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于平淡的隱士,還是利欲熏心的官僚?說一說西晉史上真實的潘岳


本期話題
《詩經(jīng)·北門》里的那個小吏,被清代學(xué)者方玉潤稱許為失意的賢者。因為他面對生活的苦難,只怨天而不尤人。其實這樣的人在歷史上還有很多,比方說寫過《秋興賦》的潘岳,但他們真的是所謂賢者嗎?
(上期鏈接:深度解讀《詩經(jīng)·北門》:一個古代衙門小吏的辛酸生活史)

對《詩經(jīng)·北門》,清代學(xué)者方玉潤做過這樣一番分析:
此賢人仕衛(wèi)而不見知于上者之所作。觀其王事之重,政務(wù)之煩,而能以一身肩之,則其才可想矣。
而衛(wèi)之君上乃不能體恤周至,使其“終窶且貧”,內(nèi)不足以畜妻子而有交謫之憂,外不足以謝勤勞而有敦迫之苦。
重祿勸士之謂何,而衛(wèi)乃置若罔聞焉。此詩之所以作也。然則衛(wèi)之政事不從可知哉!
夫以國士遇我者,以國士報之,以庸眾遇我者,以庸眾報之,亦屬事所常然。而詩乃隨遇安之,盡心竭力,為所當(dāng)為,行所當(dāng)行而已。
迨至無可奈何,則歸之于天,不敢怨懟于人,而可不謂之賢乎?
——《詩經(jīng)原始》

方玉潤說,《北門》寫的那個衛(wèi)國小吏兼荷天子與國君的兩重差使,繁劇的工作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而這樣辛苦奔波卻只能換來一點微薄的俸祿,以至于養(yǎng)家糊口都嫌不夠,家人們因此紛紛向小吏投去埋怨之辭。
內(nèi)外交困,腹背受敵。陷入了這樣的窘境,小吏卻只是怨天而不尤人,嘆一句“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也就算了——“這便是賢者的品質(zhì)”,方玉潤說。
我不得不坦承,讀過《北門》,我沒有生出對賢者的追思與慕想。相反,我甚至懷疑小吏連呼“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很可能是言不由衷的。
因為這兩句話讓我聯(lián)想到了另一個人和另一篇文章:
茍趣舍之殊涂兮,庸詎識其躁靜。聞至人之休風(fēng)兮,齊天地于一指。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行投趾于容跡兮,殆不踐而獲底。闕側(cè)足以及泉兮,雖猴猿而不履。龜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綠水。
——《秋興賦》
這是西晉作家潘岳寫于公元278年的《秋興賦》。要不是一手錦繡文章給他鍍上了光環(huán),潘岳很可能會淪為歷史上的丑角。
《晉書》本傳說,潘岳這個人“性輕躁,趨世利”,為了向當(dāng)朝權(quán)貴賈謐獻媚邀寵,甚至不惜名節(jié),望塵而拜。如此汲汲于利祿,甚至連潘母都看不下去了,屢次斥責(zé)潘岳,要他知足,切忌投機圖利。
18世紀(jì)的法國作家布豐說過一句名言——“風(fēng)格即人格”。它的意思是,一個作家的人格決定著他的思想感情的動向,從而也間接決定了作家的文學(xué)風(fēng)格。
可是,我們把正史傳記所描寫的潘岳的人格與《秋興賦》的風(fēng)格一對照,卻發(fā)現(xiàn)布豐總結(jié)的那條“風(fēng)格即人格”的規(guī)律好像不靈了:
一向利欲熏心的潘岳突然在《秋興賦》里搖身一變,成了莊子的信徒,表示自己要像《莊子·秋水》所寫的那樣,寧愿學(xué)一只龜自由快活地生活在泥水里,而不愿失去生命,被人五花大綁,擺在祭臺上供萬眾瞻仰。這是怎么回事兒呢?
從動機上分析,潘岳寫下“龜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綠水”,和《北門》里的小吏感嘆“天實為之,謂之何哉”類似,都有兩種可能。
一種可能是他們真的洞悉了世事的規(guī)律,看透了生命的苦難,因而大徹大悟,能坦然面對個人生活的不幸。
但也說不定,這兩個人的思想境界并不像他們唱的調(diào)子那么高?;蛟S他們只是面對困境,束手無策,于是想找個理由來撫慰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而已。

對潘岳,我?guī)缀蹩梢钥隙ㄋ麑儆诤笠环N情況。因為就在那篇《秋興賦》里,潘岳又寫道:
宵耿介而不寐兮,獨輾轉(zhuǎn)于華省。悟時歲之遒盡兮,慨俛首而自省。斑鬢髟以承弁兮,素發(fā)颯以垂領(lǐng)。仰群儁之逸軌兮,攀云漢以游騁。登春臺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
——《秋興賦》
一個供職于親貴衙門的低級官員,當(dāng)他艷羨地仰望著那些官場上平步青云的大人物時,甚至覺得那些人官帽上的金珰和貂尾都在閃閃發(fā)光。
假如這個低級官員是莊子,我很難想象莊子會因為官職的卑微而自慚形穢,垂頭喪氣。可現(xiàn)在,這個低級官員換成了號稱莊子信徒的潘岳,他卻沮喪地垂下了頭。
而更不幸的是,當(dāng)他垂頭的一瞬間,眼角的余光掃到了自己斑白的鬢發(fā),于是一個更加殘酷的事實浮現(xiàn)了出來:眼見自己周圍的人一個個飛黃騰達,潘岳自己卻十年沉淪,不得遷升,只換得了歲月蹉跎,兩鬢霜花。

不夸張地說,就在情不自禁地垂頭的那一瞬間,潘岳不但暴露了內(nèi)心的失意與脆弱,也同時擊碎了自己“莊子信徒”的人設(shè)。
可問題是,明明與莊子并不同道,潘岳卻又為什么非要攀援這位道家先哲呢?其實答案就在《秋興賦》的自序里:
晉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以太尉掾兼虎賁中郎將,寓直于散騎之省。高閣連云,陽景罕曜,珥蟬冕而襲紈綺之士,此焉游處。
仆野人也,偃息不過茅屋茂林之下,談話不過農(nóng)夫田父之客。攝官承乏,猥廁朝列,夙興晏寢,匪遑底寧。譬猶池魚籠鳥,有江湖山藪之思。
——《秋興賦》

潘岳謙稱,自己并非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世家貴胄,而只是一個山野草民,所以在散騎省那樣親貴扎堆兒的地方當(dāng)差不能適應(yīng),非常難受。
雖然他把問題的癥結(jié)違心地指向了自己,但其中揭露的事實卻是:潘岳十年來的仕途失意在很大程度上應(yīng)該歸咎于西晉階級固化的嚴酷現(xiàn)實。
正如高勝利在《潘岳事跡二考》一文中所分析的那樣:
潘岳處在門閥世族的西晉時代,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晉書·劉毅傳》) 的殘酷社會現(xiàn)實下,其平凡的家世不足以提供其仕途上的進取之資,又因為他年少就“才名冠世”,遂“為眾所疾”,出仕后又因卷入當(dāng)時的黨派斗爭中,長年棲遲下僚。
——《潘岳事跡二考》
拋開朝中黨爭的因素,我們不得不承認家世平凡的潘岳的確是做了士族政治的犧牲品。
但是,對這個造成了自己不幸的真實原因,潘岳卻不敢公開承認,更不敢公然批判。
因為堅持士族政治是西晉不可動搖的基本國策,貿(mào)然挑戰(zhàn)這個“政治正確”的原則是很可能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的!因言獲罪,嵇康的殷鑒不遠,潘岳能不膽寒嗎?
在輿論鉗制的高壓下,即便寫文章發(fā)牢騷,潘岳也不敢直指當(dāng)權(quán),筆墨撻伐。他只好給自己的失意找臺階,偽裝成莊子的信徒。
甚至為了避免惹來麻煩,潘岳還閹割了莊子的隱士精神,宣稱不應(yīng)該像莊子那樣高高在上,對奔走于仕途中的人們投以鄙夷和批判:“茍趣舍之殊涂兮,庸詎識其躁靜”——“仕”之與“隱”純粹是個人的好惡,與道德的高尚或下流無關(guān)。
當(dāng)你看真這樣一個潘岳的時候,你相信他能做一個棲于林下的得道隱士嗎?
再說《北門》里的那個小吏,雖然我們不能確指他究竟是誰,又經(jīng)歷了些什么事兒,但是從詩人的文字里,我們所能看到的只是他對公、私生活一遍又一遍的哀嘆與抱怨。

在中國古代,一遇到大災(zāi)大難的年份,人們往往會乞靈于神佛,尋求宗教的庇護。
宗教的作用不是改變一個人的處境而是改變他的心境,換句話說,就是當(dāng)你身陷苦難的時候,有人會以佛祖的名義,就你的遭遇,給你一個解釋,告訴你苦難的到來是因為你前世造下了罪孽,而你只要能忍過這番苦難,輪回之后便能再獲新生。
這個解釋就像一針杜冷丁,在你被苦難折磨得不堪的節(jié)骨眼兒上暫時麻醉你的精神?!疤鞂崬橹^之何哉”——小吏口中的“天”,我想扮演的大概就是佛祖的角色吧。
如果小吏承認自己的痛苦是人為的,那他應(yīng)該抱怨,甚至憤然報復(fù);可是當(dāng)小吏找不到,或者說不敢正視那些始作俑者的時候,他就只好說自己的痛苦是天定的。
既是天定,那小吏除了平靜地接受上天的安排,又能怎么樣呢?
—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