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風(fēng)笛與我的蜜月旅行


“博士,你能否想象有這樣一片土地?”
“它有二百步寬,二百步長,四角分別種著四棵小棗樹。每年三月,你父親赤著黝黑的雙腳走過它淡褐色的泥土,麥種被深深踩下,他躬身拔出野花,那一束束你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是他打包帶給你的春天;麥苗正青時,母親在河邊料理鮮魚,大黑獵犬,就是你經(jīng)常騎的那條,竄過麥地跳到河里,涼涼的水花飛上你的眉毛,你羨慕它能在閃閃發(fā)亮的魚鱗間徜徉,想跳下去,卻被母親一把揪住,手里還硬塞進了個小水桶;再過幾個月,某個熱氣濃郁的秋日,你跟在父母后邊拾麥穗,田邊的沙棗樹搖晃著,熟透了的紅棗兒咚咚掉下來,你左手拾麥穗,右手抓棗,手心里都是癢絲絲,鼓囊囊的?;丶視r候,天是赤紅色,路上落著黃葉,炊煙四起。你追著一只青色的蝴蝶,蹦跳著,一不小心絆一跤,灑落了一手的棗?!?/p>
“你以為你會永遠活在這么美好的小世界里,可是當(dāng)一場天災(zāi)將它夷為平地,那時,你會作何感想?”
營火發(fā)出溫暖的畢剝聲。身邊的少女用胳膊肘戳了戳我。
“很可惜吧?”
“還有呢?”
“很震撼?”
“后者應(yīng)該多點吧?”
她笑了笑,往咕嘟響著的小鍋下添了些許柴草。
“后來我們從山上跑下來,看到麥苗都飛走了,滿地的源石晶簇?!?/p>
“后來父母吵了架,最終父親還是聽母親的,帶著牛羊開始游牧。”
“后來發(fā)生了很多事.....哦,菜好了!”
她從煮沸的回憶中鉆出,又兩眼放光地鉆入另一口熱鍋。菜式是風(fēng)笛式的亂燉,土豆、胡蘿卜、罐頭肉、幾小塊面包,加點調(diào)料一頓攪拌,香氣卻是誘人。她舀出一碗,鼓起雙頰,呼呼吹了好久才遞給我:
“嘗嘗吧,久違的風(fēng)笛料理哦。”
“謝謝,風(fēng)笛小姐?!?/p>
她忽然把碗搶了回去。我兩手空空的,她兩頰紅紅的:
“你剛才說什么?”
“‘謝謝’?”
腦袋上傳來很輕的拍打聲,兜帽沿被她拽下去,一時間我只能聽見她輕柔的嘀咕聲:
“都教過你多少遍了,不要那么叫我?!?/p>
“好好好,我可愛的風(fēng)笛?!?/p>
她看到我舉起的雙手,松開兜帽,又賭氣似地拿出小勺子,舀起一勺雜燴湯送到我嘴邊。我乖乖張嘴接下,食物的口感不算好,味道卻也不差,在她即將為我添第二碗時,我輕輕按下了她的手腕。
“所以,我們的目的地是哪?”
“目的地?”
她放下即將往嘴里倒湯的小鍋,朝我身后指去:
“那里。”
我回頭,維多利亞的長河正靜靜流淌。月光泄下兩岸的山坡,一棵棵黧黑樺樹上泛著銀色光澤的葉片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晃,如逆流而上的千萬條靈動的鮭魚,在遠處的山谷分流而去:
“這條河的盡頭嗎?”
“不,是我剛剛說的那片土地?!?/p>
“想回去務(wù)農(nóng)?”
她搖搖頭,又垂眸看著鍋里的雜燴:
“只是想回去看看而已?!?/p>
我聽出那語氣里輕薄的憂傷,不再言語,轉(zhuǎn)而鋪起宿營的枕席。她吃完雜燴湯,坐在溪石上洗起鍋,水聲清亮:
“我們上次這么露營,是什么時候?”
“兩年前?”
“那次?那次算被迫的啦?!?/p>
她擺擺手,用手指往鍋上叩了兩下:
“連這個都沒有,算什么露營?”
“沒有鍋就不行嗎?”
“露營的靈魂是食物嘛,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有什么意思?你該慶幸有個我一直給你做飯的?!?/p>
她提起鍋走來,朦朧的銀光里能看見嘴角的弧度。我們就那么仰躺在竹席上,熏香味濃,席面、水霧與少女的肌膚,都是那么柔滑冰涼:
“博士。”
“嗯?”
她往我懷中鉆了鉆,將我的手放在了蘇格蘭呢短裙的邊角:
“你能和我一起來,我真的很高興。還有好多事情,我不常告訴別人的,你都會好好聽完的吧?”
那雙明亮的杏色眸子微微睜大,而我與她對視著,微笑著,不說什么話,營火漸熄,恬靜的風(fēng)從樹葉間穿過,我輕輕抱緊她,而為了這一刻,我想我們已等待得夠久了。
這是我與風(fēng)笛在她歸鄉(xiāng)道路上的第四天,靜靜的維多利亞長河翻涌著波浪,將她的過往,揭開了一角。

次日上午,我們來到了一家河邊的酒館。它的外墻上有著鱗狀木紋,山花是漂亮的紅色,走過門廊時,橡木地板發(fā)出悶悶的響聲。我終于吃了一頓像樣的飯,風(fēng)笛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樣子,氣呼呼地抱起雙臂,坐到了門外的臺階上。圍著紅格子圍裙的年輕老板擦著酒杯,向我眨了眨她翠色的貓眼:
“不去安慰她一下?”
“這....…安慰不好會被打的吧……”
“瓦伊凡的小姑娘,伺候不好你就自求多福吧?!?/p>
她倒出半杯冰啤酒,用右手無名指劃起泡沫,做了一個穿插的手勢。我臉一紅,又聽到她爽朗的笑聲。我買了杯啤酒,擠出笑容來到風(fēng)笛身邊,她沒有拒絕,卻只是拿著,不喝,似乎是看透了我想用這佳釀給她降溫的心思。我交叉著手指,坐在一邊向她道歉,說那食物的味道與她的料理無異,只是我餓了而已。她瞥我一眼,繼續(xù)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陽光以一個微妙的角度切入陰影,熱氣四散,在出第二滴汗時她啜飲一口,斜著眼睛看我一會兒,一不小心又喝一口。而這一次,她沒忍住,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完,紅著臉把空酒杯塞到了我懷里。
接受冰啤酒并不代表她的原諒。夜晚,她說自己要去洗澡,不準我看,于是我在林間空地擺好炊具,把一張舊報紙蓋在臉上,等待著濃湯沸騰時的咕嘟聲或是她調(diào)皮的筆觸將我驚醒。我做了個滿是蠟筆烏龜?shù)膲簦?dāng)一只烏龜爬上我的頭發(fā)時,“嘩啦”一聲,報紙被掀起,我驚醒過來,風(fēng)笛正用一種又好氣好笑的表情看著我,指了指身后空空如也的炊具:
“你都不知道餓嗎?!”
“我睡著了啊?!?/p>
“你怎么……哼……”
她鼓起紅紅的雙頰,又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后,一拳擂在我胸口。
夜燕驚起,草露搖墜。
“以前我爸抱怨飯不好吃的時候,我媽就這么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到你這怎么就沒用了呢……”
瓦伊凡少女掰開面包干,塞了一半到我嘴里,
“還疼嗎?”
她摸摸我胸口,聽到我塞滿的嘴巴發(fā)出的嗚聲,便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我還是好好控制了力道的喲,放心吧,絕對不會讓博士受傷的?!?/p>
“額覺得再來一圈額就要死……”
又一塊面包干塞進了嘴里。我老老實實吃完,乖乖整理好炊具,本以為她會賭氣不干活,枕席卻仍被鋪得好好。我們并肩坐下,她仰望著星空,扯了扯我的衣角:
“博士,我這么對你,你會生氣嗎?”
““你媽這么對你爸,你爸生氣嗎?”
“他敢?”
她忽然瞪大眼,擼起袖子,注意到我無奈的笑容,又紅著臉把袖子卷了下去:
“博士,不會怕我吧?”
“怕一個講故事的小姑娘?”
“我成年了!”
“好吧好吧風(fēng)笛女士,說點故事吧,這樣我就不會怕你了?!?/p>
她“哼”一聲,坐的離我近了些。蟋蟀在草葉間鳴唱,櫟木枝頭的云雀昏昏欲睡,幾片閑逛的云遮住月光,風(fēng)笛清了清嗓子,我明白,今夜的黑將是過去的黑。
她的故鄉(xiāng)本不是檔案中所說的游牧村落,“倘若能有一塊好地種,誰會愿意趕著牛羊東奔西跑呢?”但那場天災(zāi)改變了一切,擺在他們面前的是兩個選擇:跟隨村里人去游牧,或是進城里的工廠熬活。他們在一張報紙照片上看到那位陛下湖藍色的雙眸望向東方,下一張報紙里,軍工廠的津貼便提高了十倍?!皺C床轟隆作響,天際曙光萬丈”,父親曾被這招工詞迷惑,并說服了母親將風(fēng)笛托給鄰居照顧。他們提著橘紅色的包裹融化在橘紅色的天際,又披著黑色的斗篷潛回郊原的黑夜。當(dāng)烏云遮月,整座村莊都聽到了母親的叫喊:
“你居然會為了那種地方丟掉你的孩子,她可是你親生女兒?。 ?/p>
人們紛紛鉆出帳篷,便看見營地中央高大的瓦伊凡女人訓(xùn)斥丈夫的場景。往昔,他們會偷偷議論,偷偷笑,可那夜風(fēng)中彌漫的血腥氣在幾秒內(nèi)就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視線順著車輪在草地上壓出的痕跡向前,呻吟聲愈發(fā)響亮,血腥氣愈發(fā)濃重,那輛血跡斑駁的板車上,死亡正舔著利爪,發(fā)出飽足的長吁。
“看吧!這是我們的鄰居,我們的族人,家人!一個月前,他是第一個去城里的,現(xiàn)在,他是第一個去死的!”
她一把揭開他左膝蓋上浸濕的繃帶,一聲長而痛苦的呻吟將人們徹底從睡夢中驚醒。做木工的老胡佛摸著大胡子說不出話,瘦弱的瑪麗亞夫人嚇得面色蒼白,差點倒在了地上:
那是個猙獰的切口,好像有什么東西從膝蓋處咬斷了他的左腿;舊的血液已經(jīng)干結(jié),創(chuàng)口處流出的新血淹沒了那些暗紫色的斑點,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四散,深紅色的血肉清晰可見,人們在肉鋪上買來,在砧板上料理的豬牛羊肉與它是同樣的顏色,但那是個人啊,活人啊!
“因為那狗屎器械出了錯,他丟了一條腿,而工廠主給他什么?五天的工資,五百塊錢!還他媽不夠幾瓶止疼藥!你們看,看啊,他還有孩子?。∷湃畾q!.......”
她懷著極大的悲憫看了那可憐人一眼,然后轉(zhuǎn)向自己的丈夫,厚實的雙唇因氣憤顫抖著,一步上前將他推倒:
“你,你就讓我們?nèi)ツ欠N地方賺錢?啊?虧我信了你的鬼話!要是出了事情,孩子怎么辦?”
她叫罵著,還想踹他幾腳。有幾個人上前拉住她,另外幾個人將板車上的人抬到空帳篷里。人們唏噓一陣,紛紛鉆回帳篷。此時下起小雨,瓦伊凡女人把丈夫從地上扶起,拍盡他身上的沙土,把他罩在厚實的外衣下,鉆回了帳篷。
深夜,在一聲長長的、哀傷的呼喚后,盤旋于營地上空的呻吟終止,好像一根不堪重負的豎琴弦終于被撥斷了。風(fēng)笛蜷縮在帳篷一角,母親一手攬著她,一手撫摸著丈夫,能聽見她輕細、柔和的問候:
“還疼嗎?”
枕頭上一陣摩挲聲,是父親在搖頭。
“睡吧?!?/p>
第二天清晨,雨仍在下。乳白色的霧氣里,送葬的隊伍抬著薄薄的棺木走向河邊,沒有布道,沒有隨風(fēng)飄灑的彌撒碎片,維多利亞的晨風(fēng)中,只有葬歌如返鄉(xiāng)的鳴鐘般回響:
“他們輝煌的大廳把黑天關(guān)在窗外,
但是聽啊!死者已敲響他們的大門。
別說殺一人,殺一千一萬也殺不絕,
殺不絕,就別想把白晝之光撲滅。”
“人們唱著歌,將他放進土坑,灑上白色和黃色的菊花,再蒙上一層黑布,蓋好土,就這么簡單地料理好,像做好了一道家常菜,穩(wěn)穩(wěn)呈上死亡的餐桌。”
“在雨里,我感到一種比草原更遼闊的悲傷。最后一鍬土落下,母親牽著我往回走,走過一條小溪時,她把我抱起來,停下腳步,神情很是悲愴?!?/p>
“她說:永遠,永遠也不要依靠男人,他們小時候玩草根與麥穗,長大后就玩槍炮與金錢。家人的命運不能填滿他們的手心,野心的腳步永遠都在追逐更好的玩具。這些長不大的家伙要么落入他人的手心,要么沉進六尺下的黃泥,無一例外,孩子,無一例外?!?/p>
她說到這時,頓了一頓,:
“博士,你說,我是個好孩子嗎?”
柔順的紅發(fā)拂過鼻梁,甘草與麥穗的香氣鋪滿鼻腔。她正坐在我的雙腿上,回首望著我,雙唇間的距離沒有五厘米:
“你確實沒有依靠我。”
“那我現(xiàn)在在干嘛?”
“找了個舒服的坐墊而已?!?/p>
她嫣然一笑,摟著我的肩膀?qū)⑽曳诺?。閉上眼,一天又將過去,朝陽將與蒼月擦肩而過,敬一個交接禮,光耀這片靜靜流淌著長河的土地,但現(xiàn)在,能溫暖我們的,或許只有緊緊相依的彼此。

吃過飯,老板問我們要開什么房。雙人間是浪費旅費,即使有兩張床,她還是會執(zhí)拗地鉆進我的被窩。于是我們要了間床比較大的單人間,被單潔凈、枕頭是米黃色,淡淡的香薰味讓無人的房間也顯出溫存。風(fēng)笛有些口渴,我下樓去要一壺紅茶。茶葉咕嘟翻滾時,老板洗著茶杯,饒有興趣問道:
“您和那位美麗的瓦伊凡姑娘要去哪?”
“她的故鄉(xiāng)?!?/p>
“伯克郡?”
“不,還要遠些?!?/p>
“你們有地圖嘛?”
“不需要,我們沿著河走,她去哪,我去哪?!?/p>
“多么,多么浪漫而美好啊!”
從后廚傳出一個和藹而愉快的聲音。老板娘走出來,用她寬厚的臂膀搭在了丈夫肩上:
“年輕人就應(yīng)該多走走,年紀一大,什么都干不動了?!?/p>
她向男人努了努嘴,翕動著的長睫毛下浮現(xiàn)出笑意。老板有些尷尬地摸摸光頭,露出一口漏風(fēng)的黃牙:
“您和那姑娘是夫妻嗎?”
“哦,我們其實更像……”
“情人?”
“不不,是戰(zhàn)友?!?/p>
“我說嘛。”老板娘一笑,“現(xiàn)在會找瓦伊凡做老婆的男人是越來越少了,一個個的都喜歡菲林,那些個小貓,絲襪一穿,腰一扭,屁股翹得高高的,可把這老東西迷死了。”
她在背后猛掐了下老板,他“嘶”一聲痛呼:
“不就看幾本雜志嘛……嗚呼!”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是哪一場戰(zhàn)爭里遇上的?”
“我想我們從事的那些軍事行動不能算戰(zhàn)爭?!?/p>
“雇傭兵?”
“算是吧?!?/p>
“哇哦,苦杏仁味的愛情哦?!?/p>
“您去過鍛造工坊嗎?鋼融成數(shù)千度的流體,在千百次重錘擊打中定型,在冷水的浸泡中凝固,痛苦,但璀璨,我想我們的感情大抵也如此。”
茶壺冒出蒸汽。我輕聲道謝,提著茶壺上樓,在臺階拐彎處,我回頭問:
“沿著河走,還有多久能到下一個旅店?”
“下一個很近,下下一個也很近,但下下一個就遠得不得了?!?/p>
“路怎么樣?”
“十條溪河那么長,十座山脈那么險。那是過去軍隊的駐地,幾成荒土,你們要去那里?”
“長河流到那里嗎?”
“那或許就是它的終點?!?/p>
“那我們便去?!?/p>
我叩開房門時,樓下傳來老板娘艷羨的低呼。風(fēng)笛正在床上看著什么東西,見我來,便興奮地跳起來嚷嚷著要喝茶。我捧著茶杯,輕輕為她吹著,用下巴指指床上一塊閃閃發(fā)亮的鐵片:
“那是什么?”
“啊,以前的一個朋友送我的?!?/p>
她將它放到我手心,冰涼、尖銳,一股深入骨髓的硫磺火藥味,我皺了皺眉:
“這是彈片。”
“也是膠片。”
她從我手中接過茶水,大喝一口,在氤氳的霧氣中用帶著釋然的笑意看向我:
“想聽聽它的故事嗎?會很長的哦?!?/p>
“長不過我的耐心。”
她笑一聲,清了清嗓子。這個故事的確很長,它貫穿了她進入皇家院校前的幾乎所有歲月,她用了十五個夜晚的時間將它講完,而十五個夜晚后,我們將進入這段旅程的末尾,并知曉一個讓她心碎的事實。但那時,她只是講,而我只是聽。

這枚彈片來自一個名叫布萊斯.桑切斯的男人。風(fēng)笛收到它時,他二十一歲,而如今,他已如這彈片般,不知何年制造,也不知何年破碎,倘若沒有這一平方厘米的“膠片”,我們甚至很難說他真實存在過。
她第一次遇見他是在那場葬禮后的第四天。粉筆在帳篷的黑板上敲打出聲響,她算著算術(shù)題,忽然聽到帳外一聲清亮的口哨聲,隨即響起一連串敲打皮鼓般悶悶的腳步。其他孩子都向帳外看去,當(dāng)老師把黑板敲得咚咚響時,只有風(fēng)笛把頭埋得更低,鼻翼翕動,幾乎能嗅到橡木課桌上淡淡的潮氣。
母親的嚴格把對師長的敬畏釘進她內(nèi)心,他們的言語是即便是火炭,她也會畢恭畢敬地雙手捧起。毫無疑問,那是一切童年友誼的絆腳石。孩童的世界只有黑白二色,白的一邊,所有對他好的人們拉著手唱歌;而黑的那邊里,老師和敬重老師的同年最是張牙舞爪,后者徜徉在前者的陰影里,更黑得卑鄙。
而讓她變得更“黑”的,是性別的天生濾鏡。在童年,男孩們大多會搞各種惡作劇,組建起“無女生”團體,這種濾鏡往往要到他們情竇初開、初諳世事后才褪色。
散學(xué)后,她攥著老師給的一塊糖,最后一個走出教室。她依然記得那聲口哨響起時心底的悸動,那是誰?他們不要上學(xué)嗎?難道,他們可以天天在外面玩?活潑的天性讓她把“口哨先生”變成了某種理想的符號,她懷著一顆向往、好奇的心走到河邊,望著經(jīng)常響起男孩子們歡聲笑語的樺樹林,借著水流,用力搓洗起書包上“膽小鬼”的墨跡。
暮色降臨。遠處的獨木橋上,一聲口哨響起,四只云雀掠過,接著,比云雀更輕盈的身影蹦跳著過了河,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那個領(lǐng)頭的高大男孩就是“口哨先生”。
她想看他看得清楚些。踏過幾節(jié)小樹枝時,清脆的嘎吱斷裂聲引起了其中一個男生的注意。作為“反女生超級惡作劇聯(lián)盟”的一員,他一下子認出了風(fēng)笛,大笑著喊道:
“膽小鬼,你怎么不和你的老師玩???”
其他兩個男生也跟著喊起來,見到她臉紅,又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唯獨“口哨先生”沒有笑。他看向她,眼睛瞇了一會兒,擺了擺手,高聲說:
“小女孩有什么好玩的?走,我?guī)銈內(nèi)コ院贸缘?!?/p>
男生們一陣歡呼,丟下她跑上了山坡。她往山坡上走了四步,停住,往回走了三步,足尖停在一朵金盞花邊,站了近十秒,終于再次轉(zhuǎn)身跟了上去。
她爬上一棵樺樹,樹梢左邊懸著一片厚重的火燒云,四個小黑點就在云下歡快地跑向一座帳篷。帳篷頂端懸著一條長長的藍綢,那是她在手工課上做的。她心頭一緊,卻沒有動,看他們?nèi)缢闹煌翐苁蟀沣@進又鉆出,一溜煙地消失在了帳篷后頭。
風(fēng)笛跳下樹時,赤紅色的夕陽正照在小臉上。心在砰砰直跳。自己剛剛目睹了一場針對自家的盜竊,卻連一聲吶喊都沒發(fā)出來,相反的,她居然覺得刺激!
六點鐘,母親從城中采買回來。她搭起爐灶,起鍋燒油,手往放雞蛋的小鐵盒中一抓,一聽到那指甲抓撓金屬盒底的聲音,風(fēng)笛就覺得自己的心變成雞蛋掉進了油鍋。
她小心地抬起頭,黯淡的暮光叫人看不清母親的臉。她在剩下的雞蛋中夾出兩個,“咔“一聲敲碎在鍋沿:
“叫你爸吃飯?!?/p>
靜夜里,他們吃了一頓與夜一樣寂靜的晚飯。食物在咽喉中舉步維艱,半塊面包還未下肚,風(fēng)笛就跑了出去。她多渴望她拍案而起,怒吼一聲,大步流星地帶著父親和她挨家挨戶去捉賊,這樣她就可能坦然向她承認“罪行”,跪在刺人的草地上受一夜責(zé)罵,就好像她真真切切地參與了盜竊一般。
可她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她那時才在惶亂中明白,比陌生人的嘲笑更鉆心的,是親人的沉默。她跑到河邊,維多利亞長河靜靜翻涌,清涼的潮氣冷卻了她的頭腦,她開始思考該怎么辦,而就在這時,一聲比波浪更清越的口琴聲從對岸傳來,林濤如海,一點光亮閃爍在深青色的林間,像一顆墜入海中的星星。
她聽得出神??谇俚闹魅藦臉淠鹃g走出,居然是口哨先生。他看到她,愣了一下,隨后靦腆地微笑著,向她招了招手:
“你好?!?/p>
那一瞬間,質(zhì)問、索取、斥責(zé),都被一種更細膩深邃的情緒所取代了。她張著嘴,好久才回道:
“你好?!?/p>
“你是下午那個女孩?”
“是的?!?/p>
“過來嗎?”
她看一眼腳下的流水,畏縮地退了一步。他點點頭,從獨木橋上走過來,月光明亮,望著那瘦削、稚嫩的臉龐,她意識到“口哨先生”原來也只是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孩。
這個事實給了她勇氣,但她仍搓了好久的手,才抬頭說道:
“你是不是拿了我們家東西?”
他愣了一下,臉紅了:
“那是你們家?”
“誰家不是都一樣嗎?那是偷!”
這個比她高一個頭的男孩的羞赧給了她訓(xùn)斥的勇氣,而讓她驚訝的是,他低下頭,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完好無損的雞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她手心里:
“能別告訴你父母嗎?我怕我爸生氣?!?/p>
“你爸爸叫什么?”
“庫茲瓦爾.桑切斯?!?/p>
她收好雞蛋,鄭重地向他點點頭,而他杏色眸子里流露出的感激,讓長久以來被童年邊緣化的她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溫暖,不,或許是從未有過的。
“以后,要是覺得餓的話可以來找我要小土豆吃,不要偷東西了?!?/p>
“其實,不是餓……”
他難堪地撓撓頭,眼神偏向一邊:
“我心里也知道這樣不對,只是覺得很酷而已?!?/p>
“這是我第一次這么干,心里……很難受。心里一難受,我就會來吹口琴。我爸爸告訴我的,音樂比財富更能撫慰人心?!?/p>
“那你爸爸現(xiàn)在在音樂廳嗎?”
他嘴角很苦澀地向下扯了一下:
“他在工廠。”
“哦……我想他教口琴教得很好?!?/p>
“是很好,是很好!”
他轉(zhuǎn)瞬即逝的愉快表情被風(fēng)笛捕捉到,月光照亮了他們之間的草地。
“只是,男孩們都覺得口琴是娘們吹的,我就從來沒在他們面前吹過……”
她一時不知道該嘲笑還是安慰,漸漸地,心底竟還生出對他的憐憫來。他含著歉意握了握的手,竄上山坡,好像一架紙飛機,消失在遠方純白色的月色里。
回到家后,另外三個偷雞蛋的小賊已跪在母親面前,而他們的父母則一個勁地在旁邊道著歉。母親抬手示意他們起身,又沉聲說:
“丟了四個,還有一個,是誰?”
鐵盒里響起幾乎不可聽見的輕微響動。
“您再數(shù)數(shù)?”
母親轉(zhuǎn)身,往她手中的雞蛋盒里看去。她抬頭疑惑地看向女兒,隨后拍拍手,小賊和他們的父母紛紛告退。
在碎落一地的歉意與淚水中,她站起來,俯瞰著她,而她仰起頭,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清澈的絳紫。
“孩子,這是從哪來的?”
她挺直腰背,甚至踮起了腳尖:
“您無需知道,它回來了,僅此而已。”
“告訴我一個姓氏?!?/p>
“不?!?/p>
母親的瞳孔一縮,皺紋乍起。風(fēng)笛渾身一顫,卻仍那么立著,直到她的神情欣慰地放松下來:
“我發(fā)誓,不會找他麻煩,我發(fā)誓,女兒。”
“真的?”
“我發(fā)誓?!?/p>
她猶豫一下,說
“桑切斯。”
“桑切斯?哦……桑切斯……”
她眸中浮起淡淡的悲傷,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女兒柔順的紅發(fā):
“很好,孩子,今天你讓我驕傲。”
她為她做了份小炒蛋。她們坐在月下,她吃著,而母親輕輕哼著歌謠,低沉、沙啞的聲音好像一片大地唱著搖籃曲:
“我們曾經(jīng)終日游蕩在故鄉(xiāng)的青山上,
?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
炒蛋很香,她吃得很飽。月亮從山坡背后走上來,整片草原泛起令人愉悅的暖光,像一大盤澆上了蜂蜜的司康餅。
她后來從母親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布萊斯。他大她三歲,早年喪母,父親去了城里的工廠,因為無人管教,年齡又稍大,很快就成了村里有名的孩子王。曾有孩子問他,你想你爸嗎,而他撇撇嘴,把頭向旁邊一甩,說:
“誰想他?我巴不得他永遠都不回來?!?/p>
這話使在一邊劈著柴火的風(fēng)笛又疑惑又惱火。她很想告訴他,他的父親已如他所愿,長眠在那個下著小雨的清晨了,可是,眾人簇擁下的他燦若神明,這使她自卑,自覺不應(yīng)攪擾這位孤獨者的榮光,于是高高揮起斧頭,重重劈下。
也正是因上述原因,白天的接觸對他們彼此都是不可接受的,只有在暮光或月光下,他們才會因偶然的相遇駐足,坐在一起聊上兩句。似乎是日光烤化了他開朗外向的外殼,在她面前他如一頭小鹿般靦腆羞澀。當(dāng)他開始傾訴維持“神跡“的壓力時,她會忍不住靠近他,像個大姐姐一樣摸摸他的頭,或是在他說不下去時喂他幾個小面包。有一次他們在一棵老槐樹下閑聊,母親正好提著水桶從河邊上來,看看他們,又面無表情地走開。
風(fēng)笛的心臟都跳得快炸了,因她剛剛還在撫摸他軟軟的黑發(fā)。她后來向母親前言不搭后語地解釋時,母親點了點頭,似笑非笑:
“放心吧孩子,他比你更緊張?!?/p>
她拎起一籃紫甘藍,出帳篷時又回頭補了一句:
“緊繃的神經(jīng)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任何感情的土壤?!?/p>
相識三個月后,一個秋風(fēng)瑟瑟的涼夜,兩個玩伴在小河邊相聚。讓她驚訝的是,這次他穿了一件整潔的白襯衣,是學(xué)校發(fā)的。他給她看了一封父親的信,信里說,他手受了傷,是一個工友給他代筆寫了信,自己還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回來,讓他好好學(xué)習(xí)。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紙折好,放回信封,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
“我想我爸了?!?/p>
第二句是:
“我不想讓他辛苦這么久,回來看見一個浪蕩子?!?/p>
聲音里從未有過的愧疚、低沉。她這時意識到,他已十五歲,是該長大的年歲。
他仰頭,看著星珠錯落的夜空,身姿在星光下成了剪影:
“你能陪我去給老師道個歉嗎?讓我知道你看著我就好。”
她下意識地點點頭。他似乎笑了一下,伸出寬闊有力的雙臂,抱了抱她。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這個擁抱,因那信件已在她心中播下一片苦澀的甘草。那是母親的字跡,笨拙、粗獷,像極了一個未經(jīng)教育的工人,她不曉得她為何這么做,她想回去責(zé)問她,問她為什么要撒謊,可最終她在他的體溫中想通了:母親有千萬個理由偽造這一封信件,然而,她的女兒萬中無一。
對不起,對不起。她在心頭默念著,悄悄掉下了一滴眼淚。
接下來發(fā)生的轉(zhuǎn)變出乎所有男孩的意料。他們的頭子在回歸課堂的前一天,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對他們說:
“以后我要去讀書了?!?/p>
他們面面相覷。有人高聲問:
“那我們做什么?”
“你們能做什么?”
他身后是赤紅色的夕陽,照得孩子們心悸。他們并沒能像面對烤野雞和烤野兔時從心底獲得答案,而他亦沒有回答。男孩們看著他遠去,被遺棄的憤怒讓他們破口大罵,他聽到了,駐足,轉(zhuǎn)身,向著他們吹響了口琴:
“我們也曾終日逍遙蕩槳在綠波上,
但如今卻勞燕分飛,
遠隔大海重洋……”
琴聲悠揚。他吹完一曲,繼續(xù)向前,男孩們呆立在那,當(dāng)他們意識到他的確不會回來時,有一個人哭起來,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一片哭聲,又好像殘照里另一曲哀婉的口琴。
后來風(fēng)笛想不通的是為什么他要報考維多利亞皇家近衛(wèi)學(xué)院。憑他的成績,任何一所大學(xué)都會為他敞開大門,他可以在茵茵綠草上吹響口琴,那時,掌聲與贊揚將會蓋過嘲諷,他的身邊鶯歌燕舞,他的前途繁花似錦,但他卻選擇了軍校,選擇拿起武器,匍匐于異鄉(xiāng)的沙塵與碎骨。
他離開前夜,是他十八歲的生日。那時風(fēng)笛只矮他半個頭了,可當(dāng)她端著小蛋糕立在他面前,問他為什么要去軍校時,她感覺自己仍像個小孩子。
他耐心地向她解釋,維多利亞軍校不是只有上戰(zhàn)場一種出路,他可以去當(dāng)軍官、當(dāng)侍衛(wèi),那個時候,他甚至可以在城里擁有一塊自己的土地,種點麥子,養(yǎng)一兩頭牛,過上想要的生活。而風(fēng)笛想了想,問他:
“你現(xiàn)在過得不就是那樣的日子嗎?”
他一時啞然。那時他們都長大了許多,她不多說別的,只要他保證他能好好活著,至少活到她到軍校里的時候。他點點頭,似乎想說什么,嘴巴就先被蛋糕堵上了。
浮云遮月,時間的概念由此混淆。他們最后一次在河邊坐下。她問他,如果你父親知道你要去軍校,會怎么想,而他凄涼地一笑,握住她的手,直視著她的眼睛說:
“你知道,死人不會思考?!?/p>
他們沒再說什么。臨行的草原下起小雨,他將口琴放進她手心,用手緊緊將她的包裹住,雨滴就從指節(jié)淌下。他說:
“等你考上軍校,我回來吹給你聽?!?/p>
她用力地點頭。他把她罩在大衣下,慢慢走過草原,走到那場葬禮上母親把她抱起來的小河時,他好像忽然被絆了一下,帶著她跌倒在冰冷的河水里。
“撲通”一聲,原本寧靜的一切的一切,草原、河流、一些不可見卻可感的東西,都長長地呻吟起來。雨頓時大了。他們誰也沒有先起身,遠山是蒼灰色,而近在咫尺的彼此的眼眶都是紅的。他把她擁進懷里,低頭深深呼吸著少女紅發(fā)中傳來的熱氣,此刻他已明白,這樣的機會在他選擇的未來里是絕不會再有了,哪怕三年后會有一個渡口供他???,命運的波濤也注定把他與她的老友推得天各一方。而她也隱約感到了什么,于是他們在雨里相擁得更緊,上身微微彎下,像兩只在淡灰色水天間交頸的天鵝,羽毛相觸,記下彼此正在飛速下降的溫度。
三年后,一個晴朗的星夜,風(fēng)笛抱著一疊剛洗好的衣服匆匆回家,卻在帳篷后忽然止步,干凈的米黃色外衣再度落入泥土。
他立在離她三米遠的草地上,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向她招手:
“好久不見?!?/p>
盡管鄉(xiāng)音已改,可他的出現(xiàn)也足以讓她驚喜。她忙跑回帳篷,從小匣子里取出陪了她三年的口琴,遞到他手邊。他似乎愣了一下,微笑著接過,又微笑著搖了搖頭,說出了他的第二句話:
“送你了?!?/p>
然后是第三句:
“我想我已經(jīng)吹不來了。”
第四句:
“對不起。”
沒有第五句了。她怔怔地看著他,眼中滿是疑惑,而他肯定地點了點頭。她看著他下巴細微的晃動,猜到那便是他與過去劃清的界限,于是苦澀地笑著,和他一樣點了點頭。
“去走走嗎?”
“去哪里?”
他躬身捧起一掌心土:
“地里?!?/p>
“我們很早就不種地了。”
“是嗎?看看你身旁,哪里不是地?”
他上前一步,牽住她的手:
“走吧,你去哪,我去哪?!?/p>
一股欣喜順著交錯的指尖涌上心頭。她問他:
“以后也能這樣嗎?”
而他只是淺淺一笑。她愣了下,也擠出一個笑容。
他們走上山坡,立在老槐樹下,靠近著,卻不靠著。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本以為新生的豬牛和昨日的三餐能掩蓋掉琉璃盞般友誼上的細微裂痕,可他終究轉(zhuǎn)過了頭,用不再清澈的杏色眸子望向她:
“我是不是還欠你個問題沒答?!?/p>
“什么?”
“三年前,你問我為什么要去軍校,我什么也沒說。”
他立起風(fēng)衣黑色的領(lǐng)子往坡下走,風(fēng)笛也跟著他向下走。
“我?guī)е咧械匿浫⊥ㄖ獣コ抢镎椅腋赣H,工廠主說,他早被人拖走了?!?/p>
“拖去哪了?誰拖的?用什么拖的?這些我都不知道,但我明白,他可能在那封信件寄來前就已經(jīng)死了?!?/p>
“但是,一顆石子是停不下車輪的。我至今感謝那個寫信給我的人,他讓我重新做回一個學(xué)生,由此形成的生活的慣性使我克服悲傷繼續(xù)向前。曾有一段時間,我不知道我的學(xué)習(xí)是為了誰,后來我想了想,雖然沒了親人,可這世界上還有想著我變好的人,那就為了他們吧?!?/p>
他臉上浮現(xiàn)出少年時那種愉快的笑意,轉(zhuǎn)頭看看她:
“就像你,就像那個寫信的人?!?/p>
“你還是沒回答那個問題?!?/p>
“別急,聽我講,這樣的機會不多了?!?/p>
他敲了下她的腦袋,望著眼前灰色的小河,繼續(xù)說道:
“我也曾切實想過,我未來要干些什么。去當(dāng)個工廠主,把和我父親一樣的人們壓榨致死?還是去當(dāng)個將軍,把和我一樣的青年送進戰(zhàn)爭的巨口?我接受的教育告訴我,無論做什么工作,只要是踏踏實實地為國勞動,那便是光榮的?!?/p>
他仰頭看著漫天星光,熟悉的輪廓讓她回想起他收到信件的那個夜晚:
“這世上的職業(yè)如星辰般繁雜,那么,什么算為國勞動?我們養(yǎng)著牛羊,到時候了便送進屠宰場,算是為國勞動嗎?父親擰著螺絲,到時候了就把自己也擰進機床,算是為國勞動嗎?就當(dāng)它們算吧。那么,’國’是誰?”
“是戰(zhàn)場東方如曙光般耀眼的動力爐,還是宴廳西側(cè)奏起慶功交響的九十人樂團?是在彈片塵煙中恐慌的眼睛,那些眼睛和你我一樣,本都應(yīng)該看著藍天上的白云悠閑飄過,還是被錘鑿鏈鋸磨出血痕的雙手,但那些手本該用來愛撫孩子?!?/p>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數(shù)道疤痕清晰可見:
“發(fā)展與繁榮的大雨下,人性的齒輪在生銹。它受潮了、壞掉了,卡在我們的國家機器里吱嘎作響,而它本該強有力地推動它向前。”
“白象牙的高塔沐浴著晨光,卻沒發(fā)現(xiàn)它的支柱已苔蘚深深。壓迫、剝削,皇室的暗斗,軍隊的明爭,終有一日,維多利亞的朝陽會走入薄暮,可是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
他捧起一捧水,看著它從指尖嘩嘩流下。
“你不想我去近衛(wèi)學(xué)院,可是你還是給我做了蛋糕,這是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是啊,維多利亞也是我們的祖國。”
他頓了頓,腳下的流水翻起波紋:
“我不想就那么死去,更不想辜負那些想著我好的人。為他國效力最終只會使它們陷入更瘋狂的軍備競賽,政治是個泥潭,商業(yè)是個漩渦,藝術(shù)與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大都對社會問題無能為力,而思想,思來想去,進了監(jiān)獄。最后的最后,我只能選擇去軍校,去“為國效力”,就算捐軀,也算對得起他們?!?/p>
他看著水流,沉默一會兒,忽然又好像想起來什么,將一捧水撲上臉頰。清亮的水珠幾乎濺上她的衣服,他撩起濕漉漉的黑發(fā),指著水珠,笑著說:
“告訴我,這是什么?”
“水?!?/p>
“不,這是故鄉(xiāng)?!?/p>
他站起身來,風(fēng)笛也站起來,依然是矮他半個頭。星空很低,一陣涼爽、潮濕的風(fēng)從河的那頭吹來,他看著自己揚起的衣角,搖了搖頭:
“從此以后,我可能再也吹不到這樣的風(fēng)了?!?/p>
“你要去哪里?”
“故鄉(xiāng)的風(fēng)向哪吹,我便向哪里去,維多利亞的劍鋒向哪里指,我便向哪里去?!?/p>
“如果它們方向相反呢?”
他沒有回答,兩只手插進了衣兜。
“你能在這里呆多久?”
“車票是明天早上?!?/p>
“今天就要回城?”
“是啊?!?/p>
他向著遠處的山丘走去,在丘頂駐足。草地上泛著一層深藍色的星光,空中有夜燕流星般劃過,她在他的陰影中向上走,抬起頭,好像徘徊在兩重星空。
從山丘上,可以看到安睡著的村落。他緊緊地抿了下嘴唇,長嘆一口氣,掏出一個亮閃閃的東西遞給她。
“這是?”
“彈片,我身上取出來的。如果你以后能回來,請帶著它?!?/p>
她將它攥緊,聲音顫抖著問道:
“那你呢?“
他們相對無言,淺淺地相擁。最后他請求她好好地活下去,覺得自己歷練夠了便去外面看看,在城邦外,還有很多和家鄉(xiāng)一樣又美麗又荒涼的地方,在那里,永遠響著悠遠的口琴與風(fēng)笛,從東南邊吹來的永遠是故鄉(xiāng)。
他一個人走下山丘,走過那座獨木橋,這滴墨水在即將融進樺樹林的黑夜前,又好像在口袋里摸到了什么東西,回頭,似乎笑了一下。
那是他的口琴,她在擁抱中偷偷放進去的。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維多利亞的郊原?!?/p>
“博士,你應(yīng)該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那支鬼魂一樣的部隊吧?那個夜晚我藏在樹叢中,看他們肅清了一整個指揮所,第二天的井水都是紅的。”
“我們很快迎來了新的指揮官。他單獨找到我,問我有關(guān)那夜的情況。我什么都說了,只是沒有說,我在一個士兵身上看到了長條形的銀色反光,就那么一瞬間,很亮的,就像掛在脖子上的一小塊月亮。”
“我相信那是個口琴,而我也堅信他就在那支部隊里,只是,我現(xiàn)在還沒找到它……”
這便是故事的結(jié)尾,由她的一聲長嘆和從指縫間漏下的紅土作為閉幕式。且當(dāng)它是個故事吧,這樣,我們才可獲得評價角色行為的勇氣。這位男主人公,有著沖破命運桎梏的妄想,卻又不可避免地被人情與國情卷進了時代的機床。他終究什么也沒能改變,終究離開家鄉(xiāng),離開好友,終究向同袍揮刀,我雖不知道他之后的故事,卻也能預(yù)料到他人性的齒輪生銹的模樣。
可我們是否就能說,他從未來過,從未捧起家鄉(xiāng)的河水,從未吹過家鄉(xiāng)的風(fēng),從未徜徉于故人的幻想,在彈片的反光中顯出瘦削的臉龐?或許可以,或許不能,山原遼闊,天空蒼茫,英雄隕落不過山崩,而小人物的光輝更似晨星微茫,但只有一個人看見,記住了他們轉(zhuǎn)瞬即逝的尾跡,那他們身后的故事就該被稱作永恒。
我在草原的邊際聽完了這個故事。再走幾天,我們便到到了真正的荒野。風(fēng)滾草、干熱的沙塵、深黃色的土地讓人猜想是不是走錯了路。長河依舊流淌,雖然水勢小了許多,水流也不再清澈,但它依舊是那條流向遠方的河。盡管,連風(fēng)笛自己都開始懷它是否存在于自己的記憶中。
我們沿河找到了一家旅店。掀開沾染黃沙的門帳,一串金屬罐頭發(fā)出叮咣脆響,一股帶著汗液熱氣的干草味撲面而來??吹甑睦先艘覀兊揭欢迅蓛舻牟荻膺?,風(fēng)笛很高興地撲了上去,懷著安寧的微笑閉上眼。我到吧臺邊問這條河流的終點在哪,老人紅紅的酒槽鼻用力出了一股氣:
“你們要去那?那只可能有土匪的窩點?!?/p>
“這一路上,還會有草地嗎?”
“哪來的草地?幾年前就被天災(zāi)掀飛了。”
我的猜想在慢慢被證實。我向他打聽,這河道兩岸是否還有樺樹林與村莊,他瞇了瞇眼睛,搖搖頭:
“這里的水養(yǎng)不活樺樹林。你們是要回老家嗎?”
“是的。”
“一路都順著河走?”
“是的”
他忽然笑出聲來,是嘲諷的,冷硬的笑聲。他笑我們離鄉(xiāng)太久,記性太差,手還太懶。十幾年前,一場天災(zāi)已使長河改道,在某一片樺樹林分開兩支,一處流入一處大湖,而另一處,消失在茫茫荒野。
“你們有地圖嗎?”
“不需要,我們沿著河走,她去哪,我去哪?!?/p>
我這時才在驚詫中明白過來,原來在她故事的開端,我們就已偏離了預(yù)設(shè)的航道,并朝著錯誤的方向一往無前。我呆立在那里近十秒鐘,才好好謝過老人,苦笑著坐到干草垛上,擰開苦艾酒的瓶塞。
這時風(fēng)忽然大了。幾條沙蟲從墻的破洞中鉆入,門帳獵獵作響。風(fēng)笛一定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因我聽到房中傳來響亮的木板吱嘎聲和來回踱步的足音??喟频木苿藕茏?,熏熏醉意中我不知怎么回想起了她講的故事。河流改道了,故鄉(xiāng)無處可尋,即使是她一開始向我描繪的種著棗樹的麥地,也不過是一個需要想象來填充的軀殼??墒欠较虻腻e亂與終點的偏移,就能磨滅我們共同度過的二十多個日夜,磨滅掉那些粗糙卻溫暖的飯食,那些真實且溫暖的擁抱,那個長而凌亂的故事嗎?碾過霜結(jié)麥土的爬犁會為蚯蚓畫出生的甬道,鉆出積雪草原的金花鼠會送給大地幾個清淺的吻,而一個人、一片土地的存在,又怎可能被死亡與分別埋進六尺的荒土?
屋頂上瀉下刺眼的陽光。我該去和風(fēng)笛一起喝完這瓶酒,在搖晃的澄黃液體與沖人鼻腔的醇香中,我們或許會看到,那歧路的江河會在另一場天災(zāi)中再度相會,而那命運的枝杈也會在未來的某一刻再度相纏。這片大地一次又一次上演著樣板戲,這一次沒演好,我們便在下一次里周全準備,竭盡全力,現(xiàn)在那門外傳來的口琴聲,是過去還是從未來飄來的?隨他去吧,隨他去吧,喝完酒,睡下吧,明天,我們將返程,腳步一路往回,更快,更輕,像兩葉扁舟逆流而上,聽維多利亞的長河,濤聲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