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米林頓·辛格 （1871—1909）

(John Millington Synge?又譯名：約翰·沁孤）

《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

（又譯名：西域健兒）

《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首演于1907年，當(dāng)時曾一度引起社會的騷亂。如今八十個年頭過去了，其魅力依然不減當(dāng)年。至于它是否真實反映了愛爾蘭西部貧苦的農(nóng)村生活，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一部幻想鬧劇，作品本身很有審美的獨創(chuàng)性與沖擊力，意識形態(tài)上充滿了活力，調(diào)侃的對象對準了教會，修辭的說服力被提到了一定的高度，不再受到現(xiàn)實原則的制約。

作為一部舞臺喜劇，辛格的《花花公子》從莎士比亞、本·瓊森和莫里哀的作品中吸收了重要的養(yǎng)分。而它和野性預(yù)言家葉芝倡導(dǎo)的生機論，更是存在著密切的關(guān)系。然而，重讀這部劇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獨創(chuàng)性仍然是其最鮮明的特征。讀者往往更容易想到辛格的晚輩肖恩·奧凱西，而不是他的那些前輩。在《花花公子》中，辛格成功實現(xiàn)了一次創(chuàng)新。他一面向莫里哀借鑒向度論的觀點，一面憑借自身的天賦，幾乎像喬叟、莎士比亞那樣，讓人物傾聽自己，由此發(fā)生變化，并進而將這變化表現(xiàn)出來?？死锼沟佟ゑR洪之所以變了，正是因為他能傾聽自己的聲音；他在第三幕中的奇妙變化堪稱現(xiàn)代戲劇的一大亮點。

對《花花公子》作寓言化的解讀，通常都以失敗告終。原因倒不是這些解讀過于大膽，恰恰相反，是由于它們往往太謹慎、太機械。在我看來，克里斯蒂·馬洪戲仿的對象并非基督，也不是俄狄浦斯；相反，他和葉芝心目中的愛爾蘭大英雄庫丘林倒有幾分相像。然而，辛格的幻想鬧劇深具獨創(chuàng)性，在他的筆下，戲仿變成了奇幻的現(xiàn)實；在第三幕中，克里斯蒂始終受著庫丘林的影響。同樣，塞萬提斯也一直圍繞在左右。實際上，為了塑造克里斯蒂·馬洪這個人物，辛格索性直接乞靈于堂吉訶德。凱爾特文化中的騎士精神，挾著粗獷的修辭與神話，在劇中獲得了重生。這部戲注定無法受到愛爾蘭天主教徒的青睞，無論在愛爾蘭國內(nèi)還是在美國。

愛爾蘭戲劇傳統(tǒng)的一大悖論是，它在本質(zhì)上屬于新教系統(tǒng)。另一個悖論是，它既推崇新教的個人主義，又贊成羅馬天主教的生機論，直至最后在《等待戈多》《終局》和《克拉普最后的錄音帶》中觸到了無底深淵。從劇名一直到劇終精彩的哀嘆，《花花公子》都堪稱是舞臺上最絢爛的諷刺劇之一。所謂的“西方世界”其實只是梅奧郡的西北部地區(qū)；在當(dāng)時，這地方根本就不可能孕育出什么花花公子。臨近劇終的時候，佩格恩·麥克披上頭巾，有些令人驚訝地哀嘆道：“哎，我失去了他，失去了西方世界唯一的花花公子?！敝哉f令人驚訝，是因為僅僅在片刻之前，年輕貌美的佩格恩還在忙著鼓動風(fēng)箱，想把一塊草皮燒旺，往“花花公子”的腿上烙，而克里斯蒂則被她的伙伴們按倒在地，動彈不得。也因此，我們不禁懷疑，當(dāng)初《花花公子》在都柏林和美國造成騷亂，實在是因為克里斯蒂用了那個著名的意象：“送上門來的姑娘排著隊，可能從這兒一直排到東部，輪流等著我來挑選?！毙粮窆P下的愛爾蘭西部歡欣可喜，但它也折射出野蠻、骯臟、愚昧和貪婪——在這世界里，男人個個是酒徒，女人全都陷入了絕望。

克里斯蒂·馬洪是唯一的例外，甚至是現(xiàn)代戲劇史上最奇特的人物之一。在開始的兩幕戲當(dāng)中，克里斯蒂并不比他遭遇的那些人強到哪里去。到了第三幕，他在臺下取得了勝利，于是登場時換了一套賽馬騎師的裝束，但觀眾對他的好感并未因此增加。他在追求佩格恩的時候，就像個下流的帖木兒；而當(dāng)父親老馬洪復(fù)活以后不斷來糾纏他，這時他又是那么可憐。縱觀全劇，最精彩的莫過于克里斯蒂頓悟和轉(zhuǎn)變的那一刻。想當(dāng)初，佩格恩糊里糊涂地愛上了他，而現(xiàn)在又無緣無故地與他反目成仇：

克里斯蒂　（厲聲對馬洪）放開我！

村民　這下可好，兒子也發(fā)火了。他倆要是打起來，那可就好看咯。

馬洪　（一把抓住克里斯蒂）來，你過來。

克里斯蒂　（兇狠地）跟你說，放開我！

馬洪　等你腿瘸走不動，背上全是瘀青，我沒準會放你。

村民　你們兩個倒是繼續(xù)啊。我?guī)屠项^子。喂，克里斯蒂，出手啊。

克里斯蒂　（聲音低沉地）別吵。如果你們今天撒謊是為我好，那我會想一個人生活到底有沒有那么糟，說不定還不如跟傻瓜生活在一起。

（正說著，馬洪向克里斯蒂逼近。）

克里斯蒂　（差點要吼出來）別過來……不然，我就把你打得頭破血流，讓云上的天使都止不住抹眼淚。（他突然猛一轉(zhuǎn)身，撿起個鐵鍬）

村民　（又驚又喜）這小子瘋了！大伙兒都小心點！離這瘋子遠遠的！

克里斯蒂　我要是瘋子，我一定會滔滔不絕，今天就把詩人的頭飾給搶過來。反正，我已經(jīng)贏過快跑，贏過跳高，還……

馬洪　少廢話，有種過來。

克里斯蒂　我會離開這里，不過，走之前得教訓(xùn)教訓(xùn)你。（說著，他掄起鐵鍬沖向老馬洪，一直追到門外，身后跟著一大幫的村民，還有寡婦奎因。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然后就聽見一聲慘叫，一陣死寂。克里斯蒂進了門，暈暈乎乎的，走向火爐。）

寡婦奎因?。泵M屋，跑到他跟前）他們?nèi)ジ姘l(fā)你了，還不快走！這可是殺頭的罪啊。

克里斯蒂　我在想，這次佩格恩一定會夸我，她之前也那么夸過我。

克里斯蒂憑借如此深沉的語調(diào)，贊頌了謊言的力量，而這也表明他個人已經(jīng)獲得了新生，擁有了一個甚至可以叫作“詩性人格”的自我（18世紀用語）。當(dāng)他半是茫然地登上舞臺，他在不斷重復(fù)一個錯誤的信念：這次，他終于殺死了父親。他堅持追尋心中的佩格恩，無論這樣的浪漫有多么荒誕。直到有一天，他赫然發(fā)現(xiàn)，原來佩格恩并沒他想象的那么美好：

克里斯蒂　你在愁什么？

肖恩?。ㄑ劭此母觳脖痪o綁住，得意地）快過來，他們馬上就要把你撕成碎片。

克里斯蒂　我！

邁克爾　要是我們可憐你，說不定上帝今天就會降下災(zāi)禍來。你最好乖乖的，反正吊死很利索，也不痛苦。

克里斯蒂　我會一動不動。（面朝佩格恩）你有什么要跟我說，當(dāng)著大家的面？

佩格恩　我想說的是，陌生男人說起大話來，確實挺迷人，可你家后院里的吵吵鬧鬧，揮鋤頭動刀，這些也告訴我有人只是說得好聽，干的事卻很齷齪。（對行刑者）他就交給你們處置了，要不然，我們還得替他受罰。

克里斯蒂?。曇衾锿钢@駭）你居然要把我送上死路，任由那滿手老繭的劊子手往我脖子上套絞索。

行刑者　（拉動絞索）還不跪下？（一把將他摁倒在地。）

克里斯蒂?。ㄔ诮g刑臺上扭動著雙腿）把繩子砍斷吧，佩格恩。我保證以后不再煩你們，我要一個人過，跟那個基爾島的瘋子一樣，到山崖上揀垃圾、吃野草。

從花花公子變成瘋狂異類，這是該劇的修辭姿態(tài)。而其心理現(xiàn)實則表明，唯利是圖的佩格恩是如何刺激克里斯蒂，讓他看透了愛情。正如艾麗斯·默多克所言，這恰恰是偉大的人類體驗之一；它教我們用覺醒的眼光重新審視世界?？死锼沟賷^勇反抗梅奧郡的男人們，幾乎是樂在其中。他也遭受過佩格恩的炮烙之刑。最后，他十分幽默地問父親：“您這又是怎么了？還打算讓我殺你第三次？”很快，復(fù)活的父親和新生的兒子便和好如初。只不過，從此他們之間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徹底顛倒了。最后，克里斯蒂還向那些酒鬼和崇拜過他的姑娘獻上了最后的祝福：

克里斯蒂　向在場的各位獻上萬分的祝福，因為你們終于把我變成了一個鄉(xiāng)下老頭。我要這樣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從這一刻起，直到審判日的來臨。（說罷，揚長而去）

邁克爾　謝天謝地，總算能安安靜靜地喝酒了。佩格恩，你把黑啤拿來，好嗎？

肖恩?。ㄗ叩脚甯穸魃磉叄┙K于能讓雷利神父給咱倆證婚了。真是奇跡啊。等這毒傷好了以后，再也不會有人干擾咱們。

佩格恩　（給他一記耳光）滾開。（用圍巾包住頭，突然悲從中來）哎，我失去了他，失去了西方世界唯一的花花公子。

于是，克里斯蒂便揚長而去，帶著浪漫的情懷，離開了郁郁寡歡的佩格恩和她懦弱的未婚夫，離開了雷利神父的“西方世界”。有人說辛格只擅長反諷，這看法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克里斯蒂從靦腆的孩子變成咆哮的漢子，這一神化的過程本身就很有馬洛式的說服力。辛格冒了很大的戲劇風(fēng)險，在純粹的喜劇語境下將想象與家庭暴力聯(lián)系在一起。《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是一部杰作，它奠定了辛格在現(xiàn)代劇壇的地位：在他眼前是王爾德、蕭伯納遠去的背影，身后則有奧凱西、貝克特緊緊相隨。一部喜劇能像《不可兒戲》、《皮格馬利翁》那樣獨樹一幟，又能像《朱諾和孔雀》、《終局》那樣表達虛無、黑暗的內(nèi)涵，這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