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唐時代,他絕對可以稱得上“鄉(xiāng)關之思”第一人
中國詩人故事 NO.89
庾信的故事????
在創(chuàng)作上風格突變,
語言從清新到勁樸,
情感從閑雅到沉郁,
意緒從浮華到悲涼,
多數(shù)作品一改宮體詩的精致荼蘼,
而呈現(xiàn)前所未有的真摯質(zhì)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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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常說落葉歸根,中國人對故鄉(xiāng)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羈絆之情。
南北朝時期,兩地長期處于軍事、政治、文化的對抗之中,各方內(nèi)部的權力傾軋和爭斗也是異常激烈。在這種歷史前提下,各地高層人士的非正常流動也是非常頻繁。北方政權在軍事上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導致南朝是士大夫被擄掠、無奈北奔以及被羈留者眾多。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當屬梁末侯景之亂和江陵滅亡之時,大批文士或主動或被動入北。
從建康到長安,隔著不僅是千山萬水,更有迥異的風土人情,以及物是人非的世事蒼茫。隨著人生悲劇的深度體驗,庾信和王褒等一批南臣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蒙上了濃厚的悲劇色彩,并逐漸形成了特有的“鄉(xiāng)關之思”詩歌題材。
鄉(xiāng)關之思也稱南冠之思,是指入北的南方士人在遭遇社會變亂之后,對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悲劇性體驗。這種體驗的語言表達構(gòu)成“鄉(xiāng)關之思”,反過來,強烈的情感抒發(fā)又強化了他們存在的悲劇性。這樣的生存狀況從梁末一直延續(xù)到隋初,近半個世紀的社會巨變,導致了一代人的集體情感失路。
對人生和命運的悲劇體驗,滲透到他們的意識深處。南冠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風格突變,語言從清新到勁樸,情感從閑雅到沉郁,意緒從浮華到悲涼,多數(shù)作品一改宮體詩的精致荼蘼,而呈現(xiàn)前所未有的真摯質(zhì)樸。即使以往容易流于游戲或者宮廷格調(diào)的詠物詩也被改造,發(fā)為蘊藉深沉的悲涼之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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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入北文人的翹楚,庾信可以說是“鄉(xiāng)關之思”的第一人。
庾信的“鄉(xiāng)關之思”作品可主要分為以下幾類:一為入北故友送別詩,二是南方故友遙和詩,三為感物傷懷詩。
陳朝初年一大批入北士人得赦南歸,庾信和王褒作為重量級的羈臣,自然不可放歸。看著昔日的故友一個個可以落葉歸根,庾信傷感和悲哀得無以復加,《別周弘正》《別張洗馬樞》《送周尚書弘正二首》《重別周尚書》《贈別》等詩均是這一時期的作品。這些詩作字字含悲、句句有淚,完全是山遙水遠、后會無期的悲涼心境。
《重別周尚書》
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
唯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
孤雁尚可南飛,而人不能南歸,人尚不如雁,言簡意長鄉(xiāng)關之思尤其深沉,與其說是送人感傷,不如說是自嘆自憐。陳祚明評論此詩“情真語自獨絕”,其中的人生無措確實令人唏噓。對于他們來說,生離亦如死別,正所謂“共此無期別,知應復幾年”,即便有千言萬語,俱化作淚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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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晚期的贈別詩當中,寫得較為出彩的還有《和侃法師》三絕。
南北朝時期社會崇佛,不光梁武帝時期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北朝的歷代皇帝斥巨資開鑿石窟,建造佛寺、佛像,一時間佛寺遍布北朝。北周武帝時期,因寺僧日多,滋生是非,并且嚴重影響國庫收入。建德年間,周武帝頂住來自各方面的壓力,下令在當時佛教盛行的北周罷斥佛教,從而在全境內(nèi)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滅佛運動。在這次運動中,佛像全都被毀,寺廟被收為國有,寺僧均被勒令還俗。
庾信詩中的侃法師就是這一情況下還俗南歸,庾信作詩送別,同一時期他還有《和保法師》一首。
《和侃法師》
回首河堤望,眷眷嗟離絕。
誰言舊國人,到在他鄉(xiāng)別。
一句“誰言舊國人,到在他鄉(xiāng)別”,讀來不禁令人悲從中來,所有的荒唐和無語,都是因為世事無常。從來都是他鄉(xiāng)遇故知的美談,可是在喪國離亂的多事之秋,何為他鄉(xiāng)何為故鄉(xiāng)早已無從辨別。此地非吾鄉(xiāng),而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南方,早已梁滅陳立,亦非他夢里的故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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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北二十余年,庾信雖然身居高位,但他從來不曾真正融入北周的政治圈,政治上的失落加深了他的悲慨。因此,可以說其鄉(xiāng)關之思的生發(fā),儒家的入世思想及倫理觀、價值觀是內(nèi)在思想主音,而亡國亡家以及羈北的種種人生經(jīng)歷和感受是外在誘因。
正是這份心靈和身份的雙重失落感,讓庾信的鄉(xiāng)關之思寫得尤為真摯動人。不要說生離死別的大事,就是南方的故人來訪、來信甚至是類似故鄉(xiāng)的景物,都能引起他無限的愁思。
《寄王琳》
玉關道路遠,金陵信使疏。
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
王琳是梁朝舊將,在梁朝覆滅后的十幾年里,一直獨立割據(jù)于北周、北齊和陳朝三個政權之間。庾信收到書信時王琳還在郢城練兵,對外號稱志在為梁雪恥。我們無法知曉王琳在書信里說了什么,想來無非是憶過往、展未來。對于羈留北境已數(shù)年的庾信來說,這一紙問候卻是前塵往事的記憶密碼。
所以他接到來自遠方的書信,未曾見到信上的文字,卻已經(jīng)淚灑千行了。這一流淚啟信的細節(jié)描寫,比“開君萬里書,讀罷千行淚”更為感人,生動地表現(xiàn)出作者悲喜交集,感慨萬端的復雜心情。尤其是一個“獨”字,蘊意極深。詩人何以拆書留淚,是有感于故人萬里寄書的情誼;還是觸動了悠悠鄉(xiāng)思;或是感慨于故人的忠烈之情,而羞慚于自己的茍全,萬千情思皆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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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如此,隨著歲月將暮,庾信的情感更加細膩敏感,開在墻角的花,單飛的孤雁,江上的遠帆,都能引起他的無限思緒,都能讓他悲從中來。“猶言今暝浦,應有落帆還”,日暮水邊,猶有歸船,人之將暮卻不知歸途何在?
庾信寫過幾首七言詩,其中的一首《秋夜望單飛雁》寫得甚好?!笆汉懵暱蓱z,夜半單飛在月邊”,想必是夜半無眠,耳畔聽得失群孤雁的聲聲悲鳴,感同身受。所以他說“無奈人心復有憶,今暝將渠俱不眠”,夜深人靜之時,往事種種浮上心頭,同樣的孤單凄惶,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只是人不如雁,在《詠雁》一詩里,“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門關。稻粱俱可戀,飛去復飛還”,面對自由來往于南北的飛雁,詩人徒有艷羨之情。
這其中,早已不僅僅是“鄉(xiāng)關之思”了。
晚年的時候,庾信寫過一篇名垂千古的《哀江南賦》,這是他對故國淪喪的悼念,也是為自己的一生所做的墓志銘。在賦中,他與一幫故國遺老相會而哭,說“每念王室,自然流涕”。雖然帶著一家老小安居在北境,心靈深處,卻始終將自己當作旅人。無處可依的漂泊感和深埋于心底的恥辱感,是庾信晚年詩作的主基調(diào)。雖置身于天高地闊的北國,他的詩作里卻始終彌漫著一種瀟瀟雨歇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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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不認為庾信是個懦弱的人,相反的,我敬佩于他的勇敢。要知道死何其容易,但是他身后的一大家子又何去何從。是以,他選擇了茍且,換取全家的安寧和幸福,這是他作為大家長的責任和義務,但是在此后的二三十年,他日日接受偷生的刑罰。作為二臣的心魔時刻折磨著他,那種蝕骨般的疼痛,只能隱藏在宇文皇族給予的花團錦繡之下。
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情感,在中國漫長的詩歌歷史中,這樣的情感體驗也并不多見。幾百年后,南唐后主李煜也曾作階下囚之歌,“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哀怨的聲辭里隱藏著滅國的宿命。美則美矣,卻遠沒有庾信詩歌的剛健和張力。
公元589年,楊堅的隋朝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覆滅南陳,又一撥降臣被迫北遷。其中有名將魯廣達,奮起抵抗后終不敵大勢所趨,只能護著舊主歸降。他入北之后郁郁寡歡,不久即告別人世。舊同事南陳寵臣江總靈前賦詩,作了那首著名的《哭魯廣達》,“黃泉雖抱恨。白日自留名。悲君感義死。不作負恩生”。不過,舊故的恩怨情仇庾信一無所知,他早在公元581年隋代北周時就已作古,將所有的愛恨都埋入了北國的沙土中。
歷史湯湯,一切皆為塵土。
接下來,我們將用幾篇小文梳理庾信晚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來看看他是如何寫出不一樣的蕭瑟人生的?如有興趣,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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