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讓他買鹽也不只是為了買鹽而已。還是想看看他有沒有學乖，看看她養(yǎng)的小鴿子飛走了還知不知道飛回來。

卷多多少少也猜出了她的試探，知道她是愛錢的人，所以一毛錢也沒私吞。他確實是多要一毛錢沒什么用處，但確實是把她哄得高興了。

卷時不時地想起那條項鏈，雖然不舍，卻也覺得用一條乖巧的項鏈換得日子好過一點，這才是聰明人該干的事。

他的猜想沒有錯。沒過多久卷就被帶去河邊洗衣服，端著一盆衣服和被單被褥跟在后面，難得正大光明地出現(xiàn)在小村子里，對四周的一切都很好奇。

往河邊延伸過去的小路并不好看，一塊石子路一塊沙地一塊野草坪，像縫百家被一樣歪歪扭扭地拼在一起，走起來也是深一腳淺一腳。

天很藍，綠葉都冒出來，不少人端來悶了一冬天的衣服去河邊洗一洗曬一曬。河水還很涼，卻也有野鴨和小孩子下水嬉戲。

卷伸手摸了摸水溫，又把手縮回來，真不知道那些小孩子是怎么受得住的。

但他已經(jīng)懂得了如何討母親的喜歡，知道什么時候該不早不晚地遞過去一塊洗衣皂，也知道偶爾有水花濺到她臉上時拿袖子幫忙擦一擦，甚至在她嫌棄他“就知道獻殷勤”的時候，湊過去抱著手臂撒撒嬌也是沒關(guān)系的。

這些小花招讓一個老婦人無比受用，母親一邊揉著衣服，一邊和幾個女人聊得熱鬧。卷干著干著就偷懶了，坐在一塊石頭上發(fā)呆也沒人理他。

幾聲奇怪的貓叫。

一棵樹后，隱隱約約有兩個小肉球扭在一起。

其中一個剛好是他見過的那只灰色小花貓，正被一只體格稍大些的白貓壓在下面，可可憐憐地蹬腿與嚎叫。

大貓怎么能仗勢欺貓呢？卷扯開可惡的白貓，將小灰貓拯救過來抱在懷里安撫。

“卷兒?！睔ふヌ锢锔苫?，故意走河邊這條路是為了來看看卷兒。

卷想轉(zhuǎn)頭指指罪魁禍首大白貓，卻發(fā)現(xiàn)早就跑走了，只好指一指懷里的小貓。

想摸摸小貓就讓它走的，可它怎么也不走了，反而在衣服上蹭啊蹭，圓鼓鼓的小屁股翹得老高。還有那叫聲早就軟成了一灘水，好一只奇怪的澀澀貓咪。

卷并不知道是怎么了，殼先捂上臉笑：“讓它自己去玩吧，這樣也怪難受。”

殼把小貓抓走了，剩下卷一個人在風中凌亂。

殼安頓好小貓以后知曉了原委，也難免為這事笑他：“你家里沒有貓嗎？小貓發(fā)情了，幸好沒傷著你?！?/p>

卷當然沒見過這個，家養(yǎng)的寵物小貓和成天瞎跑的野貓?zhí)灰粯恿恕?/p>

殼就拉著他躲到一片草叢后面，看小灰貓又被那只白貓騎著，場面還挺火熱。

卷沒看兩眼就捂上眼睛。殼憋著笑裝作無辜地問他：“卷兒怎么臉紅了？小貓不可愛嗎？”

給他一腳的沖動都有了。臭殼子，壞殼子，以前竟沒發(fā)現(xiàn)他這么幼稚。

而回頭一看，連小河的影子都看不見了，才發(fā)覺自己這是貪玩跑遠了。

果不其然卷慌里慌張滾回河邊時，先是挨了劈頭蓋臉一頓訓斥。

“到處找不見你人！死哪去了？夸你幾句就能上天！”

母親將剩下的衣服都丟給他，和一個叫柳姨的女人一起離開了。言語之間聽出她們在談?wù)撃菞l項鏈的事，母親打算托柳姨有空時帶進城里問問價，要是能賣個百八十賺點錢最好。

卷委屈著，心里一邊罵殼一邊怪自己，誰讓他什么都不懂，連看小貓都能不好意思呢？

但一個人待著倒也自在清凈。

河水清澈得仿佛不存在，手指伸進去還會有幾只小魚游過來圍著轉(zhuǎn)圈。水面甚至可以用來照鏡子，卷理了理自己的劉海，沖著那幾只小魚笑一笑。

水里突然多了幾個人影，暗了一大片。

“喂，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啞巴是吧？”

幾個男孩全都光著精瘦的上身，勾肩搭背地站在他面前打量他，看樣子年紀與他相仿。卷不知他們來意，只好先點頭。

異口同聲地哇哦一聲，他們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奇好玩的東西，一人接一句問他，到底是男的是女的啊，是男的留什么頭發(fā)，怎么還學年輕媳婦在這里洗衣服。

又紛紛來捏一捏鮮少風吹日曬的白皙臉頰，其中個子最高的那個還摸他頭頂，研究那些被扎起來的長發(fā)。

卷搖頭躲開，目光里全是不滿。對方來意非善，或者說，習慣了這副散養(yǎng)的狀態(tài)，根本意識不到隨便動手動腳是不禮貌、沒規(guī)矩的。

這一躲開倒是讓一向放肆撒野的小男孩都來了氣，一個憤憤地推搡他一下，一個開口就是下流話。卷很想離開這里，奈何他不能丟下這一盆衣服不管。只好扯住其中一個人將他推遠，叉著腰示意他們走開，不要打擾他干活。

男孩們見他只能動手不能動嘴的樣子更覺得有意思，圍著他一面哄笑一面講笑話取樂。

“啞巴啞巴，嬌滴滴的啞巴，扎頭發(fā)的啞巴，像姑娘的啞巴……”還有吹著口哨故意挑釁他開口說幾句的。

卷兩耳一閉悶著頭隱忍，只想趕緊洗完衣服回家，而高個子男孩又伸過來臟兮兮的爪子薅他扎頭發(fā)的黑色皮筋，卷反手摁住他將皮筋搶回來，散開一頭海藻似的漂亮長發(fā)。

高個子不高興了，拽著卷的頭發(fā)狠狠扯了兩下。

這邊男孩們還在為長發(fā)而驚呼，那邊被徹底激怒的卷兒冷著臉揮了揮拳頭，逮住一個人就揍。

揍殼子還覺得或許不應該，揍他們是真的身心暢快。

這一動手可就收不住了。有一個被家里人管得嚴的膽小鬼一旁觀戰(zhàn)，有兩個與卷扭打起來，剩下那個不嫌害臊地脫了褲子，試圖往盆里撒泡尿，被卷眼疾手快地撲倒在地，全尿到了天上去，弄他自己一身騷。

遠處有人看見了沖這邊喊：“誰家小孩?。靠靹e打了！”

喊了兩句就不喊了，橫豎不是自家孩子，沒人愿意多管閑事給自己惹麻煩。

越打越狠的幾個人也根本沒理會。

卷是從沒打過架的，卻并不是沒有打架的本事。這些天來心里積攢了太多的戾氣，無論是給人一拳還是自己挨一腳都成了一種絕妙的發(fā)泄。好像戰(zhàn)場上殺紅了眼的士兵，殺出一條血路沾了一身血腥依然覺得，是不是還得再補幾刀?；蛘邔嵲诓恍心阃彼牢野?。

周旋良久，在河邊濕漉漉的沙土地里沾了一身泥水，又打到河里濕了半身的衣服。最后齊齊地倒在河水里滾了幾圈，嚇得水里的小魚隨著水花游得遠遠的。

河水清淺，卻也能剛好沒過鼻息，所有人都嗆得暫時停了手。卷水性不好，險些沒把自己悶死過去。起來時身上沒一塊干地方，頭發(fā)滴著水線一股一股粘在一起，卷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笑得痛快。

他知道這回打了人惹了事是不可能被輕易放過的，就想歇兩口氣接著再打一頓，多揍他們一下就是多賺一口氣，剛好被殼的母親趕過來攔住了。

看著卷從頭濕到腳的狼狽樣，先問他：“讓你洗衣裳你干啥呢？栽水里了？”

那群男孩可逮著告狀的機會了，指著啞巴你一言我一語把什么罪責都推到他身上，尤其是大寫加粗的那句：“是啞巴先動手的！是啞巴欺負我們！”

卷擰著自己衣服上嘩嘩的水，頭也沒抬等待著一場暴怒。他這時候后悔了，怎么沒讓那泡尿撒到盆里，還能留個罪證呢。

母親也幫他擰了兩下：“你招惹人家干啥？你先惹事的？”

卷還沒來得及搖頭，他們倒是點頭如搗蒜搶著先替他回答了。

高個子見啞巴沒受到批評，可憐兮兮地訴苦：“大娘！啞巴打人可疼了！我這里都被他弄破皮了！你看你看?！闭f著就卷起褲腿，露出來被河里石頭戳破的膝蓋。

好巧不巧高個子男孩的奶奶拄著拐杖來喊孫子回家吃飯，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孫子受委屈了，拿拐杖腿將卷敲打兩下，恨不得上手打人。

又因為殼的母親也在，便只是指著鼻子慢吞吞地罵：“這孩子，外邊撿來的……野孩子！好好揍！揍幾頓就改了……”

老人家年紀大了，一生氣還得咳嗽兩口。

母親趕緊去扶她，好言好語地說好聽話。

“……是俺不好，回去肯定好好揍他一頓?！?/p>

又把低著頭憤憤不平的卷揪過來，往臉上連著打了清脆的兩巴掌，那聲音恨不得讓遠處看熱鬧的人都聽見。

“給人家賠個禮！聽見沒！”

卷對著高個子男孩鞠了一躬，又被摁著腦袋向他奶奶也鞠了一躬。

他不會說“對不起”，就差給人跪下來磕頭了。

本來都是能預想到的事，打人時就想到這些了，誰讓他偏偏動了手呢？但起身以后還是滿心滿腦的憑什么，直直將嘴唇咬到發(fā)白。

書本上的田園牧歌不是這樣寫的。書上有小屋和炊煙，有蟲鳴鳥叫，還有淳樸可愛的鄉(xiāng)下人。可他怎么總是被鄉(xiāng)下人欺負呢？

城里小孩和成天瞎跑的鄉(xiāng)下小孩太不一樣了。

母親打發(fā)他回家，她自己扶著老奶奶散散步，又折回到河邊把沒洗完的衣服都洗了。

卷拖著一身濕衣服，垂頭喪氣的樣子像是落了水的小貓。

冷得不行卻也頭腦清醒，知道他應該抓緊時間換好衣服再跑回去，幫著把沉沉的一大盆衣服端回來，一件一件曬在院子里。

這番獻殷勤也不為其它，只是希望說好的“揍他一頓”能下手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