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的亡靈 其十二
chapter.22 赤崎獨至今還記得,當時和星野初拿到同一所醫(y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那個信封壓在掌心沉甸甸的分量。 “想不到小初你真的學醫(yī)了……總感覺你是那種會兩個大逼兜把植物人從床上打醒的……啊!好痛?!我錯了別打我??!” 話還沒說完臉上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上勾拳。從小挨星野的揍挨到大,每次被打的時候都感覺一樣疼。 而如今赤崎已經(jīng)記不得上次他和星野這樣打打鬧鬧是什么時候了。兩人都進入國立醫(yī)院工作之后,距離反而好像遠了。星野被安排在最重要的第六層,還經(jīng)常被院長找去做研究。每次在醫(yī)院待到很晚回到家,她都十分疲憊,用赤崎給她燒好的水洗了個澡倒頭就睡,甚至連話都很難跟她說上。 星野是難得一見的天才,這點是她的那位性情古怪的導師親口承認的。赤崎雖然也有天賦,但跟星野是云泥之別。因此他明白,自己只要安安心心地當她的后盾就好。他不奢求別的什么,只想像小時候一樣跟在她身后。 只是不知不覺地,她好像越走越快,兩人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了。 結束了中野心手術前最后一場會議,兩人默不作聲地并肩走出會議室。星野下意識地從口袋里掏出了煙,意識到這還在院內(nèi),就又放回去了。 一直走到醫(yī)院門口,還是沒有說話。走出建筑物的蔭蔽,赤崎感到一絲冰涼貼在了臉上。他伸出手,細如針腳的雨滴被風吹得歪歪斜斜,打在他的手心。 “下雨了?!庇谑撬K于找到話題開口了。 “是啊?!毙且包c燃一根煙,望著天空。 “好像我們都沒帶傘?!背嗥槁柭柤?,把白大褂脫下來,然后用手撐起,遮在星野的頭頂上。兩人在高中的時候經(jīng)常碰到?jīng)]帶傘的雨天,往往就是這樣回家的。用衣服擋雨其實約等于沒有,渾身濕透的兩個人回到家總是縮在一塊,打著噴嚏等赤崎的母親做好姜湯端過來。 “走嗎?”赤崎朝星野一笑。后者看到他的笑容好像愣了一下,“……哦。好的?!?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通往員工宿舍的路上空無一人,只有路燈還亮著。 “怎么了小初,有心事?” 星野把一口煙吐向灰蒙蒙的天空,什么也沒說。半晌,她才注視著虛空開口了。 “院長昨天找我了?!?“是什么事?”赤崎隨口應道。不知為什么,他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極為不好的預感。 “院長說,讓我隨時準備使用’魔玉’。” 赤崎啞然。其實仔細想想院長會這么決定也不難理解,畢竟在很多意義上中野心的手術都非常重要。可是—— “這個藥方與其說是藥物,不如說是臨時契約?!?腦海中浮現(xiàn)院長稚氣未脫的臉,“與神締結臨時的契約,短暫地獲得神的能力。而代價就是契約者的性命——很好明白吧?” 那張藥方的末尾,用血紅色的墨水畫了一個詭異的不明生物。乍一看似乎像許多個發(fā)光的球體湊在了一塊,輪廓非常曖昧。而仔細看便可以發(fā)現(xiàn)位于正中央的球體上有一只巨大的獨眼,放出森然的目光。 這就是院長口中的神。當然不是神本來的姿態(tài),只是它的化身之一。實際上,至今為止所有的層主任都沒見過神的本體。院長說是因為神是更高級的存在,普通人在認知這種存在的過程中,會不可避免地受到神明力量的影響,最輕的結果就是徹底喪失神智變成瘋子,嚴重的甚至可能連存在本身都會被抹去。這樣的神,掌握的就是可以輕易左右人命的禁忌知識。至今為止發(fā)生了那么多事,赤崎也對神明的強大心服口服??伞?“不……為什么?”赤崎不知不覺地脫口而出,“小初,為什么是你——” “小獨?!毙且办o靜地打斷了他,“我是醫(yī)生。” “是醫(yī)生又怎么樣?!醫(yī)生就非得給患者抵命嗎?醫(yī)生就不可以失敗嗎?醫(yī)生就不是人了嗎——” 面對赤崎突然洶涌的情緒和一連串的質(zhì)問,星野只是笑了笑。那個笑容讓赤崎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喉嚨口。他很難形容這個笑所包含的情緒。疲憊?痛苦?釋然?視死如歸?恐怕都有,但似乎遠不止這些。 但是只有一件事他能夠明白。那就是露出這個笑容的星野初,那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他視若珍寶的愛人,已經(jīng)離他遠去了。 究竟是什么時候越走越遠的呢?赤崎不知道,或許星野自己也不知道。 雨好像停了,空氣變得濕潤且冰冷。道路兩旁的路燈周圍圍滿了飛蛾,不知悔改的灰色小蟲一遍遍撞向阻隔他們與光芒的玻璃罩子。 兩人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宿舍樓下。星野抬起頭,望著位于二樓的兩人共同的宿舍窗口。她的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宛如一顆墜落的星星。 ? “江田醫(yī)生?!?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來人沒有敲門,這讓非常注重私人空間的江田有些不悅。 他轉過轉椅,發(fā)現(xiàn)來人是便裝的天川野之后,顯然更加不悅了。 “有什么事嗎……今天晚上沒有你的排班吧?” 天川野沒有接話,而是走到了江田的辦公桌前。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大衣,背著一個狹長的單肩包。似乎被江田桌上插在花瓶里的梔子花吸引了,他將鼻尖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這個人到底想干什么?完全猜不透他的舉動,讓江田千尋的心情愈發(fā)煩躁。 直到面前的青年如此說道——“江田醫(yī)生,您還是觸犯了禁忌?!?“你什么意思?” “江田醫(yī)生。”天川野一邊說一邊后退。他打開了隨身的單肩包,把一只手伸進去好像在摸索什么,“您不該叫心小姐的名字的。您知道的,這是您不被允許做的事情?!?“你——” 江田千尋的腦海中警鈴大作?;?。鮮艷的火焰在他腦海中轟然地燃燒起來。啊啊。又著火了?;馃朔孔?,燒了花園,也燒死了屋子里的母親。而他只能呆呆地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望著自己的一切被烈火吞噬。不。不要。江田千尋,或者說中野千尋顫抖著用一只手捂住嗡嗡作響的腦袋,不要再讓他看到火了!不要再把那時的火放給他看了—— “聽好了,這件事要帶到墳墓里去!你以后跟我們中野家沒有任何關系,這孩子也不是你妹妹。如果你敢提到今天發(fā)生的事,就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明白了嗎?” 眼神冰冷的男人抱著哇哇大哭的女嬰。那是他的妹妹,是他除了母親以外唯一的家人。他哭喊著,可隨行的保鏢把他攔在了中野家的車前,管家懷里抱著妹妹,坐上車離開了。是那個男人的報復,不能原諒自己的母親在懷上妹妹之前就出軌、有了自己,因此那個男人燒死了母親,奪走了妹妹,把中野千尋一個人留在了燒成殘骸的屋前。從此,中野千尋變成了江田千尋,他必須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上。 他們說這是對他的懲罰,對他于妹妹之前出生的懲罰,對他和母親曾經(jīng)幸福地生活過的懲罰。 “你這個——??!” 憤怒和殺意如爆發(fā)般噴涌,江田千尋通紅著雙眼上去揪住了天川野的衣領?,F(xiàn)在的他與平時穩(wěn)重溫和的、青花瓷一般的青年判若兩人。如果眼神能殺人,天川野恐怕已經(jīng)被碎尸萬段了。 然而天川野面對江田的失態(tài)只是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這種嘲諷的態(tài)度無疑讓江田更加憤怒。他高舉起拳頭,朝著天川野的面容揮下去—— 青年的動作突然停滯了。他驚訝,或者說驚恐的目光注視的是扎在自己手腕上的注射器。里面裝滿的是可以讓成年人昏睡過去的劑量的麻醉劑。 “晚安,江田醫(yī)生。”天川野皮笑肉不笑地對他眨眨眼睛,“你的器官將讓你的妹妹活下去,這才是中野家放任你存活至今的意義?!?? chapter.23 至今為止,中野心做過大大小小的手術。 這次也沒什么不一樣。被戴上氧氣面罩,吸入麻醉劑之后會很快睡著。視野里圍著人們關切的臉,其中有家里派來的管家,還有戴著口罩、被手術服包裹的醫(yī)生們。在自己左邊的是自己的主治醫(yī)星野,右邊的是福島壽子。還有九鬼醫(yī)生和種崎醫(yī)生,心大致能認出他們。所有人都來了,大家都在注視著她。 可是……為什么江田醫(yī)生沒來?他也是自己的主治醫(yī),這個時候究竟去哪里了呢?心等啊等啊,等到麻藥起效、眼皮沉得再也抬不動了,她這才不得不放棄,帶著遺憾和不安沉入深深的睡眠。 …… 陽光照射在臉上,感覺如此溫暖。 中野心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片樹蔭里。夏日被太陽曬得溫暖而芬芳的草地傳來的味道刺激著她的鼻腔,可她依稀記得手術之前的自己已經(jīng)快喪失嗅覺了。 ……對啊,手術。自己不是應該躺在手術臺上嗎?現(xiàn)在自己是在哪里? 她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穿的不是病號服,而是小時候自己很喜歡的一套白裙子。雙臂和雙腿干干凈凈,沒有數(shù)不清的針眼,也沒有各種插管和點滴。 這里是……夢嗎? “你好啊?!?耳畔傳來少年溫潤如輕輕敲打青花瓷的聲音。她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他的眼睛如同琥珀般好看,雙手背在身后。 “你是?”心問。這個少年的容貌讓她感到驚人的熟悉,卻想不起來他是誰。 “你好啊,妹妹?!鄙倌晷χf。 “妹妹?” “是啊。你忘記我了嗎?我在這里等了你很久了?!鄙倌暾f著,把藏在身后的雙手拿到前面,他的手中握著一個花環(huán),“這是給你的?!?心伸出手,接過了那個花環(huán)。與少年的手掌相觸的時候,她感覺那雙手的溫暖出奇地熟悉。是小時候——不,應該是更小的時候。小到自己還不能說話不能走,只能沉睡在襁褓之中的時候,這雙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溫柔地抱住自己。 “哥哥……”心喃喃道,眼淚不知為何順著眼角滑下,卻并不感到悲傷,而是一種很懷念的感覺。 她輕輕將那個花環(huán)放到頭上,剎那間無數(shù)零碎的畫面和聲音涌入她的腦海,紛亂錯雜如同一個變幻莫測的萬花筒。那是誰的記憶?或者說,那些記憶并不只是一個人的?記憶的碎片像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閃爍,她看著看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 “我想起來了。”中野心哽咽著,胸口傳來撕裂般的痛苦,夾雜著深深的愧疚幾乎將她淹沒。至今為止的她一直都一無所知地待在那個被精心準備的白色鳥籠中,身體在成長,可心智卻依舊是孩童。自己為何沒能早一點發(fā)覺他的心意呢?為何不能從他無微不至的呵護和眼神中的眷戀讀出什么呢?為何……要到一切都無法挽回的地步才知道真相呢? 少年溫柔地抱住了她。雙臂輕輕地將她環(huán)繞,好像在擁抱一個一觸即碎的瓷娃娃。 她也環(huán)抱住少年,那是曾經(jīng)的她做不到的事情。真是殘酷啊。犧牲了他換來的人生,她又如何能走下去呢? “哥哥,對不起,我們走吧……”她把頭靠在少年溫暖的臂膀中,輕輕地說道。 少年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嗯。無論你去哪里,我都會一直陪著你哦,心?!?滴—— 好幾個儀器的報警聲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手術室里亂成了一團。 “醫(yī)生!星野醫(yī)生,病人突發(fā)大出血!” “別吵,我知道!血袋呢?血袋在哪里?” “不……不行??!”福島壽子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了哭腔,“輸……輸血的速度根本趕不上失血……怎、怎么辦??!” 星野初深吸了一口氣,轉向赤崎。對方似乎已經(jīng)知道她想說什么了,眼神中除了抗拒還有撕裂般的悲痛和眷戀。觸及那雙眼睛的一瞬間,連星野也感覺如鯁在喉。 可她很快調(diào)整過來,用平穩(wěn)的聲音說道:“赤崎醫(yī)生,麻煩你準備’魔玉’?!?? “契約不成立。出錯了。” 女孩佇立在祭壇之前。三個銀杯中的血液已經(jīng)干涸,可預料之中的奇跡卻沒有如期降臨。 “恐懼不夠。神說……恐懼不夠。我們已經(jīng)制造了那么多恐懼,卻還是不夠。差了臨門一腳……究竟是哪里出了紕漏呢……” “院長……”一旁白發(fā)的青年帶著心有不忍的表情開口,“你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不……不夠。助理,你知道嗎,醫(yī)生的選擇從一開始就只有1和0。手術成功是成功,不成功就是失敗。我失敗了??!失敗就是罪,我有罪??!明白嗎?!” 昏暗的房間里回蕩著女孩聲嘶力竭的吼聲,而回應她的只有四面墻壁嗡嗡的回音和無止境的寂靜。一邊喊,她一邊瘋狂地用指甲抓進自己的皮肉,直到把自己的雙臂抓得鮮血淋漓。 …… “我們失敗了?!?某個時間,某個病房。在空無一物的房間中,青年對眺望著窗外的女孩開口了。 “中野心死了,星野醫(yī)生也死了。我想知道的僅僅是……這一切是否都如你們所愿?” 女孩的背影宛如雕塑般一動不動,寂靜又充斥在了二人之間。 “我之前并沒有懷疑你,因為翼死的時候你還沒有入院。直到后來小白的死……我不得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我真的不明白,她們明明都是你的朋友。到底為什么?溫婉小姐?” “——哈?!?女孩笑了。 “哈哈……我怎么知道?那些大人物的計劃成功與否關我什么事?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為了讓我活下來?!?她回過頭,長長的黑發(fā)從肩頭一路滑落,鎏金色的眸子閃閃發(fā)光。女孩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像個精致又蒼白的陶瓷娃娃。這副容貌,與結城護士口中“605號病房的患者”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