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最前：隈研吾(Kengo Kuma)以1964到2020兩次日本舉辦奧運會為時間片段，以自身所見所聞梳理了日本現(xiàn)代建筑在社會經濟影響下的發(fā)展和變化。這本書并非理論著作或歷史研究，而更偏向于Kuma從個人角度出發(fā)的memoir，從他幼年成長經歷中與建筑相關的點滴講起。在下面我根據(jù)Kuma講述中的一些線索進行擴充與展開。

01

隈研吾

1954年出生于神奈川縣，1979年東京大學建筑系碩士畢業(yè)，1990 設立隈研吾及其合伙人事務所。曾任哥倫比亞大學客座研究員、慶應義塾大學教授、東京大學教授。曾獲得1997 日本建筑學會獎國際石造建筑獎、自然木造建筑精神獎等。著有《十宅論》、《負建筑》等作品。

02

1日本戰(zhàn)后建筑體系的變化

·東京的變化

? ? ? 城市及公共設施的建設是日本戰(zhàn)后崛起的一部分，戰(zhàn)后自民黨政權利用公共事業(yè)來帶動經濟發(fā)展，建設了道路、橋梁以及政府機關和文化設施。丘吉爾有句話“人搭建起建筑，建筑也塑造人?！边@句評論道出了人類和建筑關系的本質，而日本戰(zhàn)后體系的設計者吉田茂以丘吉爾為個人榜樣。丘吉爾的建筑信仰也被吉田茂移植到了日本，大量的建筑項目開始實現(xiàn)。20世紀50至60年代是東京變化最大的時代，木結構小房子密集的“小東京”迅速被鋼筋混凝土樓房和高層公寓密布的“大東京”所替代。也正如Kuma所說，“戰(zhàn)后日本是以建筑為引擎而運轉的。經濟、政治等領域都依賴建筑，并以建筑為中心運轉著?！?/span>

·住宅制度的變化--從“里山”到“一戶建”

? ? ? 里山是日本獨特的村落形式，在山腳下組建村落是日本農村的基本形態(tài)，村落的選址在山和農田的交接處。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山不僅為建筑、家具和用具提供材料，也是提供基礎能源的基礎設施。在這一體系下，支持著村落發(fā)展的山被稱之為里山，人們在山和村落的交界處建立了神社以守護里山。

? ? ??早在20世紀30年代，美國的商業(yè)銀行就開展了個人住房抵押貸款業(yè)務。1938年美國成立了聯(lián)邦國民抵押貸款聯(lián)合會，1968年成立了政府國民抵押貸款協(xié)會，后成立了聯(lián)邦住房抵押貸款公司。美國早期的住房貸款制度為平民提供資金建設房屋，自由地開發(fā)邊緣地帶。二戰(zhàn)后，日本快速學習了這一制度。? ? ? 二戰(zhàn)結束后，日本面臨嚴重的住房危機。該時期住房政策以“應急為主、標本兼治”，政策重點是緩解住房極度短缺的問題。日本先后制定了《災區(qū)城市應急簡易住房30萬戶建設綱要(1945年)》、《住房緊急措施令（ 1945年)》、《災區(qū)城市借地借家臨時處理法（1946年)》、《特別都市計劃法（ 1946年)》等政策以緩解住房供應短缺問題。1950年日本進入高速增長階段。政府逐步建立了住房政策體制，并從住房政策理念、目標、制度、組織等方面進行了全面規(guī)劃。日本城鎮(zhèn)住房干預政策實現(xiàn)了向發(fā)展型住房政策方向的轉變，突出了以國家為主導、經濟政策和社會政策相結合、住房商品化程度高等政策特征。

·田中角榮與“一級建筑士”制度

? ? ? 1964年，代代木競技場為東京奧運會所建立。據(jù)說當時代代木競技場的公共費用大大超過預算，丹下健三找到時任財務大臣的田中角榮交涉，田中果斷批準了追加預算。戰(zhàn)后，建筑與政治在一定程度上高度綁定，政治家的決定直接影響建筑業(yè)的生意，在日本建筑業(yè)特有的總承包人、分包人、二次分包人這種垂直的階層架構在選舉中成為證券忠實的盟友。而田中角榮正是這一體系下的代表，田中在從政前經營過土木建筑業(yè)，并創(chuàng)立了一級建筑士制度，并傳言他是第一個獲得注冊一級建筑士的人。

? ? ? 隈研吾生于戰(zhàn)后，經歷了日本高速發(fā)展的關鍵時期（1950年-1970年），新干線、首都高速的建設、混凝土城市的生成極大促進了國民自信的建立，在這一過程中，丹下健三、磯崎新、黑川紀章等本土建筑師崛起，為日本建筑學的蓬勃打下了堅實基礎。

2東京大學的建筑學教育起源

·喬賽亞·康德爾--東大建筑系首任教授

? ? ? 1870年，日本政府成立主管全國的建筑計劃共省部，吸引西方建筑人才。1871年，日本派出了巖倉使節(jié)團訪問歐美全面學習外國的先進經驗。1887年東京大學成立，推行與歐美一致的建筑教育模式。東京大學工學部建筑工程科由英國建筑師喬賽亞·康德爾（Josiah Conder，1852—1920）主持工作?？档聽柕慕逃源u石結構為主，忠實于西洋建筑風格，他為日本培養(yǎng)了第一批掌握西方建筑藝術與建造藝術的專業(yè)人才。

·辰野金吾--東大建筑系首任日本教授

? ? ? 1884年辰野金吾留英歸來，接替康德爾主持東京帝國大學造家學科，日本人開始自主執(zhí)掌東大建筑系。1885年，日本政府關閉主管建筑設計的工部省，促使外籍建筑師離開日本，建設項目轉由剛出校門的青年人承擔。辰野金吾繼續(xù)延續(xù)正統(tǒng)的古典主義風格，設計了日本銀行總部（1896年）和東京站（1914年）。同時，他提出“和魂洋才”，即實現(xiàn)西方技術與日本精神的融合，為后來的日本建筑系教育打下了基礎。

? ? ??日本建筑學教育起源遠早于1928年梁思成在東北大學創(chuàng)立國內最早建筑系（一說國立中央大學建筑系1927年創(chuàng)立）。梁先生創(chuàng)立建筑系時，現(xiàn)代主義在西方已興起；相比之下，康德爾在東大的時代依舊是西方古典主義興盛的時代。另外，相比于梁林兩位先生只身前往東北創(chuàng)系，東京大學建筑系的創(chuàng)立是在明治政府的支持下完成的，是為實現(xiàn)維新改革的一部分。

3 “失去的十年”日本建筑學的處境

·工學院的“建筑學”? ? ??

? ? ??在日本，建筑系隸屬于工學院（工學部）。而在歐美，建筑系原則上不會隸屬于工學院，建筑是一個更接近藝術而非工學的領域，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會設置一個獨立的建筑學院。但在日本，明治以來的富國強兵政策尚有殘余，建筑是為了讓國家變得更強、更富裕的工具，遂作為工學的一部分。

這與國內有幾分相像，建筑學科長期隸屬于工科體系內，詳盡的考核方式，工科的學位設置。而在改革開放后，中國教育體系從早期蘇式向歐美轉變，自90年代，大多數(shù)院校的建筑系獨立出來設置了建筑學院，設立建筑學科評估體系，但考核體系仍亟待改革。

·建筑學的急速退熱

? ????在隈研吾進入大學后不就的1973年秋天，日本發(fā)生了石油危機，經濟形勢突然惡化。而在此前，建筑系是工學院中最熱門的系，報名人數(shù)十分火爆。而1973年后，建筑業(yè)受到了經濟形勢惡化的正面沖擊，建筑業(yè)一直是以工業(yè)化、建筑化為目標而一路狂奔的戰(zhàn)后日本的領頭羊產業(yè)，但此時有人提出，建筑業(yè)是落后于時代的產業(yè)。相應地，高校中建筑系的錄取分數(shù)開始一直下降。經歷了1973年石油危機后，日本通過產業(yè)轉型實現(xiàn)了一段時間的穩(wěn)定發(fā)展。而1985年廣場協(xié)議簽訂，產業(yè)資本主義轉向金融資本主義。而在隨后的1987年10月19日的黑色星期一，日本的泡沫破裂了，隨后便是失去的三十年。而隈研吾提及，在“失去的十年”里，“在東京連一個設計委托都沒有接到”。但即使在突變的年代，Kuma在書中寫道“當時我完全不知道應該造些什么樣的建筑才好。不過我知道肯定不是丹下那樣的，也不是黑川那樣的……”

4建筑師的“武士化”

? ????日本當時的建筑業(yè)界就像是江戶時代的武士社會。戰(zhàn)國時代的社會確實需要武士，憑借武士的力量、武士的暴力，中世"的日本才得以蛻變成了近世的日本?？墒请S著和平的江戶時代的到來，社會已經不再需要武士了。不過，江戶幕府仍然尊重曾經立下汗馬功勞的武士，保留了他們的特權。武士被置于士衣工商這一身份等級制度的最上層，一直耀武揚威。日本社會始終是一個溫情社會，以往的功勞和特權會一直得到尊重和保護。然后，發(fā)現(xiàn)社會已經不再需要自己的人們就會進一步強化其倫理和審美觀，以此宣揚自己存在的價值。

? ??? 20世紀80年代的建筑界很像失去了戰(zhàn)場的武士。二戰(zhàn)后的日本確實需要建筑，為了趕上西歐國家，日本需要搭建大量的建筑，鋪設高速鐵路，修建長長的公路。到1970年的大阪世博會，這一目標基本實現(xiàn)了。戰(zhàn)場沒有了，像江戶時代那樣的和平時代來臨了。即便如此，正如江戶幕府仍然是武土政權，即使過了1970年，戰(zhàn)后日本的政治和經濟仍以建筑為主導，必須繼續(xù)搭建建筑，即使毫無必要的東西也必須大量搭建。這不合理的現(xiàn)象一再上演，結果導致了 80年代的泡沫經濟。所謂泡沫經濟，就是土地價格毫無根據(jù)地上漲到了不合常理的程度這一現(xiàn)象。土地并不是按照其自身邏輯來漲價，而是迫于其上方不斷搭建建筑這一壓力，亳無根據(jù)地暴漲。

? ??? 1970年之后，建筑業(yè)的世界發(fā)生了武士道式的進化，也就是開始一味向《葉隱》式的完美美學和嚴格的倫理傾斜。以趕上歐美建筑業(yè)的技術和質量為目標而全速奔跑的日本建筑業(yè)界成功完成了1964年東京奧運會和1970年大阪世博會這兩項國家事業(yè)，基本實現(xiàn)了目標。此后的建筑業(yè)界繼續(xù)追求建筑質量的提高，日本的建筑質量被稱贊為世界最高水平。

? ????不僅建筑業(yè)界發(fā)生了這種武士道化、《葉隱》化，就連原本應該自由的建筑設計、建筑師的世界也開始踏上了武上道化、《葉隱》化的道路。建筑業(yè)界追求精密度，與此相應，設計師們也開始追求精密度，不斷提高空間的抽象性。人們認為越簡單、越抽象就越美，就越符合倫理，而那些聽從客戶的要求，設計出具有各種裝飾和附屬物的建筑的人則被認為是不符合倫理的，“充滿銅臭味的”，不純潔的，從而要低一個等級。“白色空間” (whitecube）一詞也應運而生，抽象的、沒有雜物的白色空間不僅在博物館和美術館，甚至在住宅中也被看作理想的空間。

? ????建筑設計師的世界被這種價值觀和倫理徹底占領了。位于武士世界之外的普通人雖然會發(fā)牢騷說 “建筑師完全不聽我們的”“只是在墻上貼個海報也會被罵”。但因為所有的建筑師都被武士附體了，所以委托誰來設計都一樣。在沒有外部勢力參與的私下商議的世界中，建筑師的美學也開始變得極端起來。

? ????為了實現(xiàn)武士道，建筑師們被要求勤奮工作，熬夜被看作美德。憑借這種武士,道體系，日本建筑設計的水平達到了據(jù)稱是世界最高的水平。正如建筑業(yè)界搭建出了世界最高質量的建筑一樣，在建筑設計領域，日本也站到了世界之巔。這與實際的社會需求，與人們的生活都沒有關系，而是日本的建筑設計把武士的美學發(fā)揚到了極致，從而獲得了世界的矚目。

5 KUMA的木頭? ????

? ? ? 在隈研吾的視角里，丹下是日本建筑現(xiàn)代化的代表，丹下使用新技術來創(chuàng)造一個符號。而工業(yè)化的“重復”與民族性的“符號”卻無法兼容，在代代木競技場中，丹下使用懸索結構實現(xiàn)了技術與象征的并存。但丹下的答案下，很多東西被掩蓋了，特別是存在于工業(yè)化社會前的日本的各種技術，以及各地的多種多樣的原材料。這樣的自圓其說也成為了Kuma選擇木頭進行實踐創(chuàng)造的初衷和起點。

·梼原町：相遇木頭

? ? ??Kuma在泡沫經濟破滅后遇到了工作的困境，恰逢此時，小谷匡宏聯(lián)系Kuma重建一個在梼原町即將破壞的木結構的戲劇小屋。在此次項目中，Kuma堅持保留木結構的劇場并結識了町長中越準一，并得以后續(xù)在梼原建立了更多的項目。

? ? ? 梼原林業(yè)發(fā)達，出產優(yōu)質杉木，在梼原周邊有眾多技藝高超的匠人。梼原劇場項目的經歷是Kuma開始執(zhí)著于木制搭建，并繼續(xù)使用杉木搭建了馬頭廣重美術館，在登米町完成了森林舞臺。Kuma自此找到了其設計生涯中的一條重要主線，并開始了他的材料探索之路。

·內田祥哉與日本建筑的庶民性? ????

? ? ? 內田祥哉是Kuma大學時的老師，而內田祥哉的父親內田祥三是一位建筑界大師，又是一位極為庶民話的人物，具有庶民思想。東大本鄉(xiāng)校區(qū)的建筑物基本都是內田祥三設計的。

? ? ? 日本建筑界與西歐建筑界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庶民性。在過去的西歐社會，建筑師 （architect）基本上是貴族和上流階層的職業(yè)。在當?shù)厝说恼J識中，所謂建筑 （architecture），原本就與普通的房屋（building）不同，是一種特別的事物。人們認為，建筑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人設計的、在特別的地方搭建的特別美麗的東西。? ????設計出這種特別美麗的東西的建筑師接受的是特殊教育。法國的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曾經是藝術精英教育機關的典型。那時，只有從為少數(shù)精英服務的特殊學校畢業(yè)的人才能獲得建筑師的資格，被允許設計建筑這一特別的事物。建筑對社會和城市就是有著如此巨大的影響力，這是當時的社會共識。? ????另外，在日本，從傳統(tǒng)上來說，沒有必要存在建筑師這一特權階層。日本過去不存在西歐式的分工，即建筑師負責設計，而工匠負責施工。日本的木匠既負責設計又負責施工。更準確地說，要蓋房子的人（客戶）與木匠的距離很近，兩者一起搭建房屋（不是建筑），并一直使用下去，這才是日本房屋的一般搭建方式。? ????在西歐，客戶、設計和施工是有明確分工的。而在日本，三者沒有明確的區(qū)分，他們是一個命運共同體。而且，施工及施工結束后的維修保養(yǎng)在西歐也是有明確分工的，但在日本，施工中和施工后這兩段時間之間的界線不是很明確，時間是連續(xù)流淌著的。即使在房屋完工之后，也經常會改變室內的布置和裝修等，木匠總是在家里進進出出。之所以能夠進行這種沒完沒了的修補，就在于日本木造建筑體系有著極高的靈活性，這與歐洲那種用石頭和磚塊砌成厚厚的墻壁、靈活性很低的砌體結構體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國立競技場

? ????2020年東京奧運會經過多輪競賽、非議，主會場的設計權最終落在了隈研吾的手中。國立競技場也成為了Kuma應用木結構的巔峰，首先便是將木構應用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尺度設計上。木頭成為了Kuma的手段，在此基礎上，Kuma尋找新的形式價值，將國家意識的庶民化用無數(shù)個多樣化個體組合來展現(xiàn)。在國立競技場中，Kuma使用細木材（小徑木）搭建屋檐，堅持使用小型木材來支撐大屋頂。并將建筑與森林連接起來，屋檐向下延伸到一樓，將外部的樹木、土地和體育場連成一體。

03

? ? ? 日本建筑界在戰(zhàn)后伴隨著經濟復蘇及社會變化而風云變化，1954年出生的隈研吾無疑是這段時間的見證者。他從大倉山腳下的小屋蹣跚而來，經歷了對現(xiàn)代主義建筑從憧憬到幻滅的過程，從東大到紐約、再回到東京，隈研吾在用自己的方式尋找屬于自己、屬于日本的建筑道路。而回望1964到2020的六十年間，日本建筑學發(fā)展的部分蹉跎歷程在中國大陸的本土建筑學崛起中也在重復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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