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端午，我咽下冰皮榴蓮粽，吐出爆炒鵝卵石，一如那場暴雨中的人們，生吞黃金，痛飲石油。

在夜夜狂歡的笑語中化上各色的妝，我把靈魂和自己的模樣一起痛快遺忘。 如今我已無法誦出曾記憶下每一個虛詞的《離騷》，遭受著和詩魂相同的失語，午夜夢回和騷人當年相去甚遠的喧囂。嗟乎！“騷”這個字，在當下多數(shù)語境中，已經(jīng)不是那個風雅的褒獎。 遺忘是死亡在時間上的執(zhí)行。遺忘之后，我們將先哲的名字用擬象趕尸，讓偉大變得輕佻，使瞻仰墮為褻瀆。 一位濟我頗多的朋友在臨別之年贈我一小本《楚辭筆記》，我當時如獲至寶，幾夜手不釋卷。以至于盜走無數(shù)麗句，盜走無數(shù)清露與落英，為賦自己的新詞強說愁，尚且大言不慚，甚至沾沾自喜。

如今，在荒漠之上行走半個十年，我已無顏在朋友面前笑談“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更沒有勇氣把“豈余心之可懲”添入筆記。 我沒有勇氣，沒有足夠的勇氣，去人山人海中厲聲質(zhì)問，為什么我們的歌聲不再常含淚水？為什么我們的行棋不再守住慈悲？為什么我們的畫作竟在嘩眾取寵？為什么我們的詩句反而隱入塵煙？為什么我們對話時只對自已說話？為什么我們懷疑時只懷對方有疑？為什么天地間的距離越來越遙遠？為什么愛情里的包容越來越低賤？為什么越來越多的通行證紛至沓來？為什么越來越少的墓志銘無人悲哀？

這時，年長者會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別想太多，一直都是這樣的，你改變不了什么，也沒必要改變什么?！薄氨娙私宰砦要毿眩蝗珉y得裝糊涂。”“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你以后見的多了，自己會明白的?！? 但是！我現(xiàn)在不明白！我現(xiàn)在，最需要明白！ 我愿接過前人痛苦的回答“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我希望用這顫抖的聲音在長夜自我催醒，去遙望逝者們帶走的答案。

今天，我想呼喚那個被遺忘甚至曲解的雅號，英雄。 英雄是什么？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我不知道最準確的答案。但我眼中的英雄，不需要駕著七彩祥云歸來，不需要力拔山兮氣蓋世，更不需要“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真正感動我的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是“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是“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是“去留肝膽兩昆侖”，是“要留清氣在人間”，是“化作春泥更護花”… 英雄，一言以蔽之——可以而不為，不可以而為之。英雄，不是你有什么樣的神力偉力，而是你如何面對自己的弱小，如何使用自己的自由，如何迎接終將來臨的結(jié)局。

我們可以喜于傲慢，利于謊言，臣服于恐懼，辯解于平庸。 或是思以謙卑，交以真誠，抗爭以孤勇，一念以偉大。 英雄們不懼死亡，他們知道人固有一死，死亡對他們不是結(jié)束，而是完成。烈士不朽。死亡往往為故事印上傳奇的印章，但是他們希望的卻是自己犧牲能換取未來的傳奇不再需要這個印章。

正因為這些前輩的犧牲，我希望自己參與建設(shè)的社會終究無愧于他們的期盼。我也從不掩飾對某些升級修仙小說的鄙夷，修成正果后卻把其他人生死拿捏在手中，殺死所有異議者再自封孤獨。我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金庸古龍一代人的小說不再流行，新編的電視劇也把原著改得亂七八糟。成為最強之人后，沒有人再提起武功弱小的柯鎮(zhèn)惡對“俠”的解讀和教誨。我不明白，為什么“吃得苦中苦”的目的如今好像是“方為人上人”，我已經(jīng)不再為苦難歌頌和歡呼，“霜雪來不來，梅花自在香”。我們曾經(jīng)不懼苦難，是因為我們知道苦難從來不會改變我們與生俱來的真善美——除非我們把它們親手拋棄。 我在歷史的天空里仰望，“但見滿天星，何來人上人？” 確實，英雄們有時也會因為各自的身份和立場爭個高下，他們也難以完全拋棄暴力用信仰去說服異見。英雄們或許也會有誤解和爭奪，但面對惡與原罪，他們總是一致干戈。面對共同且龐大的敵人，互相對立的族群總是能摒棄前嫌團結(jié)合作。但英雄們不僅僅是為了生存或利益，更是因為對愛的深信不疑。只要不曾臣服，他們就是永遠的戰(zhàn)友與知音。執(zhí)子之手，偕老真情，英雄所見略同，方得惺惺相惜。

? 科幻神作《萊博維茨的贊歌》有句名言——“縱使擁有無盡的力量和無窮的智慧，人也無法獲得神性。只因沒有無窮的愛。”但是只要激情還未熄滅，英雄們瞬間能籌集的大愛近乎無窮。 我希望世界終能包容這種超越族群超越立場的尊嚴和良善，包容我們對偉大神性的想象，包容能包容這種想象力的教育。 教育的目的不是批量制造智者，真正的教育者是一群邊境衛(wèi)兵，阻止野蠻和庸俗偷渡進脆弱的文明。我已經(jīng)見過太多學(xué)識有余而知識不足的精致或粗糙的利己者，他們大多抱持傲慢的機械唯物主義和工具理性以及沾沾自喜的機會主義，他們往往也難以理解安寧與幸福。因為宇宙無窮，而他們心無悲憫，終究以物喜，以己悲。 我希望未來能不被活成動物的人奪去，希望哪怕暴雨將至，文明成了鬧劇，人類也不至于同類相食。

我不知道在未來，自己能不能有幸扛起英雄這個沉重的名號，但比起英雄，我希望自己先是一名詩人，慷慨地歌頌所有拒絕卑鄙的高尚，忠誠地記錄所有眼中的歲月人間。我呼喚天晴，于是落英有情，一如千百年前。 而若我亦不幸終成惡龍，我希望后來者能殺死我，鄙夷我，但是請繼續(xù)守護那些我曾經(jīng)為之書寫的東西，守護那些我不夠格的勇氣最終背叛的東西。 用這些英雄的遺物，給予惡龍最致命的一擊。

末路慰藉，廣陵安康。詩魂若招，不問天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