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石頭記索隱》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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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全謝山所作《翰林院編修姜先生宸英墓表》曰:“常熟翁尚書者,先生之故人也。是時枋臣方排睢州湯文正公,而尚書為祭酒,受枋臣旨,劾睢州為偽學(xué)。枋臣因擢之副詹事,以逼睢州,以睢州故兼詹事也。先生以文頭責(zé)之,一日而其文遍傳京師,尚書恨甚。枋臣有子多才,求學(xué)于先生,枋臣頗欲援先生登朝。枋臣有幸仆曰安三,勢傾京師,欲先生一假借而不可得。枋臣之子乘間言于先生曰:‘家君待先生厚,然而率不得大有助。某以父子之間,亦不能為力者,何也?蓋有人焉,愿先生少施顏色,則事可立諧。’……先生投杯而起曰:‘吾以汝為佳兒也,不料其無恥至此!’絕不與通?!庇址酵浗麂檫z言曰:“徐司寇健庵,吾故交也。能進(jìn)退天下士。平生故人,并退就弟子之列,獨(dú)吾與為兄弟稱。其子某作樓成,飲吾以落之,曰:‘家君云,名此必海內(nèi)第一流,故以屬先生。’吾笑曰:‘是東鄉(xiāng),可名東樓。’”墓表又云:“嘗于謝表中用義山點竄堯典、舜典二語,受卷官見而問曰:‘是語甚粗,其有出乎?’先生曰:‘義山詩未讀耶?’”案《石頭記》中,極寫妙玉之狷傲。第十八回:“王夫人道:‘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妙玉)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若接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權(quán)勢壓人,我再不去的?!醴蛉说溃骸仁腔录倚〗悖匀灰列?。就下個請?zhí)畏痢!彼氖换兀骸懊钣衩γ鼘⒊筛G的茶杯別收,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骯臟不要了。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煊裰煨怨制?,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寶玉道:‘那茶杯……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钣顸c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碰碎了也不能給他?!阒唤唤o他快拿了去罷。’寶玉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說話去,越發(fā)連你都骯臟了?!瓕氂裼值溃骸任覀兂鋈チ?,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里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墻根下,別進(jìn)門來?!绷兀骸搬稛熜Φ溃骸艺颐钣裾f話?!瘜氂衤犃嗽尞悾f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的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俗人。’……寶玉將拜帖取與岫煙看(拜帖寫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寫別號的?!Uf,古人中,自漢、晉、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苏撸苑Q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上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nèi)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卑耸呋兀骸皩氂裣ぐ痒煊竦氖拢〒崆伲┦隽艘槐椋蛘f:‘咱們?nèi)タ此??!钣竦溃骸畯墓胖挥新犌?,再沒有看琴的?!瘜氂裥Φ溃骸以f我是個俗人?!本攀寤兀骸搬稛熐竺钣穹鲐?。妙玉冷笑幾聲,說道:‘我與姑娘來往,為的是姑娘不是勢利場中的人。今日怎么聽了哪里的謠言,過來纏我?!稛熤馐沁@么著的?!币话倬呕兀骸懊钣駚砜促Z母病。岫煙出去接他,說道:‘……況且咱們這里的腰門常關(guān)著,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钣竦溃骸夷枪苣銈冴P(guān)不關(guān),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岫煙笑道:‘你還是那種脾氣?!庇值谖寤兀都t樓夢曲》(世難容)云:“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西溟不食豕,見下條),視綺羅俗厭?!苯允?。


? ? ? ? 西溟性雖狷傲,而熱衷于科第。方望溪曰:“西溟不介而過余,以其文屬討論,曰:‘吾自度尚有不止于是者,以溺于科舉之學(xué),東西奔迫,不能盡其才,今悔而無及也?!敝熘瘛稌幮奘謺雍蟆吩疲骸坝璩窳T鄉(xiāng)試,西溟怒不答。平生不吃豕,兼惡人食豕。一日,予戲語之曰:‘假有人注鄉(xiāng)貢進(jìn)士榜,蒸豕一盤曰‘食之則以淡墨書子名’,子其食之乎?’西溟笑曰:‘非馬肝也?!薄妒^記》八十七回:“寶玉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guān),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看,復(fù)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匦伦拢V癡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妙玉坐到三更過后,聽得屋上咯碌碌一片瓦響。……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jìn)禪房,仍歸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蠓虻溃骸@是走火入魔的原故?!饷婺切┯晤^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樣年紀(jì),哪里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fēng)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后不知飛在誰手里,便宜誰去呢!’……惜春因想妙玉雖然潔凈,畢竟塵緣未斷。”皆寫其熱衷之狀態(tài)也。

? ? ? ? 西溟未遇時,欲提挈之者甚多,忌之者亦不鮮。墓表曰:“凡先生入闈,同考官無不急欲得先生者,顧得失?!庇衷唬骸爱?dāng)是時,圣祖仁皇帝,潤色鴻業(yè),留心文學(xué)。先生之名,遂達(dá)宸聽。一日謂侍臣曰:‘聞江南有三布衣,尚未仕耶?’三布衣者,秀水朱先生竹垞,無錫嚴(yán)先生藕漁,及先生也。又嘗呼先生之字曰:‘姜西溟古文,當(dāng)今作者。’……會征博學(xué)鴻儒,昆山葉公與長洲韓公相約連名上薦。葉公適以宣召入禁中,浹月。既出,則已無及矣。新城王公嘆曰:‘其命也夫!’……先生累以醉后違科場格致斥。……受卷官怒,高閣其卷,不復(fù)發(fā)謄(因先生斥其未讀義山詩)。遺言曰:‘翁司寇寶林用此(刊布責(zé)翁文)相操尤急,此吾所以困至今也。’”李次青《姜西溟先生事略》曰:“始睢州典試浙中,嘆息語同事,暗中摸索,勿失姜君。竟弗得。嗣后每榜發(fā),無不以失先生為恨者。”《曝書亭集》有為姜宸英題畫詩,孫注曰:“案己未鴻博試,據(jù)其鄉(xiāng)后進(jìn)云:以厄于高江村詹事不獲舉?!蹦贡碛衷唬骸翱滴醵〕螅昶呤?。先生入闈,復(fù)違格。受卷官見之嘆曰:‘此老今年不第,將絕望而歸耳?!癁楦恼?,遂成進(jìn)士?!薄妒^記》第五回,《紅樓夢曲》(世難容)云:“好高人共妒,過潔世同嫌??蓢@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fù)了紅粉朱樓春色闌?!趾雾毻鯇O公子嘆無緣?!卑偈兀骸懊钣裾f道:‘我自玄墓到京,原想傳個名的。為這里請來,不能又棲他處。’”八十七回:“怎奈神不守舍……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車?!蔽迨兀骸袄罴w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她?!苯詫懫洳挥鲋骋病?/p>
? ? ? ? 墓表曰:“以己卯試事,同官不飭簋,牽連下吏,滿朝臣僚,皆知先生之無罪,顧以其事涇渭各具,當(dāng)自白,而不意先生遽病死。新城方為刑部,嘆曰:‘吾在西曹,使湛園以非罪死獄中,愧何如矣?!狈酵唬骸凹好黜樚爨l(xiāng)試,以目昏不能視,為同官所欺,掛吏議,遂發(fā)憤死刑部獄中?!缴粤形脑穫鳛榭?,而末路乃重負(fù)污累,然觀過知仁,罪由他人,人皆諒焉,而發(fā)憤以死,亦可謂狷隘而知恥者矣?!薄妒^記》百十二回:“有人大聲的說道:‘我說那三姑六婆是最要不得的?!莻€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們這里來?!茄T子一會兒開著,一會兒關(guān)著,不知做什么。……我今日才知道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個姑子就在里頭,今日天沒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進(jìn)來的賊么?’……包勇道:‘你們師父引了賊來偷我們,已經(jīng)偷到手了,他跟了賊去受用去了?!卑偈寤兀骸暗夭氐墓米訂栂Т旱溃骸皟郝犚娬f櫳翠庵的妙師父,怎么跟了人去了?’惜春道:‘那里的話!說這個話的人,提防的割舌頭。人家遭了強(qiáng)盜搶去,怎么還說這樣的壞話!’那姑子道:‘妙師父為人怪癖,只怕是假惺惺的罷?!蔽寤亍都t樓夢曲》曰:“到頭來依舊是風(fēng)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皆寫其受誣也。百十二回:“妙玉自己坐著,覺得一股香氣透入囟門,便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口里也說不出話來,心中更自著急。……此時妙玉,如醉如癡,可憐一個極潔極凈的女兒,被這強(qiáng)盜的悶香熏住,由著他擺布去了?!睂懫湟阅炕瓒鵀橥偎垡病0偈?,又云:“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未知下落,也難妄擬。……惜春想起昨日包勇的話來,必是那強(qiáng)盜看見了他,昨晚搶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來孤潔得很,豈肯惜命!”百十七回:“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nèi)地里的人城里犯了事,搶了一個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這賊寇殺了。眾人道:‘咱們櫳翠庵的妙玉,不是叫人搶去,不要就是他罷!’賈蕓道:‘前日聽見人說他庵里的道婆做夢,說看見是妙玉叫人殺了。’”皆寫其瘐死獄中也。
? ? ? ?西溟祭納蘭容若文,有曰:“兄一見我,怪我落落,轉(zhuǎn)亦以此賞我標(biāo)格?!阴甓F,百憂萃止。是時歸兄,館我蕭寺。人之,笑侮多方,兄不謂然,待我彌莊?!篌蹢?,其室不遠(yuǎn),縱談晨夕,枕席書卷。余來京師,刺字漫滅,舉頭觸諱,動足遭跌。兄輒怡然,忘其顛蹶。數(shù)兄知我,其端非一。我?;?,對客欠伸。兄不余傲,知我任真。我時罵,無問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惡。激昂論事,眼睜舌撟,兄為抵掌,助之叫號。有時對酒,雪涕悲歌,謂余失志,孤憤則那。彼何人斯?實應(yīng)且憎,余色拒之,兄門固扃?!薄妒^記》中寫妙玉品性均與之相應(yīng)。而蕭寺及梵筵云云,尤為櫳翠庵之來歷也。
? ? ? ? 惜春,嚴(yán)蓀友也。蓀友為薦舉鴻博四布衣之一,故曰四姑娘。蓀友又號藕漁,亦曰藉蕩漁人。故惜春住藉榭,詩社中即以藉榭為號。
? ? ? 《池北偶談》:“公卿薦舉鴻博,繩孫目疾,是日應(yīng)制,僅為八韻詩?!敝熘瘛秶?yán)君墓志》:“晚歲有以詩、文、畫請者,概不應(yīng)?!薄妒^記》三十七回:“惜春本性懶于詩詞?!贝复恕?/p>

? ? ? ? 墓志曰:“君兼善繪事。”李次青《嚴(yán)蓀友事略》又稱其尤精畫鳳?!妒^記》,惜春之婢名入畫。第四十回:“賈母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第四十二回:“李紈笑道:‘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么園子圖兒,惹得她樂得告假了?!蔽迨兀骸百Z母道:‘那是你四妹妹那里和暖。[和]我們到那里,瞧瞧她的畫兒,趕年可能有了不能。’眾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陽才有呢?!Z母道:‘這還了得!他竟比蓋這個園子還費(fèi)功夫了?!謫栂Т海骸嬙谀抢??’惜春因笑道:‘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了?!苯越枭p友繪事為點綴。其所云請假一年,明年才有,及天寒收起等,則晚歲不應(yīng)之義也。

? ? ? ? 墓志曰:“君歸田后,杜門不出。筑堂曰雨青草堂,亭曰佚亭。布以窠石、小梅、方竹。宴坐一室以為常。暇輒掃地焚香而已?!笔侣栽唬骸凹热胧佛^分纂隱逸傳。容與蘊(yùn)藉,蓋多自道其志行云?!薄妒^記》七十四回:“惜春年幼,天性孤僻,任人怎說,只是咬定牙,斷乎不肯留著(入畫)。又說道:‘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聞得多少議論,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乙粋€姑娘,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尋是非,成個什么人了!……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以后你們有事,好歹別累我。……狀元難道沒有糊涂的?……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叫你們帶累壞了?……你這一去了,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干凈?!卑耸呋兀骸跋Т合耄何胰舫隽思視r,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里,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yīng)?。考葟目罩衼?,應(yīng)向空中去。’占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百十五回:“惜春道:‘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凈凈的一輩子。’”皆寫其杜門不出、掃地焚香之決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