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生牽年
她估好日子,斂起耳朵、尾巴,下山,上城里去。
天地間散著碎雨,撩起陣陣涼風(fēng),悠悠吹來。她稍壓下傘,隱在雨里。
去年才解放,國軍撤去,城中便消去了往日的蕭索,落著雨,也有人閑在大街上。
真不愧是千年的狐貍,一把傘難壓盛人的氣質(zhì)。入了城,難免有人要悄悄瞟他一眼,這樣美麗的容貌是世間難有的,平日里出門總該引人注意,但誰也不認得她。是從外地孤身來此的女子嗎?是平日居家不出,而今日出門的人嗎?還是說她聽到了消息,今日是出來送行的?
她路過好幾家新張羅的飯館,但不看一眼,而步入一家飯館,是從民國初年屹立至今的老店。灰黑的舊色,桌椅整齊兩列打下,粗筆青墨畫成的碗疊在桌上,緩靜的暖氣慢慢騰著,像一只熟睡的小貓兒一樣起伏。她許久沒來此地,那碗面的味道一直縈繞在她的心房上。
收起傘,靜坐不久,一位頗有風(fēng)度的雅士起身,闊步到他身邊。她并不抬眼,但卻聽出了這位雅士的相貌:如何穿戴整潔,一副眼鏡高架在他的臉上,尤其那頭發(fā),梳得順滑。雅士信口問:“這位小姐是否有雅興,同我共飲一杯?!币贿呉呀?jīng)伸出手想去抓她。她把身子往里面縮縮,回絕到:“今日有約?!毖攀靠s回手,順順衣裝:“抱歉,忘記介紹了,我是……”“陳局長的兒子,幸會,但我今日有約?!边@位不知道哪個局的陳局長的兒子見狀,只好訕訕離去。
她斜眼盯著這位雅士出去,托起下巴,望門外雨簾。一團風(fēng)卷著雨滾進來,把天地吹得清涼。上下似有白紗籠著,她隱約看到白紗中,一滴雨粒從翠葉上摔下?!鞍?,碎了?!彼南?。但碎了又何妨,總該在天上聚回一團的。
“面還有嗎?成,兩碗面,一碗不要蔥?!彼@起耳朵,又收回去,轉(zhuǎn)頭望去,一個身正軍裝的男人走來。“來這么早”他笑著問。“你從哪里進來的?”她問?!皠偛湃巧献藭骸!彼谒龑γ孀聛怼!罢媸堑模瑖樜乙惶?!”她頗不滿的說。他一邊笑著,一邊掏出一個罐子推給她“唉,息怒,喏,龍井,你之前每天都得來一點的?!彼衅鸩韫蓿磸?fù)仔細看了看。“其實你上回給我的那些還沒喝完呢,”她把茶葉湊到鼻子邊嗅嗅,“我還等著你回來一起喝呢……”突然猛把茶罐拍到桌子上:“花了多少錢?”他本是笑著看她,話一至此,他仰起身子:“錢?錢……這是戰(zhàn)場上打來的……”“再說一遍!”“不多不多,真不多!當(dāng)?shù)厝丝次耶?dāng)兵的,本打算送我的。我執(zhí)意給錢才收下的。”他又扭頭向門外:“這雨下熨帖,是吧?多涼快?!彼畔虏瑁p嘆一聲:“你說少就少吧。你也得給自己買點東西啊?!彼謴膽牙锾统鲆淮吨G石的項鏈:“這倒真是打來的。上頭覺得我有功,把這個給我了。你看這上面這翠石多好看,真可謂‘日月懸璧,天地秀華’?!彼酉马楁湥巡枰积R收進懷中:“現(xiàn)在是1950年,皇帝都倒了幾十年了,能不能不要那么文縐縐的?”他笑著說:“心愧至極,還望見恕?!彼銎鹉槪骸拔铱茨闶窍氚盐覛馑??!彼p笑了幾聲。
“二位,面來了?!彼犅劥搜?,抬起頭,接過面,沒蔥的推給她,又掏出錢來交給服務(wù)員,自己隨口問道:“你最近有來這里吃過嗎?”她搖頭。服務(wù)員又折回來:“同志,你多給了一碗的錢。”他說:“那是四六年的時候欠下的,跟掌柜的指我一下便是?!狈?wù)員折回去,耳語一番,掌柜瞇起眼,向這張望了一下,笑著點點頭。“四六年。他早該忘了吧。”她回頭望一眼。他笑著說:“那也得付。我啊,最講誠信。別說了,吃吧?!?/p>
她挑起面,吹吹,吸溜一下吃下去,細細品嘗。其實這面無甚味道,所謂湯也只是白水。但她就是那樣嚼著,嚼出許多的滋味。有名的牌坊許多,但她獨愛這一家?;蛟S因為這是她同他一起吃過的面館,便有了別樣的情味。雨無所謂有無所謂無地下著,滴滴答滴,唱著一曲又一曲,輕輕涼了大地。有人在雨里跑,有人等雨停。碎雨飄零,永遠也礙不著跑的人,等的人。
須臾,他吃完了面,向服務(wù)員借了份報紙,細細讀起來。她端起碗,把湯喝精光,把碗放下,呼呼的吹氣。他問:“吃好了嗎?”“好啦。”他抬起身子:“吃飽了嗎?”“飽啦?!彼值拖骂^去,把報紙翻過去,又翻回來,最后直起身子問:“出去逛逛?”“走?!鼻逵暌研袥鲲L(fēng)正起,她快步輕盈在前,他亦快亦慢地貼在后面。她從地上撿起一片葉子:“哇,有你巴掌那么大了吧?”又把葉子放在一株小叢上:“給他做頂新帽子。”他不免笑起來:“多大的人了?!彼謴牡厣蠐炱饍善~子,甩甩,抖落水滴,比在腦袋上:“耳朵!”他仍舊笑著。她指著不遠處山上的古樓:“咱上去看看好不好?”他抬頭看看大鐘:“行。”
走進古樓,手扶遺柱,她喃喃自語:“上回來的時候都還是新的呢……”他也摸了一把,險從柱子上扯下一塊:“確實在很久沒有來了,我記得這玩意兒是明朝的東西了。”她揭開地板,從下面取出小匣子,打開來,歡快著說:“誒,我的石頭還在!”他敲了下她的腦袋:“什么時候成你的東西了?”她捂著腦袋:“但這真的很像我丟的那個嘛……而且這和尚都死光了,不能是我的嗎?”他又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怎么能說拿就拿呢?況且你還有那么長日子活,比我?guī)纵呑蛹悠饋磉€要長,怎么老惦記著一塊石頭呢?”她把石頭放回去:“因為那是你送我的……”他怔住了,細細想著。“有嗎?”他說,“哦,我想起來了。但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彼训匕迳w上:“你給的每個東西我都留著呢。”他點點頭:“我知道,但你也別想著偷人家的東西!”“哼!”她頭也不回的上樓去。
登上樓頂是極目千里的闊景“咱家被擋住了”,她張望了下,剛才賭的氣已散,“你今天會回家一趟嗎?”他搖搖頭:“估計不行,現(xiàn)在局勢急起來了?!彼那念┝怂谎郏⌒囊硪淼貑枺骸耙粫阂膊恍袉??就喝口茶的功夫?!彼麌@了口氣,終于收起了笑容。沉默許久,他說:“我把美國人打跑了就回來?!庇质菬o言,只有遠處的吵嚷與不清的廣播渺渺蕩來?!暗?,”他說,“給你戴戒指的時間還是有的。”他攥出一枚戒指,“我們都是學(xué)過馬克思的人了,是不是該用西方的樣式結(jié)一次婚呢?”她笑著伸出手去:“馬公是唯物的,你可一點都不唯物?!彼p輕將戒指套上去,慢慢的,金色的戒指閃著光。她抬起手,呆呆望著。一展白空下,千里山河,萬眾不息?!斑@次的敵人不一樣,他們要強的多,抱歉,又要讓你等了?!彼蓖鴸|北。她笑了:“這么嚴肅干什么?我哪回沒得等你?你放心,我愿意等你?!彼c點頭,遞下封信:“本來如果說不出口的話,就把信給你?,F(xiàn)在看來沒必要了,但還是把信給你吧?!彼舆^信,說:“去吧?!彼c頭,再一眺,轉(zhuǎn)身將離去?!暗鹊?。”她喊住了他,手扶向他的衣領(lǐng),一輪,扶正,又下去,順了順他的衣襟,最后扶著他的臉,她的眼里飄著的淅淅瀝瀝的雨,又將飄多少年。但她并不留,只是笑了一句:“你的眉毛怎么斷了?我一直覺得我知道你長什么樣。讓我再看看吧,免得以后認不出你來?!痹S久才放下手來,他放下眼,點了下頭,回身走了幾步,回頭,想說什么,盯著她半天。最后又合上嘴,回頭,真真正正的去了。忽而雷聲隱隱,她笑著,卻又哭著。
她在路上聽到一個大廣播,播著一則消息:“……以美帝為首的聯(lián)合國軍,不顧中國政府的警告,大舉入侵朝鮮半島,悍然越過三八線,嚴重侵害朝鮮人民生命,我國邊境人民的生命!經(jīng)中共中央決定,毛澤東同志指示,以彭德懷同志為司令員,中國將派兵入朝,捍衛(wèi)我國安全!……”她看到斜巷里,青年們出來,成隊而行,走向鋪著光的道路。那不知道是什么局的陳局長的兒子逆著人群狼狽鉆進巷陰里。
她回到洞府,入夜。將茶罐細細拭著,放到一個架子上。歲月鐫刻的舊架子上,擺著許多不同朝代的茶。她到門外,提起項鏈,對向圓月。翠透晶瑩的光,游出千年的歲月,她又伸出左手,金光配著翠綠,交織成萬象。
“你又下山去見那些男人了?”一個小妖悄然出現(xiàn),化成人形。她下眼望向小妖:“什么叫‘那些’?我只見了一個人。”小妖在一旁坐下,掰起手指頭:“你活了要有兩千歲了,見了一二三四五……我手腳加起來都不夠用,該有幾十個了吧,說不定都有上百了,還把不同男人帶回家,真是有手段。”她微微抗議道:“我是真心的……”小妖嘆了口氣:“說實話吧,你下山時我都跟了去,你對哪個男人不是那副態(tài)度?真心用在那么多人身上?”小妖微頓了一下,見她沒反應(yīng),又說道:“其實我不高興的不是你見了那么多男人,而是你為什么執(zhí)意要去找人類呢?你雖是狐貍,但你有千年的修為。跟另一個妖過日子不行嗎?況且你是妖,是要活千年歲數(shù)的。人短短一生才多久,就你今天見的那個,就當(dāng)你是真心的,他多半要死在朝鮮,就算不死,他還能活多少年,死以后你怎么辦?再找新的男人?你再想想你真心對他,他死后呢?一碗孟婆湯,幾十年的日子沒了,全沒了!一個輪回就去找別的女人了,你就沒想過嗎?”她正細細看著信,聽到這里,她抬起頭:“人在輪回中的確會失去記憶,除非——”“除非?”“怨念成河,尸骨萬千,帶著強烈的信念,在忘川河里忍著,千年后,便可帶著記憶重生。千年……”小妖愣住了,停了一會兒,問:“什么意思?”她把信遞給小妖,說:“內(nèi)容同我想的一樣,你拿去看吧?!鞭D(zhuǎn)頭回來,圓月一輪懸在空中,斷斷續(xù)續(xù)的風(fēng)拂起重蔭。疏影里,天地寂寥無聲,她只能聽見心跳,他的和她的。她想起了他們一起寫的詞,她輕輕唱起:“鳥雀擾,閑云鬧,隔我一人同花凋。路迢迢,信遙遙,獨留書音還案繞。佳人雙雙墻外笑,滿春一園空房雕。夜夜東風(fēng)明月蕭,望彼人兮意難了?!币魂嚐o言,一會兒,小妖顫著手把信還給了她。她又將信看了一遍。
“幾時幾代,承蒙女恩。我究竟輪回了幾世,不清楚了,但無論輪回多少次,我都會回到你身邊。多么好的世界,春花秋月,夏樹冬雪,但最重要的是你。你還記得嗎?漢初之時,我同你第一次見面,那時候你長的小,我問你你的母親在哪里,你說你沒有母親。問你父親在哪里,你說你沒有父親。小孩兒一人待在荒郊野嶺可把我嚇壞了。開元之時,我去京城給你買了件衣裳,你喜歡的不得了,是否還留著?明中,有天你喝茶嗆到了,你便托我去找嗆不了的水。怎么找得到呢?還有門前的枇杷樹,你看了項脊軒志便種了一棵,十幾年不見,現(xiàn)況如何?我想同你守到白云蒼狗,那才是最好的世界。但,總有生不逢時的時候。三國安史,金蒙列強,家國難免危亡之時。天下興亡,匹夫之賤與有責(zé)焉!金戈鐵馬非吾愿,但我不能置四萬萬中國人于不理,我不能置天下于不理,我必須守住國門。對不起,又要讓你等了。尸山血海,我并不在意,但你又要等上多年。我答應(yīng)你,無論多少年,我都會回來的,尸海千年也不息。我答應(yīng)你,我這個人,最講誠信。
天祐中華,惟歌九州
中國,萬歲?!?/p>
“真是的,總愛說這種話。”她眼角泛起光,淚落下,一道淚痕浮出來。無垠月光,白素一片披在她身上,像一件霜雪成的嫁衣。
小妖問:“在地下呆千年才能見你一面,他為什么還要……”
她吸了一下鼻子,破涕一下,笑著說:“因為……因為我說我愿意,無論多少年,我都愿意等他。”
深紫色的夜空流淌著星河,霜雪成的嫁衣泛著月光,她望月,手捧一簇月光,像是一束潔白的花。
萬物靜籟,悄然無聲的寂寥中,她一聲揚起,悠悠長腔:“此——去——別經(jīng)年,幾載寒暑承霜雪。皎皎秋月夜,萬里濃墨一點霰。不盡長江見,一聲洪汐海生月。輪輪幾千年,南北萬里共嬋娟……”
一曲相思,一蕩悠雨,枇杷樹層層的年輪在唱,翠石點點的紋路在唱,動這世間的萬物。萬里的星河流啊,漂著千年的歲月,霜雪帶著悠遠的留念,飄成世間僅有的嫁衣。她展望無垠的空遙遙望月,暗含的念想能否飄向那個地方。
一曲終了,她回眸淚眼輕笑:“我永遠都愿意等他,永遠。”
這場輪回何時結(jié)束,或許在明天,或許永遠都不會停下來。但無論停與否,他們總會想起,漢初,一名男子上山砍柴,埋下了千年輪回的伏筆。那輪回漫長,看不到盡頭,他們在那一場輪回中追逐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