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外祖父姓馬米翁，與著名戰(zhàn)爭英雄沃爾特-斯考特·馬米翁同姓。他住在梅蘭，一個美麗的鄉(xiāng)村,距格勒諾布爾兩里地，在薩瓦省的邊界。梅蘭的四周散布著一些大大小小的村落，俯視著腳下蜿蜒的伊澤爾山谷。多菲內(nèi)山脈綿延數(shù)里，在遠(yuǎn)處融人下阿爾卑斯群山之中。我在這清幽空濛之中度過了我一生最為快樂的浪漫時光。每年暮夏，母親、妹妹和我通常都要來到梅蘭度過三周時光。我的舅舅菲利克斯·馬米翁那時正追隨拿破侖皇帝征戰(zhàn)沙場，有時會來到梅蘭同我們待在一起。他的渾身散發(fā)出加農(nóng)炮那灼熱的氣息，要不然就是在他的身上增添了一處長矛刺過的痕跡、步槍射擊的彈痕或是馬刀劈過的長疤。那時他還只是槍騎兵士官長，年輕并且渴望輝煌與光榮，隨時愿將生命奉獻(xiàn)給他的理想，并相信拿破侖皇帝的帝位如勃朗峰般難以搖撼。他天性快樂，殷勤文雅,迷戀小提琴的如泣如訴 生就一副好嗓音，歌劇唱得頗佳。 ?? 在梅蘭的高處,依傍著山坡，建有一座小小的白色別墅，四周圍繞著葡萄園與莊園。在那里，伊澤爾山谷的全貌可盡收眼底。后面是一片亂石坡， 一座破敗的古塔，茂密的森林和高聳的圣-埃納爾巨巖。顯然，在這清幽靜謐的地方注定要上演一幕浪漫的傳奇。 ?? 那兒是戈蒂埃夫人的鄉(xiāng)間別墅。每年在秋季美麗的季節(jié)來臨之際，她都會與她的兩個侄女在此小住數(shù)日。兩個侄女中，年幼一些的名叫埃絲黛爾，只是她的名字就足以吸引我的注意。我曾經(jīng)從父母的圖書館中偷走一部弗羅里昂的田園歌集《埃絲黛爾與內(nèi)莫蘭》，私下里閱讀了無數(shù)遍，因而這個名字對我來說竟是如此親切。眼前的埃絲黛爾芳齡十八，身材修長，大大的眼中總流露著一絲笑意，卻也常閃爍著狡黠與挑釁的目光；在她的一頭秀發(fā)之上，戴著一頂阿克留斯式的風(fēng)帽，光彩照人。而她的腳呢 我或許不應(yīng)該說是安達(dá)盧西亞人所特有的那種，但或許是純正血統(tǒng)的巴黎人才該擁有的。此外 她竟然還穿著玫瑰紅色的皮鞋！我確實是從未見過！您會嘲笑我嗎？！我甚至忘記她頭發(fā)的顏色(或許應(yīng)是黑色的，我想)。每次一想到她，她那顧盼左右的雙眼和那熠熠發(fā)亮的皮鞋便會同時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 初次見到她，一股電流便襲遍全身。一見鐘情，這就是我能說的全部。我忽然感到頭暈?zāi)垦?，它從此便不能再離我而去。我不渴望什么，我對一切毫無所知；但在我的內(nèi)心，一種深切的痛苦蹙然而生。我徹夜難眠，憂傷萬分；我整天躲藏在玉米地里，或是外祖父的果園中某個隱蔽的角落；我像是一只受傷的鳥兒，忍受著巨大的痛楚，卻不愿發(fā)出哀鳴。嫉妒，這個至純至真的愛情的侶伴，是多么蒼白無力??！然而，哪怕是聽到某個男人對我的偶像流露出一絲贊語，那嫉妒之感便會騰然而起，使我備受煎熬。當(dāng)舅舅同她一起跳舞時，我聽到他的馬刺發(fā)出的“咔咔”響聲，妒忌便令我渾身顫抖。所有的人，家人或鄰居，都在興致勃勃地取笑一個可憐的只有十二歲的男孩。他在純潔的愛情面前頹然無力，身心俱裂！我相信，埃絲黛爾本人早已猜出一切，然而她竟然泰然處之，并嘲弄我的窘迫和無助。一天晚上，在她姑媽的家中舉辦了一次聚會，有許多人參加。在玩兒捉人游戲時，為了形成敵對的兩方，必須將人們分成對等的兩組，“騎士們”要選擇他們的“小姐”。人們故意讓我最先挑選我的“小姐”。但是，我竟然心有所懼，心臟激烈跳動。我最終靜靜地垂下雙眼 聽到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班?，好吧 不是嗎，是我要選擇，那么我就選擇?？送袪栂壬?！”埃絲黛爾抓住了我的手，大聲說道。噢，這是多么巨大的痛苦！她竟然也在戲弄我，這個殘酷的姑娘！她正從她那盛氣凌人的姣容后面俯視著如此可憐無助的我！ ?? 不，誰說時間的流逝會將受傷的心靈撫平？沒有任何其他愛情會擦去初戀的印痕……十三歲以后，我沒有再見到她。當(dāng)我已到而立之年，那年我從意大利途經(jīng)阿爾卑斯山，又遠(yuǎn)遠(yuǎn)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圣-埃納爾；那白色的別墅，那古塔……，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是的，我依然愛她！在那以后，我聽說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云云。然而，這并不能使我感到一絲慰藉。母親有時會拿我的初戀取笑我，可是母親開這樣的玩笑是錯誤的，您會即刻認(rèn)識到這一點。在我從羅馬回來后的某天，她對我說：“喂，我手頭有一封信，有人托我轉(zhuǎn)交給一位女士，她一會兒會乘維恩的公共馬車路過這里。你趕快到車站去，人們會在那里讓馬歇息。你去找一個名叫福xx的夫人，將這封信交給她。你可要仔細(xì)看清楚，我打賭你會認(rèn)出她，你可有十七年沒見到她了。”我根本沒有考慮這句話的含意，便去了馬車驛站。馬車到時，我拿著信走上前去。 ?? “哪位是福xx夫人?” ?? “是我，先生！”一個聲音對我說。 ?? 天啊,竟會是她，埃絲黛爾！仿佛是一聲驚雷，震耳欲聾，并在我內(nèi)心隆隆回響！埃絲黛爾,風(fēng)采依舊！她就仿佛是在綠草茵茵的梅蘭高地上那位飄然而至的希臘仙女，是在那里上空翩翩起舞的斑蝶！她仍然戴著那頂帽子，她的秀發(fā)依舊滑順發(fā)亮，她的面容依舊燦爛迷人……但是她的玫瑰紅的皮鞋呢？真是遺憾，它們哪兒去12了呢？她拿過信,但她認(rèn)出我了么？我迷惘。車又上路了。我回到家中，身心俱顫，為這次邂逅而感動莫名。 ?? “好啦，”母親審視著我，接著說，“看來內(nèi)莫蘭（注：指弗里羅昂作品《埃絲黛爾與內(nèi)莫蘭》中的男主人公，這里暗指柏遼茲）還沒有將他的埃絲黛爾忘記?！? 他的埃絲黛爾?。空媸菒憾镜哪赣H！…… 摘自《柏遼茲回憶錄》第三章 柏遼茲著/佟心平、冷杉等譯 東方出版社2000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