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不是念書的料。是我媽很小時候給我的評價。但事實并不是這樣，我也會念書，常常在班里得第三名，排在沉默寡言的眼鏡妹和高個子旺仔陳后面。我媽這樣說，是因為我姐太會念書，是鎮(zhèn)子上第一個拿到全國奧數(shù)大獎賽，從四年級直接跳級升初中的小孩。

不用說，我姐是我媽眼中最有出息的小孩，等我上了小學(xué)，才知道她也是所有老師，包括校長眼中最有出息的小孩。那時候我剛剛上一年級，和旺仔陳坐同桌，老師們第一次叫我起來回答問題時，都會先說，你是鐘安妮的妹妹啊。

鐘安妮就是我姐。

我媽說，叫我姐安妮，是因為她懷孕的時候夢見兩個長著翅膀的天使，所以要給我姐取外國小妞的名字。我爸沒有反對，他想討我媽歡心，隨便她叫女兒什么。他滿心巴望著我媽再生一個兒子，這樣就可以用他準(zhǔn)備好的名字了。

兩年以后，我出生。我爸準(zhǔn)備的名字又一次沒用上。第二個女兒的降生讓家里充滿了失望，我媽大概也沒有再做什么小天使的神奇胎夢。所以我就叫鐘琳。我媽后來安慰我說，當(dāng)時有個紅極一時的明星就叫陳琳。呸。我才不要和明星的名字一樣呢。

上小學(xué)前有天傍晚，我在門口和旺仔陳玩石子，玩著玩著突然打了起來。旺仔陳當(dāng)時還沒有每天喝旺仔牛奶，比我矮，比我瘦，我一下子就把他推倒在地。旺仔陳趴在地上大哭，一邊哭一邊和我對罵，后來罵不過我，他就說，你這個多丫頭，當(dāng)時你媽真應(yīng)該聽我媽的把你扔掉。

我那天才知道我剛生下來時，周圍人都勸我爸媽把我扔掉再生一個兒子。我丟下大哭的旺仔陳，跑回家里問我媽。她正在燒菜，沒有理我。我便抓住她的衣角又問了好幾遍，大聲喊著，是不是有人要你把我扔掉。

我媽被我問煩了，說，是哦。早知道你這么吵人，我當(dāng)初應(yīng)該聽他們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遇背叛，我放下我媽的衣角，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往房里走去。差一點我就成了沒人要的小孩了，我越想越傷心，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鐘安妮正在屋子里捧著一本厚書看。雖然我家窮得一本書都買不起，但是她不知道從哪里找來很多書，每天都看個不停。她看到我哭，抬起頭說，又沒有丟掉你，你哭什么？

你知道什么！我對著鐘安妮吼道，仍然大哭不止。我小時候哭的本事異于常人，可以連著哭好幾個小時不停。鐘安妮頭埋在書里望都不望我。我一個人看著窗戶外面的太陽，哭得傷心欲絕。

不久，我爸帶著一個大西瓜回來。鐘安妮放下書去切西瓜，我媽便在外面喊我。我一聽慢慢走到外面。西瓜還是要吃的，便一邊抽噎一邊啃西瓜。西瓜混著眼淚，有點點噎人。我爸問我怎么回事。我媽和他說了原因，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一點都不好笑。我在心里大喊，吃完西瓜又跑回了房里默默流淚。過了一會兒，鐘安妮進來說，光哭沒有用。我記得是哪些人，你要不要報仇？

我問她，怎么報仇啊？

等天黑，你聽我的。我姐說。

我們兩個一直坐在門口等著太陽落山。不一會，看到旺仔陳的哥哥回來，他比我們大好幾歲，已經(jīng)上初一了，總是斜背著書包，單手騎自行車的樣子非常瀟灑。他看到我們姐妹倆便伸手和我們打招呼，我因為剛剛和旺仔陳打過架，就別過臉假裝沒有看見。

過一會兒，鐘安妮站起身來，說，差不多了。起來吧。

我看了看西邊，太陽果然只剩一點點，天已經(jīng)迅速地黑了下來。我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鐘安妮，天吶，我姐的表情非常嚴(yán)肅，看起來好像是要去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的心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她帶著我來到旺仔陳家門口，對我說，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拼命地點了點頭。

她朝旺仔陳家門口吐了口唾沫。

我也跟著吐了口唾沫。

她朝里面看了看，發(fā)現(xiàn)沒有人時，才指了指他家門說，踹吧。旺仔陳家的屋子，前面是兩間瓦房，用來堆放雜物，后面隔著院子才到住人的地方。所以前面發(fā)生什么，還得從后面走出來才能知道。

我心里非常緊張，但一想到旺仔陳的媽竟然勸我媽把我扔掉，我就抬起腳，狠狠地踹了下去。大門發(fā)出砰的一聲，鐘安妮一下子拽住我往回跑，耳后聽到旺仔陳的媽在院子里喊道，誰啊。鐘安妮和我躲了起來，緊張地盯著旺仔陳家門口，看到她媽走了出來，茫然地看了看門口，又轉(zhuǎn)身回去。我們便一起笑了起來。

那晚的報復(fù)行動持續(xù)很久，前后兩條街幾乎每家的門都被我們踹了。鐘安妮采取的策略是，兩條街間隔著來，觀察好情況再動腳，這樣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踹到后來我覺得嘴發(fā)干，腳還有點疼，但是心里很爽，覺得自己報了大仇。鐘安妮說，以后還哭不哭了？我搖了搖頭。她說，哭沒有用，如果別人打你，你要打回去。如果打不回去，就想辦法打回去。

我看著鐘安妮，她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我覺得自己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要知道，在這個每個小孩都說臟話的街上，鐘安妮是唯一一個從來不說半句臟話的小孩，而她卻為了幫我出氣，陪著我往每個人的家門口吐唾沫。

夏天過去以后，我終于上小學(xué)了，班主任是個胖胖的女老師，總是朝我們瞪眼睛，把食指弓起來敲學(xué)生腦袋瓜。不過她從來沒有敲過我，反而對我格外關(guān)照。我猜大概是因為她覺得我也和鐘安妮一樣聰明。

不過很快她就認(rèn)清了事實，我不是鐘安妮。和讀書比起來，我更喜歡和同學(xué)們一起跳皮筋、玩石子、跳繩……課間十分鐘雖然短暫，但是那些游戲?qū)ξ矣兄鵁o窮無盡的吸引力，好像我去上學(xué)就是為了下課能玩上十分鐘。

不過我也從來不會掉隊?？荚嚽扮姲材輹诩医涛夜φn，雖然不停地罵我太笨，但她很有自己的一套，什么問題到她手里都能迎刃而解，一下子變得清晰明了。所以我雖然玩得很兇，但始終能考到班上前三名。

有一天給我補習(x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正在看一本奧數(shù)習(xí)題，便問她，你看奧數(shù)干什么？

要去參加比賽，臨時抱佛腳。鐘安妮說。

什么比賽？

全國小學(xué)生奧數(shù)大獎賽。

難嗎？

鐘安妮說，和121-99的難度差不多。

我那個時候正為三位數(shù)加減法頭疼，便說，那也不簡單啊。

鐘安妮罵道，那還不因為你笨！

現(xiàn)在想來，全世界罵我最多的就是鐘安妮。如果有機會，我真想再聽聽她說，那還不是因為你笨！

兩個月以后，比賽結(jié)果下來了。原來這次的全國小學(xué)生奧數(shù)大賽是六年級學(xué)生參加的，而鐘安妮當(dāng)時才四年級。她的數(shù)學(xué)老師說服了校長，派她和另外兩個人一起去參加比賽。

我知道這件事，已經(jīng)是升旗儀式，校長在主席臺下給她頒獎。那一天是我小學(xué)生涯中印象深刻的一天，風(fēng)把國旗和校園里的樹都吹得嘩嘩響，校長先是發(fā)表了一通演講，他用濃重的方言提到了奇跡、天才、榜樣這樣的詞，大概是因為激動，他在廣播里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同學(xué)們顯然和我一樣，覺察出了校長語氣中的不同尋常，好像他在我們這個矮屋子、矮樹，普普通通的郊區(qū)小學(xué)里，發(fā)現(xiàn)了不得了的寶藏。他終于講完后，鐘安妮的名字從廣播里傳來，她慢慢地走上了國旗臺。

我站在遠處看著我姐，她額前的劉海被風(fēng)高高地吹起，太陽照在她平靜的臉上，照進她湖水一樣的眼睛里。她整個人閃閃發(fā)光。我就在那一刻明白，鐘安妮和鐘琳不一樣，雖然我們是姐妹，又都姓鐘，但她和我截然相反，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孩。

不久，校長把我爸媽叫到學(xué)校去，親自接待了他們。他們聊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那天晚上我爸回來以后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整張臉都紅撲撲的。他看著鐘安妮的眼神，也好像她不僅僅是自己的女兒，更是碰巧來到家里的尊貴客人。

在飯桌上，我爸說了校長想讓她跳級的想法。我媽說，你們校長和老師都說你不應(yīng)該在小學(xué)繼續(xù)耽誤下去。我爸說，你自己看呢？我們都隨便你……他顯得有些拘謹(jǐn)，不知所措地抓著酒杯看著一言不發(fā)的女兒。我長大以后才能理解我爸，一個祖上都沒什么人讀過書的樸實農(nóng)民，聽完小學(xué)校長告訴他女兒是個天才以后，他內(nèi)心喜悅和慌張參半的復(fù)雜情緒。鐘安妮說，我書都看完了，可以考試。就這樣，這年期末考試的時候，我姐參加了鎮(zhèn)上的初中摸底考試，四年級的她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初中，一瞬間轟動了整個郊區(qū)小鎮(zhèn)。

我爸媽對我姐跳級上初中這件事難掩喜悅和驕傲。暑假，鐘安妮得到了一個重要的禮物。那天我和鐘安妮正在看古天樂和李若彤主演的《神雕俠侶》，小龍女被點了穴后，尹志平突然來了，還往她臉上蓋上了一層手帕。鐘安妮和我都沒看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隱隱覺得尹志平對小龍女做了一件很壞的事。

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嚽宕嗟淖孕熊団徛?。我們連忙跑了出去，看到我爸手扶著一輛嶄新的天藍色自行車站在那兒。它漂亮得不得了，把手和輪軸銀光閃爍，漆黑的金屬小籃子穩(wěn)穩(wěn)地掛在前面，小坐墊散發(fā)出新皮革的好聞氣味。我爸輕輕地踩了一下腳踏板，鏈條便靈活地轉(zhuǎn)動起來，帶動鋼圈、輪胎飛舞起來。自行車發(fā)出輕柔的嗡嗡聲，好像一只春天的小野獸伸出嫩爪開始奔跑。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我爸說，安妮，以后你上學(xué)就騎它。

我看了一眼我爸，又看了看鐘安妮，發(fā)現(xiàn)她看著自行車并沒有特別欣喜。是給她而不是給我，我像是被咬了一樣，迅速地縮回了手，一氣之下跑回了房里。

?不過我很快聽到我爸推著自行車出門教我姐練習(xí)騎車。我生著氣，心里卻對騎自行車上了心，看電視劇也不再專心，總是眼巴巴地朝外面瞟上一眼。后來我忍不住，還是跑到門口看我爸教鐘安妮騎車。

我爸正在給她講解怎么上車，連續(xù)踩腳踏板保持平衡，剎車，最后抬起右腿越過座位穩(wěn)穩(wěn)地落回地面。然后他把車交給站在一旁的鐘安妮。她第一次露出了猶豫不決的表情，愣愣地看著我爸。

我爸熱情地說，快上來試試。

鐘安妮慢吞吞地爬上自行車，我看著她笨拙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多滑稽啊，好像她不是爬上自行車，而是在爬上一頭兇猛的野獸。鐘安妮坐在車上緊緊抓著把手，我爸扶著后座，車子停在那里，父女二人看起來就像一幅靜止的風(fēng)景畫。我爸在后面說，踩。用腳踩。鐘安妮卻像是被人施了魔法般，一動都不動。

我爸又喊了一聲，鐘安妮才猶豫著伸出腳去踩腳踏板，然而車子剛剛開始轉(zhuǎn)動，她就一下子跳了下來。我爸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手一滑，車子迅速朝一旁歪去，摔倒在地。父女兩人看著摔倒的自行車，誰都沒有說話。

我爸把自行車扶起來，鐘安妮又坐了上去。車子剛開始動時，她又跳了下來。我爸問道，怎么回事？鐘安妮沉默著。他讓鐘安妮站在一旁，自己跨上車開始騎，一邊騎一邊告訴她，不用害怕，車子很穩(wěn)。

兩個人折騰了很久，我爸終于慢慢泄了氣。他推著自行車回來，臉上是一副被你搞敗了的無奈表情。鐘安妮跟在他后面，從齜著嘴大笑的我旁邊走過。她看都沒看我一眼。切。我才不管。原來世界上也有鐘安妮不會的事，我要天天來看她騎自行車，跳上跳下，出洋相。

之后的每天傍晚，都是鐘安妮的練車時間。我每次都站在一旁看，旺仔陳也和我一起。從那時候起他手上就總捧著一瓶旺仔牛奶，把我饞得偷偷咽口水。我爸媽輪番嘗試以后都對教會鐘安妮騎自行車失去了信心，旺仔陳的哥哥——陳磊哥便主動幫忙當(dāng)起了老師。

陳磊哥暑假以后上初二，已經(jīng)是一個高大的男孩子了。他皮膚很白，戴著一副眼鏡，笑起來很斯文。那時候我覺得陳磊哥帥得不得了，和總是挖鼻孔，打奶嗝的旺仔陳完全不同，看著他教自行車，我真希望坐在車上的是我。

陳磊哥很有耐心。他一只手扶著后座，另一只手扶著把手，讓鐘安妮先不要踩，而是他推著車子慢慢向前走。幾天以后，鐘安妮終于克服了恐懼，慢慢地開始踩腳踏板。我和旺仔陳緊張起來，看到鐘安妮踩下去，又踩下去，一圈又一圈。

她沒有跳下去。

我對旺仔陳說，你哥好厲害噢。他說，沒勁，我一直等著你姐再往下跳呢。

那段時間我和鐘安妮都在鬧脾氣。我嫉妒她有一輛新自行車，她氣我總是嘲笑她。但聽到旺仔陳這樣說鐘安妮時，我想都沒想就打了他一下，說，我姐這么聰明，怎么會一直犯低級錯誤。

鐘安妮的車子搖搖晃晃地向前移動，陳磊哥跟在后面扶著后座。自行車輪滾動著，發(fā)出歡快的嗡嗡聲。又騎了一會，陳磊哥在后面默默地把手松開，準(zhǔn)備讓鐘安妮自己一個人騎。

只聽“轟”的一聲，鐘安妮連人帶車一下子摔倒在地。

旺仔陳大笑起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趕緊跑過去扶我姐起來。她身上擦破了幾處皮，我一邊幫她拍身上的灰，一邊問她，沒事吧。疼不疼。她說，沒事，沒事。

陳磊哥扶起自行車，站在一旁看著我們。

還學(xué)嗎？他問。

學(xué)。鐘安妮說完，又爬上了自行車。

那個暑假是在她的跌倒和爬起中慢慢度過的。就在暑假快結(jié)束時，發(fā)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天傍晚，一輛裝飾浮夸的藍色大篷車緩緩駛來，最先吸引我們的是高聲喇叭里的吆喝，車子駛過面前時，我看到巨大的鐵籠子里，站著動物們：老虎、狗熊、猴子、幾條小狗……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我們都站在路邊呆呆地看著，目送大篷車遠去。只有鐘安妮，她雙腳有規(guī)律地踩動腳踏板，好像腳下生出波浪。車子平穩(wěn)地向前滾動，她終于學(xué)會騎自行車了。

馬戲團要在鎮(zhèn)子上表演的消息很快傳開。我興奮得不得了，求我爸讓我去看。我爸說，那我們一家四口都去。明天我去買票。

不用給我買。鐘安妮說，她一向不愛湊熱鬧。

馬戲團可以看動物表演，平時看不到噢。我爸說。

我不去看。鐘安妮說。

不去看就算了。我說，明天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去。爸，給我買冰激凌。

好。我爸答應(yīng)道。

晚上躺在床上，我問鐘安妮，你為什么不去看馬戲？

我要練自行車。她說。

你不都已經(jīng)學(xué)會了？

練得不好。她說，要騎得更熟一點。

你如果不去，我就讓爸爸給我買兩個冰激凌。我說。

好。她答應(yīng)道。

一起去吧。

馬戲團里的動物，我不喜歡。她說。

馬戲團里的動物怎么了？我問。

它們在籠子里長大，已經(jīng)不是真正的動物了。

那它們是什么？

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它們只是披著老虎、獅子、猴子的外殼，而不是真正的動物。鐘安妮說。

我沒有聽懂，就說，它們就是動物啊。不過會表演而已。又不是人假扮的。

鐘安妮便說，你真是笨！和你說了你也不懂。

什么啊。我說，明明就是你說的不知道什么東西。那我問你，什么是真的動物？

豹。

豹？

鐘安妮點了點頭。

噢。我打了一個呵欠，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困了，便閉上眼睛。

鐘安妮說，馬戲團里會有老虎、獅子、大象和其他動物，但是沒有豹。

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句，嗯。

你知道為什么嗎？鐘安妮興奮地說。

我強撐著打架的眼皮問，為什么？

鐘安妮說，因為豹不會被任何東西馴服……

她好像又說了什么，但我聽完這句話，就一下子睡著了。

第二天晚上，我爸媽帶我出門去看馬戲，在門口碰到了旺仔陳爸媽也帶著他，我們便一起去。我問旺仔陳，你哥不去嗎？

旺仔陳說，他同學(xué)約他明天去。你姐呢？

我姐不喜歡看馬戲表演。

旺仔陳說，你姐除了喜歡看書，沒見過她喜歡看啥。

那晚我吃了兩個冰激凌，開心地把手都快拍腫了。我從來沒有看過那么多精彩的表演，回來的路上還和旺仔陳興奮地討論著。我想著，回去一定要和鐘安妮好好賣弄一下，讓她后悔死沒有跟我們一起來。

等我們到家時，卻發(fā)現(xiàn)家里一個人都沒有。

門是鎖起來的，屋子里的燈亮著，自行車停在堂屋一角，像是剛剛停好一樣。家里的一切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待在該待的地方，只有鐘安妮不見了。

我媽一開始以為她是出門去找我們，或者去附近的同學(xué)家里串門。但是半個小時以后，她和我爸都坐不住了。我看了一眼墻上的鐘，隱隱擔(dān)心起來。已經(jīng)十點了，鐘安妮從來沒有這么晚都不回來。她怕黑。夜里自己一個人都不敢上廁所，總是要我陪。

我們開始找我姐，我爸一個人，我跟我媽兩個人，分頭去敲鄰居家的門問情況。我想起來旺仔陳的哥哥今天也沒有去看馬戲，便跑過去問。陳磊哥不在家，旺仔陳說他去同學(xué)家玩了，打電話回來說晚上不回來。旺仔陳他爸媽聽說我姐不見了，便和我媽一起去找，又讓我們兩個待在家里給陳磊哥打電話問問。

旺仔陳撥通電話，問陳磊哥有沒有看到我姐。我看到他搖了搖頭，放下電話說，我哥他很早就去了。那時候你姐還在門口騎自行車。我當(dāng)時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旺仔陳說，沒事噢。你姐那么聰明，肯定是去哪里玩了。說著，我們兩個走到門口等消息。

街上的門都打開了。鄰居們聽到消息，都拿著手電筒跟我爸媽一起出門幫忙找。留下的人站在門口低聲說著話，大家的臉上都掛著不安的表情。我想起大人們嘴里常常用來嚇唬我們的話，拐小孩的人販子，吃小孩的虎姑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拋得越來越高。但我強忍著沒有哭出來，好像一哭就代表著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好的事。

一直到深夜，鄰居們都回來了。我媽已經(jīng)給外婆、叔叔他們打了電話問情況，大家都急匆匆趕來，仍然和我爸在外面慢慢找著。

鐘安妮。鐘安妮。鐘安妮。

黑暗中，沒有人回答。

鐘安妮消失了兩個星期。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做噩夢，家里的氣氛令人窒息。我媽兩眼無神，每天早上都要出門，一條街一條街，一條小路一條小路，一家一家，翻來覆去地找著。后來她開始坐車去市里找，早上天一亮就起來，晚上很晚才回來。

有天早上她正準(zhǔn)備出門，我爸拉住了她，讓她休息一天。我站在一旁，看到我爸眼窩深陷，整個人都憔悴了。我媽原本呆呆怔怔的，聽到我爸這句話，突然大聲咒罵他。她揮舞著雙手，一邊罵一邊出門，整條街都聽到她的罵聲，然而沒有人出來看，沒有人說話。

我爸沒有回嘴。我站在我爸旁邊。我心里很清楚，再這樣下去，我們家就完蛋了。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全部拿出來擺到鐘安妮睡的那一邊，假裝她還躺在那里一樣，對著空氣說，你如果回來，我就把這些都給你。也不跟你吵了。什么都聽你的。不要你刷鍋。不跟媽媽打小報告告你狀……

說到后來，我躲在被窩里一下子哭了出來。我一邊哭一邊拼命地擦眼淚，在心里罵我自己，鐘琳你哭什么。她馬上就回來了，什么事都沒有你哭什么。但是我越是這樣想，眼淚反而越流越多，根本控制不住。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門外崩潰的哭聲吵醒的。我驚慌得連鞋都沒有穿，一下子沖到了門外，看到我媽正抱著鐘安妮，大哭不止。我爸蹲在一旁，也哭個不停。鐘安妮又臟又臭，頭發(fā)黏在一起，臉上都是灰。我看著她，我姐的眼神非?？斩矗m然我就站在她眼前，但是她就像沒有看見我一樣，直直地盯著前方。

那一瞬間我想到她對我說的，馬戲團里的動物，只是披著老虎和獅子的外殼，但已經(jīng)不是真的動物了。我覺得我媽懷里抱著的，只是一個鐘安妮的外殼。真正的她已經(jīng)不知道去哪里了。那只是稍縱即逝的感覺，我并沒有多想。我走上去，拉著她哭起來。

我們都想知道她去了哪里。但鐘安妮從來都不說。

我爸媽因為我姐重新回來，簡直像死而復(fù)生一樣，看我姐不愿說，就不再多問。他們買了很多吃的回來，我天天吃完飯就主動收拾碗筷去刷鍋。唉。我想。她都回來了，刷鍋就刷鍋吧。

?但是我慢慢地覺得，鐘安妮變了。夜里躺在她旁邊的時候，我覺得她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潮濕的，類似沼澤的氣味，好像她身體的最深處，有什么徹底地腐爛了。那些曾經(jīng)燃燒著的，一去不復(fù)返，徹底的消失了。

她躲在屋子里，變得不愿意講話，也不再抱著書看。更多時候她都是一個人看著天花板和墻發(fā)呆，我有時候和她講半天話，才發(fā)現(xiàn)她雙眼空洞，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對鐘安妮來說，我們已經(jīng)變成了背景裝飾。什么都不是了嘛。

這樣的鐘安妮讓我害怕。

很快。這個糟糕的暑假結(jié)束了。我和旺仔陳一起上學(xué)。我姐每天騎車獨來獨往，一個人去鎮(zhèn)子上的中學(xué)。我媽本來要拜托陳磊哥帶我姐一起上學(xué)，但鐘安妮聽到后非常抵觸，大聲地拒絕。我媽也只好作罷。只是每天早上她出門前，我媽都要講一大堆話才放她走。

十一放假的一天，我在門口跳皮筋，鐘安妮在屋子里。我那時候喜歡把皮筋攀在門口的柱子上，一個人也跳得興高采烈。我正玩得起勁時，陳磊哥突然走過來和我講話。

鐘琳，你爸媽都不在啊。

不在。都出去干活了。

你姐呢？

在屋子里。旺仔陳呢？

他釣蝦子去了。

我聽說便停下來，說，死旺仔陳，釣蝦子怎么不叫我一起。

陳磊哥笑了，從口袋里像變魔法一樣掏出一把小零嘴說，鐘琳，哥哥給你吃。

我看到花花綠綠的小零嘴，又看了看陳磊哥，開心得不得了，真的是給我的啊。

陳磊哥點了點頭，把小零嘴都放到我手上，家里還有，都是旺仔藏的，你要不要來我家，哥哥找給你。

我笑著說，好啊。好啊。死旺仔陳不帶我去釣蝦子，我就吃他的零食。

這時，突然從屋子里沖出來一個人，她一下子就把東西從我手上搶了過去。

是鐘安妮。她正狠狠地瞪著我。

你干什么？我看著她兇神惡煞的樣子，嚇了一跳。

你閉嘴！鐘安妮兇我。雖然她平時也兇我，但那次完全不一樣。她的語氣里有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我立馬不說話了。說實話，我其實一直比較怕我姐，因為她總是比別人高明。

當(dāng)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我姐。鐘安妮。突然把她搶過去的小零嘴狠狠地朝著陳磊哥的身上砸去。我看得很清楚，有一塊糖甚至直接砸中了他的臉。

我驚呆了。天吶。鐘安妮瘋了吧。她為什么要砸陳磊哥啊。他只是給我小零嘴吃。而且，當(dāng)時的陳磊哥已經(jīng)很高了，甚至比我爸還要高一點。他平時雖然很斯文，但是我們也都看過他生氣時死勁揍旺仔陳的樣子。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鐘安妮不怕惹陳磊哥生氣嗎？萬一他生氣要揍我們怎么辦。

這時，鐘安妮狠狠地抓著我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把我從陳磊哥身邊拉開。她大喊著，走！信不信我殺了你！

我呆呆地看著她。鐘安妮兩眼放光，看起來像燃燒的火焰，雖然我被她搞糊涂了，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發(fā)神經(jīng)。但是我發(fā)現(xiàn)她又變回以前的鐘安妮，耀眼、明亮，充滿力量。

我跟在她后面，像是魔怔了一樣，呆呆地，仿佛只能聽從她的話。

雖然沒有吃到小零嘴。但是我看著鐘安妮，心里卻感到高興。

從那以后，陳磊哥再也沒有跟我們姐妹說過一句話。

直到現(xiàn)在再想起來時，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運。

我簡直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我想你應(yīng)該也猜到了，當(dāng)時如果我跟著陳磊哥去他家，會有什么樣的命運等著我。那天，是我姐把我從命運的懸崖邊緣，猛地拽了回來。

那天晚上，已經(jīng)復(fù)活的，我自己這樣覺得，真的回來的鐘安妮，和我說了她失蹤那段時間的故事。

我們兩個躺在床上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你想不想知道我去干什么了？

我點了點頭。沒有想到她會主動談起這件事。

你們?nèi)タ瘩R戲的時候。她說，有人敲門，我去開門，看到一只豹站在家門口。

不是吧。我驚訝地說。

不要打斷我。我姐說，然后便跟我講了她這段神奇的經(jīng)歷。

她看到豹的時候，也像我一樣非常驚訝。她不知道豹是從哪里來的，要做什么。豹什么都沒有做。它只是看了我姐一眼，然后就轉(zhuǎn)身走開了。鐘安妮就好像中了魔法一樣，跟在豹后面，越走越遠，越走越遠，離開了街道、郊區(qū)、城市，最后走到了一片巨大的森林里。

她走得忘記了時間，也完全不知道餓。直到后來有天，走到了懸崖邊，實在沒有路了。豹忽然蹲下身來，好像等著我姐騎上去。我姐便像爬上自行車一樣，騎到了豹身上。

美麗的動物向著懸崖一躍。

我姐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抓著豹溫柔的毛。

我聽到風(fēng)聲。鐘安妮說，等到她感覺到自己再次落在地上，就睜開眼睛，看到自己回到街上。豹不見了，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站在我家門前。

鐘安妮說完以后，我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真的嗎？我問道。

真的。她說。

我不信。我說。你編故事騙我。

你不信就算了。她說，躺下來轉(zhuǎn)過身去，忽然轉(zhuǎn)變話題說，以后離旺仔陳兄弟兩個遠一點。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忽然這么說。只是那一晚以后，我和鐘安妮就很少聊天了。等我長大一點點，我更覺得她是故意給我編了一個虛假的故事來掩蓋什么、掩蓋我們?nèi)タ瘩R戲那晚，她遇到的可怕的事。

等我長大以后，也許是姐妹間的心有靈犀，我朦朦朧朧猜到了鐘安妮到底遇到了什么。

不過，鐘安妮和你想的不一樣。

我姐完全沒有被毀掉。

她就像她故事里的豹一樣。孤獨，驕傲，不會被任何事情打敗，不會被任何人馴服，不會被任何噩運捏在手里而不反抗。

在我升初二的那一年，鐘安妮考上了香港那邊的大學(xué)。她離開家，到很遠的地方去讀書。偶爾給我打電話，督促我念書，開場白永遠是那句，那還不是因為你笨。我為了不輸?shù)锰y看，拼了命一樣讀書，也順利地考取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不久，高考失敗的陳磊哥結(jié)婚，我給我姐打電話的時候，小心翼翼地說了這件事。鐘安妮嗯了一句，沒有多說。

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個暑假，鐘安妮買了飛機票，我和我爸媽第一次坐飛機。起飛時我握緊了我媽的手，看到我爸媽臉上的表情，像小時候一起去看馬戲時那樣興奮。我們在香港度過了整個暑假，后來她休年假，和我們一起回來幫我準(zhǔn)備上大學(xué)的行李。

傍晚時候，我們姐妹倆出門散步。沿街還是熟悉的房屋、樹、電話柱，盤得像蜘蛛網(wǎng)一樣復(fù)雜的電線。我們姐妹兩個看著自己生活了快二十年的街道，第一次意識到，它破舊、沉悶，布滿了時光的灰塵。

如果我們一直生活在這里，也許永遠都不會意識到。

我想就是從那時候起，鐘安妮已經(jīng)開始籌劃著要盡可能地改變一切。

散步回來走到旺仔陳家門口時，聽到里面?zhèn)鱽碇淞R聲和小孩的哭聲。

夫妻生活。我說。

我姐停下腳步，她突然低下頭，像小時候一樣，朝他家門口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我看著鐘安妮。

她轉(zhuǎn)過身來，拉著我往回走，問道，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陪你報仇。

我記得。我瞬間就想了起來。

那你記不記得，我當(dāng)時跟你說了什么？

我搖了搖頭。

如果別人打你，你要打回去。我姐說，如果你沒辦法打回去，就想辦法打回去。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我說。

鐘安妮搖了搖頭，她一字一頓地說，但是我最近明白，有些事是你想盡了辦法，也沒有辦法報仇。

我看著我姐，覺得喉頭干澀。

鐘安妮說，陳磊是個令人作嘔的畜生。但是。容忍和包容這種畜生的世界，更令人作嘔。

姐。我伸出手來要拉住她，想到那天下午她沖出來救我。當(dāng)時的她已經(jīng)崩潰，然而為了保護我，她依然毫不猶豫地沖了出來。

我看著她，眼睛紅了。

我姐捏緊了我的手，說，不要哭。鐘琳。世間有很多惡，我們必須要充滿勇氣。我本來準(zhǔn)備要自殺，但是那天，我聽到他又要犯賤，我就想他要是敢動你，我一定殺了他。

鐘安妮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沒有哭。但是現(xiàn)在再提起這些時，我卻忍不住淚流滿面。

我真是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啊。

鐘安妮最后一次回來，是我們從街道上搬走，住進她在城里購置的房子那天。

那天我爸真的喝醉了。他一直說，因為生了兩個女兒被人瞧不起一輩子，今天終于挺直了腰桿。我媽收拾東西，無意間翻到一張我?guī)讱q時，全家人一起照的全家福。

我。鐘安妮。我爸媽。一家四口，笑得非常開心。

你看。我媽說，你們兩個小時候長得多像。

我看著照片，才發(fā)現(xiàn)原來小時候的我和鐘安妮幾乎像雙胞胎一樣，只是一個大一點，一個小一點。

你還跟小時候差不多。我媽說，看著我們姐妹兩個，你姐啊，完全長成另外一個人了。

鐘安妮和我都笑笑不說話。我們走到陽臺，在落地窗前喝咖啡，聊天。

房子很漂亮。我說。

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看電視劇，他們都住這種高級住宅。我們那時候就很羨慕。她說。沒想到今天我們也能擁有。

那你要不要回來？我問。

她很干脆地?fù)u了搖頭，說，以后爸媽都要你照顧。我要去遠處。

去哪里？我問。

鐘安妮笑了笑，沒有回答。而是說，我從很小時候，就知道自己會有輝煌的未來。

我們都知道。我說，你是鐘安妮。

不僅是我，是像我一樣，很多的小孩。鐘安妮說。都會有輝煌的未來。

好了，不要再炫耀自己是天才啦。我笑著打斷她。

鐘安妮笑笑，并沒有再往下說。

我現(xiàn)在才明白，她口中和她一樣的小孩，并不指的是天才，而是指的受傷害。

那些清白無辜卻遭到了傷害的小孩，原本都擁有輝煌的未來。

只是，因為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受害者不能開口，作惡者逍遙快活；即使想盡辦法，也無法揮出拳頭報仇。

讓她們永遠地停滯在那里。

我一直覺得鐘安妮完全沒有被毀掉。只是猜中了部分。

她的心里有我不能懂的絕望。那種絕望甚至從來沒有離開過她。

三年前，我們突然接到電話，鐘安妮消失了。

她去登山時，人不見了。她的朋友們都很困惑。登山的過程異常順利，沒有遇到惡劣天氣。最讓人不能理解的是，鐘安妮的東西一樣都沒少，登山杖、背包、水壺，都好好地擺在原地……看起來，就像她丟下行李，獨自走進了山里一樣。

我們已經(jīng)失去過她一次。這次又失去她時，我們好像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

整理她的東西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準(zhǔn)備好了一切。房產(chǎn)，保險，錢，多到讓我詫異。原來她早就為我父母安排好了晚年的一切。確保他們能夠過上富足的生活。

看起來，她好像早就為自己的消失做好準(zhǔn)備。又或許，她一直在等待著。

還記得我剛剛和你說的，鐘安妮給我編的那個豹子的故事吧。我一直都覺得，那是她虛構(gòu)的，直到她出事的那天晚上，2017年4月27日，一個春天的晚上，差不多就是現(xiàn)在。

那晚我睡得很不好，總覺得會有事要發(fā)生。

半夜的時候，我聽到了腳步聲。非常輕非常輕的聲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我立馬醒了。我知道有什么東西進來了。就在我快要睜開眼睛轉(zhuǎn)身時，我忽然感覺到背后有個龐然大物一下子抬起前爪按在我的被子上。

它靠得很近，堅硬的胡須摩擦著我的臉。我知道它在看我，它甚至能看得出我已經(jīng)醒了。它挪動爪子，輕輕地按在了我的頭發(fā)上，輕盈、柔軟，散發(fā)出青草和露水的氣息。

不一會兒，似乎是一聲唿哨，這種感覺一下子消失了。

我好像大夢初醒一樣，坐起身來，看到我的被子上有一個美麗的爪印。

我想到了那野性難馴的動物。

是豹。

它帶走了鐘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