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飛行
夢中飛行
以前大家都叫我阿真。
比如老板叫道:“阿真!幫我買包煙!還是上次那種!細的!”
比如同事喊:“阿真!幫我接杯水!別太燙了??!”
比如老媽叫:“阿真!你什么時候才能搬出去住呀!這么大個人了天天和爸媽一起住,也不嫌害臊,女朋友也不找,我還指望你什么時候能讓我抱個孫子呢!”
后來稱呼就慢慢變了,先是新來的小張叫了聲“真哥”,然后同事們一個兩個開始叫我“老×”,因為他們說我已經(jīng)是個公司的老人了,最后我就在所有地方都叫做“老×”。除了我媽那兒,我媽現(xiàn)在抱了孫子,我又搬出去住了,她心滿意足之下,卻又改口叫回了我的乳名,“真真”。
“真真,今天天氣真真好啊,晚上回來吃飯嗎?給你燒你最愛的糖醋排骨哦!”
“不了媽,今晚加班呢?!?/p>
我說這些并沒有想表達什么特定的含義,只是想說明我現(xiàn)在到了一個不會再犯幼稚的年紀,即便有些人開始希望我犯回幼稚。但那絕不可能。
而不犯幼稚,這和我接下來要講到的事至關(guān)重要。這關(guān)乎著它是真實發(fā)生或是夢囈。順口一提,我也絕不會有精神病,因為我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迫切地想證明我和別人不一樣,為此不惜希望自己患上精神病。而那經(jīng)過醫(yī)生的檢驗,以一句“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告終。這就意味著我既不是精神病,也和一般人沒什么兩樣,除非大家都是精神病,但那對我也沒什么好處,我們就姑且不提。
那天是很尋常的一天,如果非要說有什么不一樣的,就是那天正是我的四十二歲生日。從這你可以明白我為什么說我不會再犯幼稚,因為按照孔老先生說的,我已經(jīng)比不惑還多不惑那么一點了,而犯幼稚正是那些糊涂蟲的專利。說回正題,那天正是我的四十二歲生日,而這跟那件事的聯(lián)系,撲朔迷離。我后來特地上網(wǎng)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和四十二這個數(shù)字搭邊的,一個是韋小寶的四十二章經(jīng),這顯然和我那事兒沒什么關(guān)系;還有一個就是,四十二這個數(shù)是什么宇宙的終極答案。我心里尋思:靠譜!肯定就是這了!
至于是不是所有人在四十二歲生日當天晚上都要來上這么一回,我倒不太清楚了。反正我是,而且我肯定,那是真的!
那天晚上,我照例先在外邊應(yīng)酬完了,醉醺醺地回到家,喝了一點酒醒醒酒,清醒之后就上床睡覺了??赡苣銘岩晌耶敃r喝醉了,在說胡話呢,但我當時除了滿身酒氣,頭腦清醒得很!你要問我證據(jù)?我老婆當時右腳板搭在左邊大腿上,左手搭在肚子上,睡衣自下往上數(shù)第三個扣子崩開了,肚臍窩里有一堆灰,右手壓在鼻子上,嘴巴大張著發(fā)出哈巴狗兒似的呼氣聲。這絕不可能是做夢!
躺上床不久,我就覺得睡意襲來。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卻發(fā)現(xiàn)這次和往常都不一樣。
以往我要么就呼嚕呼嚕睡著了,要么就腦子里躁的,跟屋旁邊那條鐵路過火車似的轟隆隆睡不著。這次卻怪了,我的意識里一片寂靜,身體也毫無反應(yīng),但就是一個感覺:清醒!這清醒的感覺慢慢從平靜的肢體往頭上靠,再從頭往上飄,好像就要靈魂出竅!
見鬼!果真靈魂出竅!
我看著一個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躺在我老婆旁邊,不是我可又是誰!我慌了,趕忙湊過去仔細看:還好!不是死了,還在喘氣兒呢!
那我可咋回去呢?我試著往“我”身子里鉆,卻撲了個空,沒著沒落的又閃了出來。我又想往我老婆身體里鉆著試試看,但轉(zhuǎn)念一想,一體二魂恐怕有傷,還是算了,畢竟我愛她!
沒法兒回去就拉倒!我剛喝了一頓醒酒的酒,這會兒意識可清醒得很!我俯下身趴在我老婆耳邊說了聲:“老婆我升仙了,出去玩會兒,可別就把我給火化咯!”
我老婆躺著伸起一只手,食指指天:“×老鬼你要死哪去?!給老娘滾過來!”
我嚇了一大跳!幸好她又把手放下去,繼續(xù)開始哈巴狗兒似的呼氣了。
我穿過墻鉆進了女兒的房間,準備跟她也道個別。小家伙睡得正熟,不知是否在睡夢里察覺到我的靠近,又或者是做了什么噩夢,睫毛一顫一顫地。我不忍心打攪她的睡眠,只俯身在她額頭上印下輕輕一吻。
我穿著墻遁到了樓外。
好皎潔的月色!
白玉一樣的月光灑在粼粼的湖面上,夜風涼涼的吹過來,把夜色微微吹動。月光從我身體里散出去,涼風從我身體里拂過去。一瞬間,我仿佛受了天地洗禮,天地光風,此心空明澄澈。那種感覺,怎么說呢?俗子不可語天心。
我就慢慢飄著,好像無依無靠,但又無需任何依靠。我便是天地呀!
這感覺真的太美妙了!真的!唉!我是多么想通過言語描述我當時的心境!就像……就像夏天的清晨,你懵懂地睜開眼,窗外鳥兒們在枝頭歡歌,晨風穿過窗戶吹過你的臉龐,讓你感覺好像躺在草地上,因為風里滿是青草的香氣,而太陽正緩慢而堅定地從東方升起,一輪嶄新的太陽!一個嶄新的一天!你是那樣歡呼雀躍,因為這一切都是新的!都是充滿希望的!
言語的匱乏讓我羞愧。我望著皎皎明月,渴望撲向她。不是如飛蛾撲火一般的壯烈,而正如一個兒子撲向他的母親,撲向一個盛夢的懷抱。我看著她,想起了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躺在篾席上,煤油燈早已熄了。突然一只螢火蟲不知從哪里闖來,鉆進了我們的紗帳。螢火蟲微微的淡黃色光芒映在潔白的紗帳里,又朦朦地罩在我身上,像是一雙溫柔的手。夏天的蟲兒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叫著……
此刻,月亮就是誤闖紗帳的螢火蟲,她安安恬恬地在天頂?shù)募啂だ锓潘退那遢x。而我是夜的孩子,借著這夜色月色正可安眠。我躺在湖面上,任由潮水此起彼伏地浸透我的靈魂。夜風在天地間無首無尾浩浩蕩蕩地卷過,如同我靈魂的潮興。風之潮水浩浩蕩蕩,我亦飄飄蕩蕩扶搖上。
天地苦無渡,我愿作飛鳥。天地因風渡,世人皆飛鳥!
我常常躺著看云,為此臉上還落過不少鳥屎。它們有時飄過當空,匆匆遠去,從不留戀;有時橫臥天頂,如天宮高閣,遠離人間;有時層層疊疊,鱗次櫛比,閃耀著夕陽的金紅色,預(yù)示著人們今夜會有多美的夢。云是那么的令人向往,因為它遙不可及,一切遠方皆可寄托之上。一切詩,一切歌,皆可藉云而頌唱。
我曾登上高峰,云霧如瀑飛流淌。它是那么美,那么壯觀,但我不愛它,因它尚在人間,不免下落。
現(xiàn)在,我卻脫離了人間,屹立在云層之上。我踏足云巔,白茫茫起伏一片,像是無垢無染的雪地,又像是孫大圣在天河的馬場,遠遠看著鑲了一層月光的銀邊。我縱身一躍,在云堆中穿梭,小小的云朵就像棉絮一樣粘在我身上。我手腳抻直趴在云上渾身一抖,大大小小的云屑就又落了下去。隨著這云屑落下,我的靈魂也跟著輕快起來。
四十二年的生活,好像自昨日始,又仿若已去百年,回想起那一瞬竟有恍惚之感。是何時起,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突然就變成一個吃苦負重的大人了呢?又是何時起,那個天天給老板和同事們跑腿的新人“阿真”,變成了事事都包在心里,精于世故的“老×”了呢?往事回想起來總是那么的不可信,讓人疑心是否在漫長歲月中換了演員,“老×”和“阿真”,其實原本就不是同一人。
壓抑是成熟,但壓抑久了,總覺得胸口有團火,不知道什么時候便會爆裂開來,袒露回少年的胸懷。有的人少年已死,但我好像還能放肆?
我撒開四肢縱情奔馳,掌爪落在云毯上印出一朵朵梅花。像天狗追逐著月亮,我沐浴著月光放聲嚎叫:“嗷嗚!嗷嗚!嗷嗚嗚嗚嗚……”
叫聲散落開來,逐漸沉寂于夜色。
我的靈魂也漸歸于平靜,躺在云端,凝視這浩瀚星空。
夏天的傍晚,大家都吃過了飯。爺爺一手提著小竹凳,一手搖著大蒲扇,踱著步,悠悠地走到村祠堂旁邊的空地上,坐定乘涼。奶奶牽著我的手,晃晃悠悠,鐵皮手電筒的光也跟著晃晃悠悠。
“真真,吃冇西瓜?”晚來乘涼的大奶奶問。
“嗯!吃!”我忙不迭點頭,跟著大奶奶跑去吃瓜。
我的幾個表哥早在桌子旁圍了一圈,切瓜的大伯笑罵道:“讀書就冇看你們這么積極,一伙吃×!”
好大的西瓜!又香又甜又沙!我饞得不行,扒著桌子跪在條凳上眼巴巴地等著。
“老大,拿一塊瓜得真真吃?!贝竽棠陶f。
“嗯?!笔制鸬堵洹?/p>
“猛來,真真,拿得去!”
我接了瓜,歡天喜地地跑走了,后邊一片表哥們鳴不平的聲音。
爺爺奶奶和其他小伙伴的爺爺奶奶們已經(jīng)長一句短一句地聊著了,我快步跑過去,靠在奶奶身邊吃瓜。小溪邊的蚊子都飛過來了,只聽見一片扇扇子拍大腿的聲音。
吃完瓜,我開始乏了,于是抱著奶奶的手躺進了她懷里。奶奶用蒲扇為我趕著蚊子,我仰著頭,倒是不困了,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
天上的星星可真多?。∫?、二、三……九……十加九……數(shù)不清了。
“婆婆!飛機!飛機!你看!”我突然間看到一顆會動的橘黃色“星星”,立刻意識到那是一架高高飛過的飛機,連忙輕輕拍著奶奶的手臂叫道。
“嗯,是,是飛機?!睜敔斠部粗箍眨遢x之下掠過飛鳥的剪影。
“噢!飛得這高!卬也想坐飛機!”
“那就好好讀書!讀好了書,下回去哪當也有得飛機坐!”奶奶用蒲扇輕輕拍著我。
“嗯!卬要當博士生!做科學家!”我高興地叫著。
“哼,不要死吹牛皮!”奶奶用蒲扇不輕不重地在我額頭上拍了一下,“讀書要認真,不要日日跟人家話搞話歇,考么些這多分還想當博士?”
“嗯,曉得……”我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不再說話,迷迷糊糊閉了眼。
我朦朦朧朧睜開眼,天地漸明,仿佛我與天地同夢。
仰臥云端,星星一眨一眨,也看著我。
它們從來都這樣看我,看所有人。只是有時候,我們看不見它們。
原來,夜里星星從未隱匿。只是有時,太近的光將它們遮蔽,太深的夜讓它們遠去。只是有時,眼睛忘了追尋,它們的蹤跡。星星總是星星,當我抬起頭來,站在這里,永遠守望,永遠明亮。
我看著它們,不知不覺熱淚盈眶——為它們的永恒偉大而感動,為自己的短暫渺小而悲傷。
我失聲痛哭起來,右手狠狠握拳,無能地用力砸著云板。因為發(fā)覺自己所許下的諾言無一兌現(xiàn),因為發(fā)覺自己對任何事都無能為力。只能用哭泣來發(fā)泄悲傷。發(fā)泄悲傷,這是孩子博取大人疼愛的方式,而我在它們眼里,也注定永遠是個孩子。
星星??!能否借你們偉大的力量,為我改變什么?
改變,這世界無時無刻不在改變,在改變中向前。星星和我,都不過河流中裹挾著的泥沙和石子,無邊無際地漂流,渾渾噩噩地向前。向前!向前!我們是否能得到什么?我們是否能留下什么?我們是否在尋找什么?
星星?。∧銈円膊贿^是這宇宙中的小小螢火蟲,你們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命運!命運??!俄狄浦斯王的命運是殺父娶母,哈姆雷特的命運是毀滅,我的命運是什么?命運?。∧憔烤故鞘裁??你是劇作家的筆?還是木偶師的牽引繩?我將生存?抑或毀滅?人是造物的杰作,又或是自然的巧合?人生來是否帶著使命?還是單純地為生存而生存?
一切疑問,一切爭論,必將隨著人的存在而在空虛的宇宙中反復回響,沒有回答。無意義,一切都只是徒勞。一切年輕熱血的胸懷,只能擁抱空虛的風;一切憤怒迷惘的發(fā)問,只能沉寂無聲。得到什么?留下什么?生活是個謊言,生存只是徒勞。
徒勞而已。
我滿心頹然,趴在云邊,像個失意倒在馬路邊的醉漢。
云層之下,燈火寂寥,入夜已經(jīng)深了,等待人們的是另一個黎明。即便如此,路上還是不時有車來車往。車燈遠遠的輻射開來,照映長長的未知的路。長長的路錯雜地交織在一起,包圍整塊沉寂的大陸。
路上走著那么多人,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嗎?
大學剛畢業(yè)那會兒,我深夜難寐,佇立窗前,不禁發(fā)問。人生的道路總是難以抉擇,事業(yè),家庭,自由,愛情,種種擺在我面前,而我卻猶豫不定。人生總是這樣,在你真正做出選擇之前,你永遠會心存幻想,以為自己能全部擁有,結(jié)果卻往往兩手空空。
后來我慢慢領(lǐng)悟到,人生不過就是扎進去,再鉆出來,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說的“圍城”。欲要體會到自由,就必須先被禁足;欲要品嘗愛情的甜蜜,就必須先自困于孤獨;欲要降生世間,就必須先自囚于胎腹。
但,是否欲要解放精神,就必須先將肉體的牢籠泯滅?
從前我反反復復做如此想,卻從未敢于真正實踐,因為后果太大而且結(jié)果未知。
而現(xiàn)在,我似乎已獲得了真正的而非自欺欺人的感官自由?
我欲飛離遠去,我將飛離遠去!
我振臂乘風,直沖九霄。夜風呼嘯著穿過我的身體。澄澈如水的夜色里,月光星光包裹著我,在我身周發(fā)散。
Ade!我的人間!我的土地!
Ade!大氣臭氧!地球重力!
仰望星星的人,渴望脫離他的土地,渴望接近遙遠而光明。
強烈的光芒照耀著我,空虛的無邊黑暗圍繞著我。我已不在人間。
身后,是迷人美麗的蔚藍色行星。面前,是炙熱爆裂正值中年的巨大恒星。但這一切,與它們背后空洞的黑暗比起來,是那么微不足道。偉大的太陽,在它面前看來,也不過是一顆燒紅的鐵珠。仿佛在這無邊無際的宇宙里,即使是恒星也才剛夠資格發(fā)光發(fā)熱,而我的渺小無法自存。
我繼續(xù)向前,離開地球的軌道。
太空。此刻我才終于明白了太空之所謂,因為實在是太空了!要么冰冷,要么炙熱,都太寂寞。太空似乎是個恒星的社會,它們的交流都通過光和引力,時限動輒以億年起。一個小小的人類在這樣廣大恒久的社會中能感受什么?能改變什么?
雖然已經(jīng)不用呼吸,但我還是感到一陣壓抑的窒息感,像被這無邊際的空間壓縮,再壓縮,直到和塵埃一樣低微渺小。
我難以自持地轉(zhuǎn)過身,凝望我的地球。蔚藍色的母星緩慢轉(zhuǎn)動著,在茫茫宇宙中散射出令人安心的光圈。
她也是孤獨的嗎?她可曾感覺自己的渺小呢?人類是孤獨的嗎?在這浩瀚宇宙的小小角落,在這宇宙中偏安一隅的小小星球,為何會有一群以想象力構(gòu)筑社會抱團取暖的小小生物呢?
我悲從中來,太陽風吹動我虛幻的身形,吹落我晶瑩的淚。
回到人間!我以信仰之躍下墜,落回我的人間。
在這片養(yǎng)育我的土地上,太陽已經(jīng)升起,曙光照耀著廣袤的大地。河流、城市和森林,一切都那么熟悉。車流穿梭不息,人聲嘈雜不止,給人們帶來新一天的感動。
“老婆!女兒!”我從床上睜開眼醒來,激動地大叫一聲。
我推開房門跑到客廳,她們倆正在吃早餐,“老婆!女兒!”
“傻了?”老婆斜著眼睛睥我一眼,咬了口油條,女兒也一臉疑惑的看著我。
“我愛你們!”我大聲喊。
“神經(jīng)??!你昨晚又喝多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婆怒氣沖沖地抄起拖鞋就要走過來。
“爸,我也愛你!”小可愛甜甜地回道。
我沖過去把她們倆摟在懷里,“我愛你們!我的人生因為你們才有意義!”
“好了好了,死鬼,愛你愛你,快撒開!”老婆右手拿著拖鞋抽在我屁股上,左手卻也和女兒一樣,緊緊地摟住了我。
“你們就是我存在的意義?!蔽逸p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