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還是很喜歡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嘉然臨走前送了她一個背包，晚晚出去就一直帶著；她把包放在腿上，她想，這雙腿如今總算有點兒用處了。

嘉然走了她就不怎么去車站附近了。這個小鋪子如今完全落到自己的肩上了，向晚如是想著，于是便很少出去閑逛了。有時候她會趁著太陽出來之前，自己一個人帶著包坐著輪椅去奶奶的墳前看看。鎮(zhèn)子上沒有像樣的墓地，所以奶奶下葬的地方離著鎮(zhèn)子稍有些距離，不過晚晚總覺得，迎著一輪朝陽去見奶奶，是無所謂艱辛的。

“奶奶，然然又寫信了，我給你念?！?/p>

向晚從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封被折得有些皺皺巴巴的信。奶奶不認識多少字，所以晚晚從識字之后就一直給奶奶讀報讀信；就算奶奶不在了，自己還能這樣給她讀信，真好。

“‘晚晚，大一上完了，可是我這個暑假不能回去看你。爸爸媽媽供我上學很辛苦，我想自己找些零工做，不想他們太操勞。你最近有去看奶奶嗎？有好好吃飯嗎？不許說沒有！’”

向晚抽了抽鼻子，裝模作樣地哼哧兩句，

“什么嘛，上了大學連信都不會好好寫了?！?/p>

嘴上說著，晚晚卻把這封信寶貝地放回信封里了。她對著奶奶的碑，擦擦眼淚。

“奶奶你看，然然現(xiàn)在可有出息了。她那么優(yōu)秀、那么可愛，肯定...”

向晚有意識地逃避這個話題，只敢和奶奶說說心里的煩悶。

“奶奶，我好自私。然然肯定是留在枝江更好的，能找到體面的工作、贍養(yǎng)父母，說不定還能找到合適的...愛人...”

晚晚聲音開始發(fā)顫，像早料到一樣從包里拿出手帕。

“奶奶，我好奇怪啊。我不想讓然然留在枝江，我想讓她回來！我...我不想她嫁給什么人，可...可是?！?/p>

這句話，向晚說不清楚。不是因為她不知道怎么表達，而是因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

向晚起了個大早，她剛起床就穿戴好，鎖了店里的門，在門玻璃上貼了一張紙條。紙條上的筆跡很娟秀，“抱歉！暫不營業(yè)！”。她挨家挨戶地去敲熟客的門，向他們道歉，說自己接下來幾天都不在鎮(zhèn)子上。

客人們很體貼她，都問她要去哪里，要不要幫忙。鎮(zhèn)子南邊賣早點的大娘一直很疼向晚，看到這孩子眼神里的堅定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提出要送晚晚到車站，晚晚不好拒絕，就順著大娘的意思來了。

大娘囑咐車站的售票員，讓她多關照晚晚。晚晚明白她只是個售票員，這些事情不歸人家過問，拉拉大娘的衣角，輕輕地說，

“大娘，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車只到火車站，想去枝江就得再上火車。幸虧縣里火車站的工作人員很熱情，向晚從下車到上火車都被照顧得很好，幾乎沒有自己動手。站里的人送晚晚到月臺上就不能跟去了，他們看著晚晚自己上了火車，去尋座。

“別用手轉(zhuǎn)輪子啊，你用電嘛。”

晚晚雖然有些怕生，但出于感激，盡可能地提高音量，

“...現(xiàn)在就用電，到了枝江我怕?lián)尾蛔×?..”

“聽說枝江最近雨大，你帶雨具沒有？”

向晚指了指自己的包，點了點頭，笑了。

“下雨了就別用手推了！”

向晚坐在車廂里，靜靜地看著雨滴一點點地，從車窗上面滑落。她突然很興奮，這興奮蓋過了之前長久的不安。

...

應該是縣里火車站的工作人員打過招呼，晚晚一下車就有人來接她。那是個很漂亮的大姐姐，白金色的長發(fā)很好看。

大姐姐推著晚晚到了晚晚訂的旅館。一進門大姐姐就想帶晚晚出去：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一臺電視、一間破舊的衛(wèi)生間，什么都沒有。

“這里怎么能住人？況且你還不方便自己活動！”

晚晚不擅長應付有主見的人，或者她是不擅長應付除了奶奶和然然之外的所有人。她只好緊緊抓著大姐姐的手。

“...姐姐，這個就可以，我沒那么多錢的...”

大姐姐眼眶有些發(fā)紅，她蹲下來對晚晚說，

“姐姐的辦公室里有一張床，條件肯定比這里好，正好我也能照顧著你，去那里吧，不用你掏錢?！?/p>

不由得晚晚多說，大姐姐就把晚晚推出了旅店。

“對了，我叫乃琳~”

...

“這么說，你是來找朋友的？”

“...是...”

“你家里人放心你一個人出來？”

“奶奶她...去世了...”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乃琳趕快換了個話題。

“那你是來投奔那個朋友的？”

向晚搖搖頭，

“我來見她?！?/p>

“她在哪兒啊？”

“應該是...枝江大學...”

“可現(xiàn)在放暑假了，她還會在學校嗎？”

“...”

向晚小臉兒憋得紅彤彤的。自己光顧著拍腦門兒了，忘記先問問嘉然她最近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了。乃琳向來很會琢磨人心思，看向晚這樣子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乃琳給向晚添了一碗飯，向晚趕快擺了擺手。乃琳卻故意發(fā)怒一樣，

“瘦的可憐還不多吃點兒？”

“我接下來兩天有假，我?guī)椭阏艺野伞?br/>

...

兩個人下午出門從枝江大學附近找起，直到晚飯點兒了還沒找到。剛剛?cè)胂牡闹苁茄谉?，哪怕傍晚也絲毫沒有涼的意思。

“我們先吃飯吧，這一片應該是沒有了?！?/p>

向晚聽話地坐好，從包里拿出一張家里的大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乃琳卻繼續(xù)推著她往前走。

“不是說吃飯嗎？”

乃琳有些無奈，

“你就吃這個？”

向晚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她怕乃琳生氣，趕快把大餅塞回包里，不知所措地看著乃琳。乃琳一下子就心疼了，趕快說了兩句，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都來了枝江，我不該盡盡地主之誼嗎？”

...

“乃琳姐姐！等等！”

乃琳突然一愣，推著向晚停在了路邊。向晚聲音聽著有些發(fā)虛。

“...能不能...去那兒看看？”

乃琳順著向晚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瞧見了一桌子女孩兒，正吃著火鍋。

“...我們...靠近一點點...”

向晚的聲音里明顯多了幾分激動。乃琳心里也暗暗祈禱，最好她要找的朋友就在這里；她真的不忍心看到這么善良的孩子愿望落空。

等到近了些，向晚又突然讓乃琳停下，乃琳有些不解。

“這里面有你的那個朋友嗎？”

向晚害羞地指了指，

“那個很漂亮的、留著栗色中長發(fā)、很可愛的，就是我的...朋友...”

“那我們進去?！?/p>

“...不要，我們...我們走吧...”

“你不是專程來見她的嗎？”

“嗯，我見到了。”

向晚的笑讓乃琳沒有辦法拒絕她的任何請求。就在乃琳要把她推走時，晚晚又緊緊抓住乃琳的手。

“...就...再看一眼吧...”

晚晚透過火鍋店的窗戶，看到嘉然坐在幾個女孩兒中間，旁邊的女孩兒都和她有說有笑，然然也很放松。她還想再靠近一點點，可她害怕被然然看到，她害怕被那些女生看到。

“下雨了，我去給你買把傘吧。”

雨水打在晚晚臉頰上，她才反應過來，在自己腿上的包里翻找，

“我戴了雨披，沒事?！?/p>

向晚披上雨披，催促乃琳趕快去給她自己買一把傘，她一會兒自己就跟上去。乃琳拗她不過，只好跑去最近的便利店買傘。

枝江的雨比起那個山鎮(zhèn)里的雨大多了，大到嘉然不可能從室內(nèi)看清室外的輪廓；可那個山鎮(zhèn)卻比枝江自在，枝江令晚晚感到窒息，她甚至不敢把手放在玻璃上。

可是晚晚看得清嘉然，她仔細地看、使勁地看，生怕下一秒，她就看不到了。

“又要說再見了，嘉然小姐?！?/p>

...

然然瘋了，怕是酒喝多了，可今天晚上沒有喝酒啊。

同桌的幾個女生就那么看著，她們看著嘉然像發(fā)瘋一樣跑進雨里，發(fā)瘋一樣大喊；她們以為嘉然喝醉了，喝水怎么能醉呢？

“然然，明天我們?nèi)コ?，你去嗎？?/p>

“我就不去了，明天還排了班?！?/p>

“你這個暑假怎么天天打工啊？”

“就是就是，還喜歡往醫(yī)院跑？”

“我記得你父母不是說生活費和學費都不用你擔心嗎？”

嘉然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或許我喜歡錢吧？”

“剛剛那個女孩兒是坐在輪椅上吧？”

“好像是，看了半天沒進來...”

“小姑娘生的挺漂亮的，怎么就...唉...”

嘉然小姐跑出去了，眼看雨越下越大，蓋過了昏黃的燈光。

...

其實兩個人都沒有見到對方，一句話也不曾說過，可卻默契地不再聯(lián)系了。

向晚知道其實嘉然偷偷回來過。奶奶墳頭的花，有些時候會混進去些自己在鎮(zhèn)上買不到的品種。嘉然其實知道晚晚后來偷著又去了幾次枝江。門衛(wèi)的大爺告訴她，有幾次她來取快遞的時候，外頭有個白金長發(fā)的大姑娘推著個坐輪椅的女孩兒偷偷看著她。

但兩個人默契地不再聯(lián)系了。向晚家的雜貨鋪四年里雖然沒有太大起色，可日子始終能過得下去，乃琳常常來看她，幾次說要給她換個輪椅，晚晚都拒絕了。

“...這個輪椅不能丟的...”

...

“晚晚阿姨！縣里面批了！咱們鎮(zhèn)子要修高中了！”

幾個女孩子圍著坐在輪椅上的向晚叫嚷著。

“真的嗎？那你們也...”

“我們也能上！”

這幾個女孩子家境都不寬裕，父母常年在外務工。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們都去向晚家里吃飯，沒事了就去她的店里幫忙。

“可聽說老師不好找，沒幾個愿意到鎮(zhèn)子上長待的。”

“會有的，學校都有了，是吧？阿姨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怎么了~”

向晚一愣，門口好像來了人。她眼睛從來沒有問題的，可今天莫名其妙看不清東西了。

“阿姨，下雨了！”

向晚揉了揉眼睛，吩咐孩子們，

“乖，去把客人接進來，別讓人家淋了雨。”

“晚晚~我什么時候成客人了？”

向晚又一愣，好像常年沒有過這種心跳漏了一拍的感覺。

她聽見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圍上去，

“這些孩子都很可愛呢~都要去我們學校讀書嗎？”

“阿姨阿姨！你是新來的老師嗎？”

“是啊~”

“阿姨！你叫什么呀？”

“是啊~我叫什么呢，向晚小姐~”

向晚用手推了推輪子，她還是看不見，可臉上有些紅了；孩子們都有些害怕，向晚阿姨從來不掉眼淚的。

“...是...是嘉然小姐...”

她轉(zhuǎn)到輪椅后面，輕輕把向晚的手疊好放在腿上，接過輪椅后面的把手。

“我來吧~”

嘉然俏皮地把兩只小手環(huán)過晚晚的腋下，輕輕一用力就把她舉起來了。

“再不要從輪椅上翻下來了哦~我的晚晚~”

（完）

（后續(xù)番外：有且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