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s the most you've ever lost in a coin toss?

你在猜硬幣里最多輸過多少？

如果要評選銀幕經(jīng)典殺手形象，《老無所依》中的齊格（Chigurh）一定名列前茅：頂著一個厚重的蘑菇頭發(fā)型，提著一把消聲霰彈槍和高壓空氣瓶，悄無聲息地接近并射殺對手，充斥著陰冷的暴戾氣息。

2008年，科恩兄弟（Joel & Ethan Coen）的《老無所依》以“終結(jié)西部片”的姿態(tài)橫掃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配（即齊格的飾演者哈維爾·巴登）、最佳改編劇本四項大獎。這出在德克薩斯州上演的三方追逐戰(zhàn)，將西部的無法無天、無依無靠盡數(shù)呈現(xiàn)，對世事無常、人心叵測的慨嘆，在最后老警長喃喃的夢囈中化作嘆息。

科恩兄弟的作品具有很高的文學性，所以他們的臺詞設(shè)計蘊含著巨大的信息量，擁有非常耐嚼的戲劇文本。很多看似不起眼的橋段，都在滲透主題和預敘故事，去參悟這些段落是理解科恩電影的重要途徑。今次我們要來分析的，是《老無所依》中十分經(jīng)典的“猜硬幣”段落，相信如果你看過這部電影，一定對這里印象深刻。

段落時間：20:51—25:15

平均鏡頭長度：5.39秒，此段對話戲節(jié)奏較緩，但是張力十足，越是遲滯越是牽扯觀眾心理。

段落大意：齊格來到一家加油站的雜貨店，結(jié)賬時老板一句無心的攀談讓他起了殺心，但是他將老板的命運押在了一枚硬幣上，老板猜對了，由此逃過一劫。

段落開始的一個遠景建立鏡頭，透露給了我們很多信息。首先是人煙罕至的荒蕪，再次強調(diào)德克薩斯州的地理坐標；天色略近黃昏，齊格的車停在這里，旁邊的便利店小屋是情節(jié)發(fā)生的主要地點。構(gòu)圖上也以TEXACO為中心進行三分構(gòu)圖，并不隨意。仔細看你會發(fā)現(xiàn)雖然是固定機位，但鏡頭略有搖晃，表現(xiàn)出西部強勁的風力，不知道氣候這一點是有意還是無意中捕捉進去的。

進入內(nèi)景，這是科恩兄弟最喜歡用的廣角單人鏡頭，這種鏡頭對空間的壓縮很少，因此很適合清楚地展現(xiàn)布景，鏡頭角度略朝墻角進行一個空間上的縱深拓展，透過后門我們可以看見外景。同時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框中框構(gòu)圖，老板被置于其中，有一種被困的感覺，上方的繩結(jié)套索也在加劇不安感。

隨后齊格從右后方入畫，這種定機位畫面出現(xiàn)“入侵者”的鏡頭會讓人感到安全距離被縮短的緊張感。站定后，電影開始進入對話正反打。

開始鏡頭還是很松弛的，對準齊格的單人鏡頭，似乎老板并沒有進入他的視線。但是一句關(guān)于天氣的寒暄進入畫面，鏡頭立刻變成了雙人近景，這句話激起了齊格殺手的本能：有人在打算盤問他的來處。他抬起頭來，吃了一顆零食（一顆顆吃真的是強迫癥啊...），咀嚼持續(xù)了幾秒，沉默放大了對視的不安，隨后他問道：“關(guān)你什么事？”老板沒想到一句無心的話會迎來這么不友好的回應，觀眾也和他一起愣住了。

老板解釋自己的話并非惡意，得到的回應是陰陽怪氣的學話和又一次沉默。殺手的眼睛依舊盯著他，根本沒有任何想要離開的意思?？贫餍值芎芟矚g用內(nèi)反打（鏡頭設(shè)置在對話者內(nèi)部）拍攝單人鏡頭，但是這次對話卻用了較多的過肩雙人鏡頭，為的就是展現(xiàn)老板的勢力地位被奪去的過程。

之前的對話中，老板雖然覺得很疑惑但還算沉著，但是接下來的對話全部被齊格用反問一一懟了回去，而且“你已經(jīng)問過我了”這句話表現(xiàn)出了他縝密的思維和對任何輕微錯誤的不理解。

老板越發(fā)不安，決定打烊息事寧人，可是齊格根本不吃這一套，他知道老板想要逃避他，越是這樣他越是想要玩一玩。此時對話節(jié)奏愈發(fā)加緊，老板的語氣和表情都在表示他慌了神，鏡頭也有一個輕微的搖動，仿佛想要擺脫這個窘境。

隨后鏡頭切入了齊格的單人正面近景，兩次“你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都一直鎖在這個畫面上，整個局面已經(jīng)完全被齊格所控制，他占據(jù)了絕對的主動。切回到老板的反打鏡頭，也是一個單人正面近景。此處回到了科恩最喜歡的內(nèi)反打，勢力地位依然明確，老板仍然處在框中，他已經(jīng)完全被困住了，廣角鏡頭放大了他細微的表情變化。

內(nèi)反打之后，對話戲進入了下一個階段，齊格開始盤問老板了。老板的回答也很準確地給出了時間點，說明他已經(jīng)懼怕對方需要順從他的意思說出“準確時間”。這句笑著說出來的“我那時會回來的”，實在讓人脊背發(fā)寒。

考察清楚老板入睡的時間之后，齊格繼續(xù)盤問他的住處。老板的回答不小心帶出了他的家庭背景，這使得他們家都暴露在殺手的威脅之下。整個過程齊格一直在吃零食，這是一個處于絕對地位的表現(xiàn)。執(zhí)著于“你是入贅的”和“事實就是如此”，說明他對自己的推理非常自信，并且在原則上對于正確的事絕不改變自己的態(tài)度。

此時我們來到了正反打外的一個插入鏡頭，讓我們注視著這個零食包裝袋緩緩展開，安靜的空間內(nèi)只有這個吱吱聲，有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感覺，隱隱的不安更加劇烈了。同時這也是一個延緩節(jié)奏的間插，為下一個戲劇階段蓄力。

齊格的問題將老板的注意力拉回來，兩人的視線再次相遇。此時齊格已經(jīng)起了殺心，準備用猜硬幣的方式?jīng)Q定他的生死，沉重的聲線也使得戲劇張力陡增。硬幣放下的插入鏡頭和之前包裝袋的鏡頭幾乎沒有變化，只是取景更加緊了，與之前形成了一個呼應。此處的剪輯節(jié)奏也是穩(wěn)準狠，有一種不由分說的感覺。

整個段落的建構(gòu)核心：猜硬幣情節(jié)開始了，對話的節(jié)奏頻繁起來，寡言的齊格臺詞多了起來。兩人爭論著猜硬幣是為了什么，有一個信息上的不對稱，齊格知道這次賭注是老板的性命。這也是科恩兄弟的一貫的主題所在：你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將自己的命運拱手送出。這段正反打開始了緩慢的推近，緊張感與張力在不斷增強。

對于為什么要猜硬幣，齊格進行了一番解釋，但是和原因根本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生硬地把這件事和“命中注定”綁定起來：我們在遇到無法解釋的事情時總會這樣做。“猜對了就能得到一切”而并不是“得到性命”，這樣會讓老板更加疑惑而不是落荒而逃。

老板鼓足勇氣選擇了一面，兩人共同向下看，這整段的節(jié)奏都是如此遲緩、延宕，使勁地拉扯著觀眾。當答案揭曉時，緊繃的思弦終于放松，我們終于能夠歇口氣了。鏡頭剪切的節(jié)奏也變得明快了起來。

在我們都松了一口氣的時候，齊格又半開玩笑地要求老板不要把硬幣放進口袋里，“這是你的幸運硬幣”。但這樣的玩笑話卻把氣氛又帶緊張起來，直到齊格邁步往外走，我們才終于確認死神離開了。

離開后，畫面回到了內(nèi)景開頭的全景鏡頭，老板已經(jīng)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有目送齊格離開。

從這段戲中我們可以看到科恩兄弟在對話戲中的設(shè)計，景別和推軌都用得恰到好處，插入鏡頭在精準的剪輯節(jié)奏下有效地改變敘事節(jié)奏。整場對話戲雖然人物、場景簡單，但是臺詞和戲劇的張力都非常強烈，并且全程沒有配樂，所以觀眾能夠集中于臺詞本身，感受沉默帶來的壓迫感。

好的導演是能將最簡單的正反打?qū)υ拺蚺牡脛×κ愕?/strong>，這是檢驗一部電影好壞最明確的標準之一。《老無所依》可以算新世紀最重要的電影之一了，推薦大家去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