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為任星杰補習(xí)功課時，才知道他也住六號樓。

? ?? ?幾年前，他來這邊念書，上過新聞。

? ?? ?西北偏遠地區(qū)，多年來就這一個幸運兒。

? ? ? 雖然借了政策的光，入學(xué)分數(shù)線比普通生低了一百多分，但當時還是引來了眾多關(guān)注。

? ? ? 記者們蜂擁而來，又悉數(shù)散去。

? ? ? 直到給他補課時，我才明白他迅速走紅又銷聲匿跡的原因——他成績低差，憨呆無趣。

? ??? ?與他說話，說三句，只聽明一句。

? ?? ?我這時大三，正忙著寫論文，為出國留學(xué)做最后的準備。

?? ? ?兼任了課程助教，攬上了老任的差事。

????? 老任人是傻，但不壞。

? ? ?一天，我車軸斷了，搬車去修，撞見他在樓下的修車棚做幫工。

? ? ? 他似乎格外愛干這類事。

? ? ?奶茶店、煎餅攤、裁縫鋪、快遞點，還有橋頭的燒烤屋……

? ? ?散落在校園各處的臨時服務(wù)站也是他的流動飯碗，掙來的錢也都存入銀行卡。

? ? ? ?我問他打那么多份零工是因為什么，是不是因為家里有急事？他支支吾吾，說不出究竟。

?

? ? ?我后來勸老任差不多行了，本來學(xué)業(yè)就不上，干嘛還把精力放在這些錢少活重的雜事……

? ? ? 真差錢，可以幫他介紹與專業(yè)相關(guān)的實習(xí)崗位。?

? ? ? 他也不說話，只是默默給我的烤冷面里多加了烤腸。

? ? ? 他的手黑里透紅，單手捏雞蛋，一捏一個準。

? ? ? 看到平日面如苦瓜的他套著跨欄背心，兩手翻飛，迎送師生，來去匆匆，嘴里的洋蔥泛起一股甜腥，接下的話也說不出口……

? ?? ?“你來這上學(xué)，可不是只為了做這些事吧？”

? ? ?? 秋季學(xué)期徐徐過半，期中測試結(jié)束后，教授又找我來聊老任的事，告訴我：

? ? ? “他再掛科，可能就要勸退了……”

? ? ??教授講課諄諄善誘，從沒有放棄任何一個學(xué)生。

? ?? ? 期中測試很難，有一門六學(xué)分的大課考得有些糟糕，可能會耽誤績點。

? ? ? 我本想下半學(xué)期加把勁，靠期末考試拉回成績，免得耽誤留學(xué)申請。

? ? ? ?但教授待我實在不薄，耐心幫助指導(dǎo)我的論文，也幫我寫過推薦信。

? ? ? ?背負這些好意，我左右權(quán)衡，最終還是決定去找老任，希望他這次能上道一些。

? ???找到老任時，他正看著墻上的通知，是學(xué)校要暫停整改校內(nèi)臨時服務(wù)站的決定。

? ? ? 這事聽說了，正打算借此勸他收心。

? ? ? 他的神情卻讓我猶豫了。

? ? ?我想起了我的父親出車禍時，ICU外的母親也是那樣的臉色。

? ? ?“有事嗎？”他瞥了我一眼。

? ? ?“晚上你有時間吧？”

? ? ? “沒有……”

? ? ?“家里出事了？”

? ?? ?他搖搖頭，走了。

? ? ??晚上他沒來補習(xí)。

? ? ?我獨自一人在教室空等，回寢時，發(fā)現(xiàn)他還在車鋪里敲敲打打。

? ? ? 我向他寒暄，他卻怒瞪我，好似怪我多管閑事。

? ??? 我心中不悅，但未發(fā)火，想到各家都有難處……

? ? ?? 補習(xí)不了了之，教授卻鍥而不舍。仍時不時提起老任，痛心疾首地嘮叨：

? ? ? “他的家庭環(huán)境，考上這里實在不易……”

? ? ? ?為了迎合教授的期待，我干脆將自己的課程筆記復(fù)印一份，親手送到老任宿舍。

? ? ? 筆記上存有我從未給人看過的個人心得，半年前，早先發(fā)表了第一篇SCI論文，靈感創(chuàng)意便是在記錄這些心得時所得。

? ? ? ?我自認做到這個地步，已是仁至義盡，但我清楚……老任是不會用心看這些材料的。

? ?? ?他每天仍舊輾轉(zhuǎn)于各鋪之間，晚上回寢室的時間也越來越晚了，凌晨也常見不著人，仿佛在追趕著什么……

? ? ? 眼看著期末臨近，大家都在努力復(fù)習(xí)，只有他還在陀螺般東跑西顛，找也找不著，躲也躲不過。

? ? ? 教授比我忙，勸學(xué)一事只能由我代勞。

? ? ? 身為助教，我不禁惱火起來。

? ? ??他到底是來念書還是來工作的？

? ?? ?我無法得到答案。

? ? ?我問過攤位老板們，他們的反應(yīng)或茫然或不耐，沒人愿意搭理我。

? ? ?一天夜里，我自習(xí)到圖書館鎖門。

? ? ? 回寢室路上，看到老任一身外賣員裝扮，風(fēng)馳電掣掠過我身旁。

? ? ? 沒騎多遠，刮到路障，連人帶車翻出幾米。

? ? ?我跑過扶他，發(fā)現(xiàn)一地夜宵中竟摻了幾枚怪異零件。

? ? ??有樹蔭形狀的渦輪，有不知名號的黑色小盒，有鑲嵌著紅藍綠三色電路板的半透明套管。

? ? ? ?難以理解的是，這些零件在撒出前——是整整齊齊碼在飯盒里。

? ? ? ?我隨手撿起一枚，輕聲問老任那是什么。

? ? ? 他一言不發(fā)，拍拍衣擺猛站起來，剎那奪回，又仔細拾起地上撒落的其他零件，扶起騎車，揚長而去。

? ? ? 于是我暗下決定，此后絕不再過問他事，與他一次次的交流令我心煩意亂，早已破壞了我的生活節(jié)奏。

? ?? ? 我網(wǎng)購了一批干糧，將自己“閉關(guān)”在宿舍，外賣也不點，勉強得個耳清目凈時，便開始推進耽擱許久的績點救援計劃。

? ? ? ?計劃才恢復(fù)沒幾天，實驗室開組會，必須到場。我滿心不愿地出門開會。

? ? ? 會后，我從系樓返回住處，路過橋頭燒烤時，發(fā)現(xiàn)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才想起來，這天燒烤鋪拆遷。

? ? ? 烏鵲漫天，空氣中充斥著腐爛的氣息。

? ? ? 我擠過人群，剛好看到老任一拳打翻一名施工人員，安全帽也一并打飛。

? ? ?“不準動我家！”

? ?? ?他唾沫飛濺，手里緊緊攥著一根鋼管。

? ? ? 保安一哄而上，連踢帶踹，將他制服在地。

? ? ? 被扭送保衛(wèi)處時，他依舊大喊大叫。

? ??? 我怒上心頭，卻不想惹禍上身，蹬車走了。

? ? ? 后來，我從同學(xué)那里得知，警車來了，救護車也來了，一齊控壓他去了精神病院。

? ? ? 據(jù)說，他在保衛(wèi)處胡言亂語，說“時間不夠了”，“為了同胞”，還嘲哳了一堆都沒聽懂的話，順帶撓花了保安的臉，掀了保衛(wèi)處的牌。

?

? ? ? 考期如期來臨，拆除工作也在徐徐行進。

? ? ??棚屋一間一間倒下，原有的樓房被新駐的超市接管。

? ? ? 我在此間找到了安寧，靜心備考。

? ? ? 考完第一門課，自行車壞得不合時宜，正想找老任幫忙，才想起他與修車鋪都已不在了……

? ? ? 我將自行車扔在了教學(xué)樓下面，換了共享單車騎用。

? ? ?畢竟壞掉的車當初不過只花我一百多塊，扔掉也不心疼。

? ? ? ?自習(xí)，考試，自習(xí)，考試……模式化的生活讓每年的考期都過得飛快。

? ? ? ?期末成績公布那天，我一遍一遍敲打著鍵盤上的F5，直到學(xué)校網(wǎng)站列出滿屏的A與A+成績單，才放下心來，與家人通電報喜。

? ? ? ?留學(xué)的事穩(wěn)了，剩下的不過些日?，嵤隆?br/>

? ? ? 與家人聊完以后，我又和教授談了一會兒，然后興高采烈買好回家車票，出門去參加年終聚餐。

? ? ? ?又是一場寒潮。

? ? ? 天寒地凍，往院外走，沒走幾步，終又遇見老任。

? ? ? 他搖搖晃晃，沿大道向北。

? ? ? 繁雜的樹枝切碎燈火，他瘦削的臉裹在風(fēng)衣，貼滿碎光，時明時暗。

? ? ?我喊他，他扭頭瞥我一眼，又繼續(xù)向前。

? ? ??他的冷淡在我的意料之中。

? ? ? 我不再理會他，重返我的赴宴之路。

? ? ? 行至半程，我忽然停下了腳步。

? ? ? 街對面，舊日在修車鋪干活的師傅拎著大包小裹匆匆走過，身后跟的是賣水果的大姐，炸雞柳的阿叔，以及一眾先前被地產(chǎn)商與建筑商掃地出門的雜貨攤攤主。

? ? ? ?其中一人的手提編織袋豁了口，里面的東西在這冷黯的燈光下顯露奪目的金屬光澤——正是老任當初掉到地上的零件。

? ? ? ?看了看表，改變主意，悄悄跟在他們身后。

? ? ? ?他們不言不語，只是走著，彼此攙扶著，棉靴擠壓著新雪，留下一片紛亂的足印。

? ? ? 一號操場，二號辦公樓，三號教學(xué)樓，四號學(xué)生公寓……

? ? ? 他們穿過因寒假臨近而陷入沉寂的校園，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巡游。

? ? ? ?他們兜了一圈在操場的中央停下腳步。

? ? ? ?老任也在那里，他迎上修車師傅，似乎說了些什么。

? ? ? ?修車師傅點點頭，輕拍了他的肩膀。

? ? ? ?一行人放下行李，取出包裹的零件，一件一件在足球場上排開。

? ? ? ?手捧齒輪，將它們彼此串聯(lián)，包裹于金屬光芒之中。

? ? ? ?在他們的手中，套管如銀蛇般，彼此纏繞咬合，集成電路層層疊疊，形成龐然巨物的骨架與血肉。

? ? ? 我躲在操場的灌木叢間，看著那些零件首尾相接，應(yīng)接不暇……

? ? ?? 舊日謎團的答案漸漸浮出水面，不禁毛發(fā)倒豎！

? ? ? ? 老任拍拍手，拉下懸掛在他面前的細繩。

? ? ? ?操場中央，初生的雜貨鋪亮起了橘黃的燈光。

? ? ?? 在他的指揮下，一行排成兩隊，肩并肩走進屋去。

? ? ? 老任最后一個進屋，進去之前，還回過頭看了看我，沖著我揮了揮手。

? ? ? ?我僵在原地，沒有應(yīng)他。

? ? ??學(xué)校里寂靜無聲，仿佛大雪不僅吃凈了聲音，還吃凈了氣息……

? ? ? ?老任合上門，關(guān)好窗，拉下另一側(cè)的百葉窗簾。

? ? ? ?天地之間，只剩下了我與那間離我?guī)资走h的破敗棚子。

? ? ? 接著，我腳下的地面劇烈震動起來。

? ?? ?地震聒碎了滿樹烏鴉的迷夢。

? ? ? 它們嘎嘎大叫，倏而飛向紫褐的云海晚霞。

? ?? ?炫目的光芒驅(qū)散黑夜。

? ? ? 蒸騰的氣浪從遠方襲來，將我掀翻在地。

? ?? ?我頭暈眼花躺在樹叢的雪地上，看著小屋拖著烈焰騰空而起。

? ?? ?食品包裝袋與飲料瓶紛紛揚揚從它身上脫落，在那火焰的照射下，宛如飛流直下的節(jié)日煙火……

? ? ? 遠方，更多棚屋也在追隨著這旗艦徐徐升空。

? ?? ?它們來自其他學(xué)校，其他街區(qū)，其他心愿……

? ? ? 昔日招攬顧客的霓虹彩燈化作這飛船的徽標，在屋頂天線與風(fēng)標的指引下，徐徐飛向太空深處。

? ? ? ?餅干、薯片、面包、牛奶、文具、雜志、快遞、洋蔥、香菜、柴、米、油、鹽……

? ? ??在這碩大艦隊身腹下，誕生了一場世俗的雨，傾瀉在被它們拋棄的世界表面。

? ? ? ?慢慢地，火光遠去，傾盆大雨也停下，除了一地粘糊，漫天飛雪與仍然呼號不止的鴉群以外，再無他物……

? ? ? ?我恍恍惚惚站起身，來到操場中央，尋覓蛛絲馬跡，卻連一個空瓶都沒見著。

? ? ? ?就連老任他們的腳印，也被接踵而至的雪花掩埋干凈了。

? ? ? ?電話響了起來，班長問我到哪里了。

? ? ? 我說我還在學(xué)校里，說我剛剛看到了難以言說的光景，見到了翱翔遠去的房子與就地搭建的宇宙飛船。

? ? ? ?班長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在電話那頭嚷了幾聲，室友的起哄聲頓時嗚泱連片。

? ? ? ?“你啊，太累了……又是留學(xué)，又是論文，又是助教，還得顧著那些呆瓜累贅?！?br/>

? ? ? ?“前一陣是比較亂……但剛剛，剛剛……”我踩在雪地里，另一只手按著額頭。

? ? ? ?空氣里彌漫一股焦味，夜色也沉降得更厲害了。

? ? ? “行了，先趕緊過來！晚了，這火鍋可就沒你的份了?！?/p>

? ? ? ?我竟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 ? ? 也許真的是太累了吧……

? ? ? “行，我這就騎車過去，誒，你給我多留點！”

? ? ??

? ? ? 出發(fā)前，我最后一次看向這片天空。

? ?? 心想，也許一切都會像過去那樣，隨時間推移而煙消云散。

? ? ? 想著，想著，饑腹咕叫起來，那飛船與飛船里乘客的形象仿佛無所謂了，銅爐火鍋里涮羊肉的味道就需要重視了……

? ? ? 校外，一輛地鐵轟轟隆隆駛過。

? ? ?在這轟鳴聲里，我騎向了與老任他們所去北極星方向相反的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