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在遙遠的南國。 從未聽說過南國的雪。南國的風是沁心的涼，談不上沉重濃烈。南國的雪總點點滴滴，似是千萬片落葉在波濤洶涌的夢里翻涌。南國的冬天是一個溫柔而又凄迷的夢，在層層疊疊的嘆息聲后劃過一道不圓滿的弧。于是世人在經(jīng)歷過多少個并不刻骨的雪夜后，才驚覺，南國從來就沒有雪。 在南國這樣的土地上生長起來的人，大抵是溫柔的?！澳戏降牟抛?，北方的將，陜西的黃土埋皇上?！蹦蠂辉羞^北地的熾熱壯烈，未嘗聽聞南國征戰(zhàn)四方的將才，亦沒有過封侯千里的傳聞。南國只是一方小小的白布，壓住了沙場點兵的黃沙。 歷史上令人垂首的國家，也嘗試扎根于南國。靖康的血與淚，幾乎要抹去北宋往昔所有的榮光。十二道金牌閃過的無奈與不甘，將宋朝的歷史改寫。百姓憤怒了，但他們無能為力。壯闊波瀾的朝堂，折斷過千千萬萬個仁人志士的脊梁。歲月的流淌洗磨不盡金戈鐵馬的烙印，南國只剩下幾個文人的嘆息，掩不住亂世的烽火。 南國有過力挽狂瀾的將才嗎？細細思量，或許墨客們在南國的青石階上留下的足跡更深。但在紫禁城的一隅，一道末路皇帝的圣旨曾讓南國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那是南國最大的一場雪，那樣的雪仿佛不存在南國，直到于百年后人們才意識到那是南國的雪。 明朝的序幕，開啟于一道破敗的廟門。等到昔時的僧人將一襲歷過浮世種種的龍袍披于肩頭，這令人無言，漢族最后的一個王朝終于奏響了錚錚的戰(zhàn)鼓。一切的開始都是那么宏大，似乎將一切定格于永恒，時人卻永遠不會知道這燦爛的華章會以如此悲哀而灰暗的尾音收場。最后的一位皇帝以這般決絕的方式結束一個朝代，于是后人將他的名字遍遍書寫，哀嘆命運對他的不公，可人們都忘了南國的雪，那場不容于世人的雪并不為他而下。 明朝的將士，在與滿族對峙的最后幾年，已經(jīng)疲于戰(zhàn)事。外族人的戰(zhàn)旗豎起來了，但南國的子民也不甘放棄。南國的一位將士，決心披上戰(zhàn)甲，與滿洲的勢力以死相搏。那樣的日子，那樣的勝仗，那樣的士兵，幾乎要將明朝的歷史扭轉。北地的寒風凜冽，刀光劍影間打退了多少滿洲的兵丁。歷史的滾滾洪流沖刷過明朝的大旗，戰(zhàn)況一日比一日明了。正面的敗退越發(fā)使遠方的敵人們暗流涌動，一幕悲哀的獨角戲就要上場了。 南國的將軍回來了，但王座之上的年輕皇帝并不高興。一面是外族勢力的不斷入侵，一面是中央危機四伏的統(tǒng)治。他生性多疑，信不過身邊的每個人。祖先傳下來的這幅擔子，決不能在自己肩頭摔落。就在這般情況下，年輕的帝王忽然聽說了南國將軍的謀反。他素來就與將軍性格不和，這么好的局勢他卻并不在乎。他親眼目睹了將軍與滿族的交集，內心的種種懷疑全都在此刻潑灑了出來。他疑惑、不滿、質問。他終于將袁崇煥打入了大牢。這位廣東的將軍，曾率部打下多少勝仗，卻打不下皇帝內心的疑慮。明朝的歷史，最后潦草地在地上陰暗的大牢里收尾了。 那是如此蒼涼的時代。將士們因為將軍而憤怒了。他們脫下了戰(zhàn)甲。王城的雨打濕了士兵們的心，卻動不了高堂之上的決絕一筆。百姓們也信以為真。他們咒罵，他們哀嘆，他們怨恨。快殺了那個通敵叛國的將軍！他不可能為南國所承認！士兵們不會相信如此無恥的反間計謀，但沒有人愿意聽他們爭辯。南國果然是不會有馳騁沙場的將才，南國是永遠也不會下雪的。 地牢里的將軍未曾反抗，若是退兵，明朝的百姓可怎么辦呢?他緊握著手中的筆，顫抖著寫下要求士兵們繼續(xù)戰(zhàn)斗的言語。明堂之上，披頭散發(fā)的為王者焦躁地走來走去?！皻⒘怂?！殺了他！”南國或許要下雨了。但不會有人知道，這個雨季過去，一個朝代也會隨之消亡。 袁崇煥在想什么呢？地牢里潮濕陰暗，他會為此感到命運的無情與可嘆嗎？他執(zhí)筆寫就許是末路的單薄紙張時，會流淚嗎？明朝的千千萬萬百姓們也許會因此落入水深火熱之中，他會痛苦嗎？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連自己明日的生死都無法知曉。市井里流傳著他通敵叛國的謠言，他一定是知道的。他會恨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嗎？他也有家，有牽掛的人，他會想念他們嗎？還是會因為自己的離去而對家人感到憂傷？可是他什么也沒有說，什么對國家不利的事情也沒有做。他仍是將命令祖大壽率部作戰(zhàn)的條令寫了下去。 士兵們一定落淚了，但勝仗的光芒抹不掉皇帝無情的決定。這是明朝的悲哀，也是百姓們的悲哀，更是中國存在了兩千年的封建專制皇權的悲哀。南國的將軍從不應該生長在南國的土地上，因為當他踏上刑場時，不會有人為他回頭，沒有一個百姓愿意追隨他。 凌遲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只有最后一刀才能了結這無窮不盡的痛苦。百姓們認為他是罪有應得，好事者花一文錢買下來他未曾被鐵與血所摧殘的、如今卻血流未盡的肌膚。他的靈魂一定比他的身體更痛苦，因為不會有人知道，昨日他還在為這些不知情的看客而戰(zhàn)。南國說不定會為罪人下一場濯洗靈魂的雨，百姓們笑談紛紛。 南國的風陰沉沉地刮了起來。可是南國居然沒有下雨。南國下了一場絕無僅有的、浩浩蕩蕩、紛紛揚揚的大雪，這場南國的雪只下給袁崇煥一人。這世間，從未有過如此潔白的雪，下在這位將軍的眼里，下在他的心里，還下在知曉真相卻無可如何的士兵們臉上。南國下雪了！原來南國的冬天是如此刺骨，白布下面是明朝錚錚鐵骨的鮮血。南國的土地上，有袁崇煥這樣的大將軍。 南國的雪并未被世人所感受到，最后一刀終于結束了。南國的雪停了，滾滾的歷史煙塵迫近了，天下這面大旗終究不屬于明朝了。 戰(zhàn)火紛飛，清軍襲來，農民起義，明朝已是末路了，孤傲的皇帝崩潰了。當他走向那棵枯樹，三尺白綾在樹上纏繞下多少血淚時，他可曾想過那位南國的將軍在刑場的悲哀？但他還是那般倔強，可笑得令人可憐。“勿傷百姓一人”是他的絕筆，但“群臣皆亡國之人”難道便是他的借口？他執(zhí)拗地守在明朝的江山一側，寧死也不愿親眼見證覆亡的結局?？墒窃谒斦哪切┠昀铮钟卸嗌偃肆麟x失所，凍餒而亡？他所謂的“群臣”，究竟包括那個南國的將軍嗎？他后悔嗎？可是袁崇煥死了，他的一切想法都失去了意義，南國決不會為他流淚。 我的故鄉(xiāng)，在并不遙遠的南國。幾千年后，當歷史的灰塵被拭盡，當人們知曉世事的過往，人們終于看見了南國的雪。這一場南國的雪啊，從生命的彼岸而來，在幾千年以后總算為世人所覺。 南國不只有才子，南國也有將才。紅塵錯亂，猶記得那不知多少次南國的戰(zhàn)爭，馬上的將軍英姿颯爽，即使前路茫茫，也不曾后退。南國的戰(zhàn)地之雪啊，比北國更壯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