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利克里、瘟疫與雅典人的瘋狂
一、伯利克里的權威
伯利克里的生平被記載于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他出身高貴,尤其是母系,可追溯至建立雅典民主政體的克里斯提尼。
史家們?yōu)榱松窕弁鯇⑾?,在他們出生的時候往往寫一些異象,來表達他們生來就與眾不同,這點在西方古代也不免俗。其母快臨盆的時候,夢到自己生下一頭獅子。幼年的伯利克里在各方面都是儀表堂堂,只是頭顱略長不大相稱,所以他差不多所有的畫像和雕塑都戴著一頂頭盔,工匠們并不愿意把這個缺陷暴露出來。

年輕時的伯利克里本不熱衷政治,他忌憚自己的貴族出身,害怕過于活躍而被公民們陶片放逐。令他轉變態(tài)度的契機在于貴族派的領袖客蒙常年領兵在外,不在雅典,伯利克里鑒于態(tài)勢有利便投身于民主派中。盡管伯利克里接受過優(yōu)良的哲學教育,也絕不嘩眾取寵,但在政治面前,還是要果斷地精致利己,討好平民。
伯利克里在建立權威的路上,先后將兩位政敵排擠出去:一個是米太亞德之子(馬拉松戰(zhàn)役指揮者)客蒙,另一個是米勒西阿斯之子修昔底德(非史家修昔底德)。此二人在雅典都曾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客蒙是“雅典帝國”的奠基人,在希波戰(zhàn)爭之后,仍然率領雅典軍隊連戰(zhàn)連捷,組建提洛同盟,為雅典帶來了巨大的利益和權勢,建立了海上霸權。但他貴族派的立場和對斯巴達的友好逐漸被雅典人厭棄,伯利克里抓住機會,改革傳統(tǒng)的戰(zhàn)神山議事會,將司法權轉移到平民的手中。后來斯巴達發(fā)展地震,國內發(fā)生奴隸起義,而雅典的增援卻被斯巴達人打發(fā)了回去,令雅典人顏面掃地,客蒙也被殃及池魚地放逐。不過隨著雅典軍事上的失利,伯利克里還是力主將他接回了國,但也不久病死于遠征。
修昔底德則是伯利克里執(zhí)政的主要批評者,此人生平不詳,只能只言片語中知道他是客蒙的近親,同樣是貴族派的領袖。亞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中評價他是當時雅典最優(yōu)秀的政治家:“幾乎每個人都同意,他們(另一位是尼西阿斯,遠征敘拉古的統(tǒng)帥)不僅是有榮譽的君子,而且是政治家和整個國家的愛國公仆。”對于伯利克里上臺后的大興土木、討好平民等行為,修昔底德以及貴族派不吝批評。特別是在修建帕特農神廟(代表雅典的全盛)這件事上,他們指責:“全體希臘人為了戰(zhàn)爭的需要而奉獻的財富,都被我們肆意浪費在自己的城市,像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全身都打扮起來,用貴重的寶石、雕像和神殿來裝飾,把全世界的金錢花光為止。”最后二人發(fā)展到勢同水火的程度,兩者中必有一人被陶片放逐,被伯利克里討好慣了的公民們當然是將修昔底德放逐走了,整個雅典由伯利克里一家獨大。
教科書上的傳統(tǒng)觀點說伯利克里當政時是雅典民主的黃金時期,但那個時代的人顯然不這么認為。伯利克里完全掌控政局后好像變了一個人,不再討好民眾,盡管這是走上正軌的舉措,但在人們眼中終究是違背了初心。普魯塔克引用了一段雅典人完全降服于伯利克里的觀點:
“城市的稅收和貢金連同本身的存亡繼絕,他可以隨心所欲處置;他可以為城鎮(zhèn)筑起石墻,稍有不滿立即夷為平地;其他有關條約、聯(lián)盟、權勢、職位、戰(zhàn)爭、和平,以及他們的財富和成就,莫不如此。”
雅典民主的黃金時代,也可以認為是伯利克里權威的黃金時代。
二、瘟疫與伯利克里之死
這段黃金時代很不幸,或者說很必然地撞上了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431BC-404BC)。在史家修昔底德看來,雅典勢力的日益增長,由此引起了拉棲代夢人(斯巴達)的恐懼,使戰(zhàn)爭成為不可避免的了,后世學者稱之為“修昔底德陷阱”。

鑒于斯巴達人在陸地上的無敵,伯利克里采取了堅壁清野的策略,命令所有生活在鄉(xiāng)村的雅典人搬進城中,避免與斯巴達陸軍正面交鋒,而是專注發(fā)揮海上的絕對優(yōu)勢。《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中記載了他們的不情愿,因為自古以來他們就是分散地生活在阿提卡(雅典所在的阿提卡半島)獨立的城鎮(zhèn)中,特別是經歷了希波戰(zhàn)爭后,他們就更不愿意遷徙了,遷徙就意味著拋棄自己的家鄉(xiāng)。更糟糕的是,遷進雅典城后,只有少數人能夠住進親戚朋友的家中,大多數人不得不露宿街頭或者是住進神廟中,整座城市突然變得臃腫起來。我們知道,這種情況下,正是瘟疫爆發(fā)的溫床。
這場瘟疫到底起自于哪里,連修昔底德也無從得知,他猜測是來源于埃塞俄比亞,然后傳播到埃及與波斯,但終歸是突然爆發(fā)在雅典(430BC)。本文不細說瘟疫之下的慘狀,而是要講雅典人對伯利克里的憤懣,特別是那些從鄉(xiāng)村遷入城中的人。戰(zhàn)爭和瘟疫同時造成的壓力,使得雅典人們開始譴責伯利克里,說他是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說他是造成他們所有不幸的根源,他們希望與斯巴達議和,把怒氣都發(fā)泄到伯利克里身上。
但是大敵當前,人們仍然需要伯利克里的領導,正如他的一段辯解:“如今放棄這個帝國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坦率地說,因為你們維持帝國靠的是一種暴政,過去取得這個帝國也許是錯誤的,然而放棄這個帝國一定是危險的。”但伯利克里本人卻難以維持局面了,普魯塔克提到他在這段時期先后失去了姐妹、大部分的親朋好友、還有兒子,連本人都因感染瘟疫而去世(429BC)。伯利克里去世宣告了雅典黃金時代的終結,雅典的國力不僅因為瘟疫蒙受了重創(chuàng),更因為民粹勢力的失控,戰(zhàn)爭反而不斷擴大,致使城邦最終走向衰落。
三、瘟疫之后雅典人的瘋狂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瘟疫之后的雅典人并未打算與斯巴達議和,然后重建家園,反而是選擇擴大戰(zhàn)爭,好戰(zhàn)程度比瘟疫之前更甚,仿佛就沒有經歷過瘟疫一樣。

隨著戰(zhàn)事的曠日持久,雅典陣營內部開始有盟友心生退意,因為他們難以承受戰(zhàn)爭帶來的破壞。雅典為了控制盟友軟硬兼施,尚能維持鐵桿盟友的忠誠。比如雅典對普拉提亞的政治綁架、好言相勸,普拉提亞人的妻子兒女都在雅典當人質,雅典人也請求普拉提亞人不要背盟,因為雅典人從來沒有拋棄他們。
至于距離雅典較遠的、不那么鐵桿的,就索性背叛雅典,而雅典也自然是重拳出擊。例如米提列涅(位于上圖中的Lesbos島)在斯巴達的煽動下發(fā)起暴動(428BC),他們吐露出了提洛同盟城邦們的心聲:“我們的雅典人建立同盟的目的不是要雅典人來奴役希臘人,而是把這些希臘人從波斯的統(tǒng)治之下解放出來。在雅典人公正地領導我們的時候,我們是忠心耿耿地追隨他們的。但是當我們看到,他們一方面對波斯的敵視愈來愈少,另一方面卻力圖奴役同盟諸邦,我們便開始恐懼了?!瓘倪^去發(fā)生的事例中所得到的教訓,使我們對于作為盟主的雅典人不能再信任了。”米提列涅作為弱小的城邦當然付出了血的代價,但雅典人的屠刀無濟于事。戰(zhàn)爭的27年間,雅典人要花費相當一部分精力去鎮(zhèn)壓曾經的盟友。
第二種主要表現(xiàn)是雅典人對小國的弱肉強食。《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第十七章的記載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戰(zhàn)爭的第16年(416BC),雅典入侵米洛斯,雅典使者在陳述中充滿了倨傲:“當今世界通行的規(guī)則是,公正的基礎是雙方實力均衡;同時我們也知道,強者可以做他們能夠做的一切,而弱者只能忍受他們必須忍受的一切?!薄耙驗槟銈兦耍涂梢悦庠鉁珥斨疄?;我們不毀滅你們,就可以從你們這里獲得利益。”“與你們保持友好關系,那是我們軟弱的證據;而你們對我們的仇視,則被認為是我們強大的證明?!薄澳銈円煤玫叵胍幌?,你們的邦國處于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你們只有這一個城邦,它的繁榮或是毀滅,完全取決于你們的決定。” 雅典人對待決心抵抗的米洛斯人,也沒有一絲的心慈手軟,俘獲的成年男子全部被處死,婦女、兒童被變賣為奴隸。
第三種主要表現(xiàn)是雅典內部的瘋狂與最終的一敗涂地。伯利克里死后,雅典內部民粹勢力抬頭,平民領袖高呼戰(zhàn)爭的口號更受歡迎,而主張議和的貴族們遭到排擠,甚至被推向戰(zhàn)場。
平民領袖高呼戰(zhàn)爭的基礎,建立在雅典憑著海上優(yōu)勢贏得的勝利之上。在戰(zhàn)爭的第七年(425BC),斯巴達再度入侵阿提卡平原,雅典人為扭轉局勢,占領位于斯巴達后方的派羅斯,并大敗前來的斯巴達軍,還煽動了斯巴達奴隸起義,是雅典在開戰(zhàn)以來的最大成果。
眼見雅典一時處于上風,在戰(zhàn)爭的第十年(422BC),平民領袖克里昂說服雅典人允許他向色雷斯地區(qū)各城市進攻,并尋求斯巴達陸軍進行主力決戰(zhàn)。安菲波利斯一戰(zhàn)將雅典人的自信心摧毀,斯巴達僅僅以陣亡7人的代價取得完勝,克里昂陣亡,但斯巴達軍的主帥比拉西達斯也不幸陣亡,斯巴達也感到有些精疲力盡,在雅典貴族派將領尼西阿斯的促成下,雙方達成和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暫時告一段落。
但戰(zhàn)爭雙方都沒有和平的誠意,特別是雅典。6年零10個月之后,戰(zhàn)爭再度爆發(fā)。雅典人在其中最瘋狂的事情,莫過于遠征敘拉古了(416BC—414BC,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島東南角),幾乎是傾國之力。
在遠征前后,雅典人還有兩大瘋狂行徑:(1)將反對遠征的尼西阿斯推舉為統(tǒng)帥。尼西阿斯認為公民大會的決策過于倉促、膚淺與不合時宜,自身也深受腎病的困擾,難以出任統(tǒng)帥。而且他審時度勢道:“最近我們才從大瘟疫和戰(zhàn)爭中稍稍恢復過來,因而應當大力充實我們的財力和人力,正確的政策是把這些財力和人力用到我們本國和我們自己身上,而不該用到那些祈求我們援助的流亡者身上。”但在瘋狂的雅典人面前,這番現(xiàn)實的說辭根本無濟于事,相反助長了雅典人的選擇,認為謹慎的尼西阿斯更容易帶領雅典軍隊走向勝利。
(2)逮捕狂熱支持遠征的亞西比德失敗,造成了他的叛逃。亞西比德是尼西阿斯的同僚,也是遠征的狂熱支持者,但雅典人的反復無常讓亞西比德差點斷送了性命。在遠征軍出發(fā)之前,雅典城內的赫爾墨斯石像一夜之間突然毀壞,亞西比德受到瀆神罪的指控,政敵們卻要求亞西比德立刻出發(fā),等回國后再接受審判。心不在焉的亞西比德與尼西阿斯矛盾重重,在軍事行動上根本不能協(xié)調一致。就在此時,亞西比德接到了回國接受審判的消息,他果斷拋下軍隊逃亡,并將雅典軍隊的行動透露給了敘拉古方,此后流亡于各個國家中。
特別是亞西比德的叛逃,給雅典人的士氣帶來了巨大打擊,指揮權完全歸于不愿意打仗的尼西阿斯。盡管尼西阿斯軍事才華出眾,多次將敘拉古逼入絕境,但他優(yōu)柔寡斷,既錯過了完全消滅敘拉古的時機,也錯過了將軍隊帶回國的時機。最終雅典人在敘拉古全軍覆沒,尼西阿斯等將領也遭到殺害。對勝利者敘拉古來說是最大的光榮,對失敗者雅典來說,是最大的災難。盡管雅典與斯巴達繼續(xù)周旋了10年,但最終的失敗無可挽回。

四、結語
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可以說沒有任何一方是贏家,也沒有任何一方是正義。但雅典暴露的問題顯然更多,瘟疫,是真的能左右歷史的發(fā)展,成為斷送雅典帝國的重要原因。而這場戰(zhàn)爭,也意味著希臘城邦整體的衰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