層上,我立刻打了個電話,用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向?qū)Ψ疥U述了我的絕妙構(gòu)思,雖然這之后經(jīng)歷的困難也并不比我這幾年經(jīng)歷的少,但最終還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吶,我成功了。
醫(yī)生,我很喜歡《無極》里那句臺詞:想不想看看我這件衣服下面穿的是什么?哈哈,但是把我這么一個老頭子和一個絕世美女相比真是抱歉,但是老頭子也有老頭子的藝術(shù),并不比美女的酥胸差。
老人的手顫顫巍巍地摸索著頭上的繃帶,慢慢地一圈一圈把它們放松,解綁,一股惡臭從繃帶里傳來,我不由得后退了兩步。過了片刻,他的上半張臉最終展現(xiàn)在了我面前。啊!我?guī)缀跏前l(fā)出了我這輩子能夠發(fā)出的最刺耳的尖叫。
一對巨大的復眼占據(jù)了老人的半個頭部,它們由無數(shù)人類的眼球組成,所有的眼球都沒有眼瞼,靈活地向著四面八方轉(zhuǎn)動著,速度之快令人作嘔。一連串的粘液從眼球邊緣滴下,想必是因為沒有眼瞼,所以需要這些粘液來潤滑,而那股惡臭正是它發(fā)出來的,像是腐爛的垃圾,又像是堆積的化肥。
“這個世界在我的眼里已經(jīng)不存在任何的死角了?!?/p>
我無法抗拒自己的戰(zhàn)栗,就像人類站在怪物面前那樣手腳發(fā)軟,那些四處打量的眼球,它們此時一齊看向了我,我感受著來自一個人的千萬灼灼目光,幾乎在這樣的凝視下迷失自我,我不受控制地抱著腦袋痛哭起來。
“哎呀!錢老爺子,你怎么在這個地方!又拿這些嚇人的玩具在玩了!”
一個護士闖了進來,她一進門就抓住了老人臉上的復眼,一把把它們拽了下來,我朦朧中看到了老人真正的眼睛:因為老態(tài)而耷拉的眼皮,略顯渾濁的瞳孔,都是那么正常無比。
“醫(yī)生,他是不是又編那些奇怪的故事來嚇唬你了?”護士一邊幫老人調(diào)整輪椅,一邊對我說道,“要么行了兇,要么吃了人,但其實他就是個來做痔瘡手術(shù)的!兒子女兒那么孝順,也不知道哪里就能想出那么多的陰暗玩意!”
“你也被他嚇過了?”
“嗨呀,駭?shù)奈摇?/p>
老人一言不發(fā),他微笑著看我,眼神單純又清澈,直到護士把他推走,我都還沉浸在情緒里無法自拔,縱然那的確是個蹩腳的故事,但是下午的天氣實在是太差了,真的很令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