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過迂回的走廊，站在二樓的窗口。推拉窗外的高大栗樹把建筑握在手里，零碎的天空在幽暗的綠色里時隱時現(xiàn)，鴿子咕咕叫，枝葉間透下的光被熱風吹得飄飄散散。

遠處兩個小孩兒在挖花園的沙土玩耍，一條黑狗從繡球花叢里叼出一個黃色網(wǎng)球。不一會兒，樹干后面又閃出一個小孩兒加入了他們的隊伍。這時，蘇醫(yī)生出現(xiàn)了，他身材魁梧，走起路來左右搖晃得厲害。他的手掏在肥大的白大褂口袋里，站在那里和小孩兒說話。孩子們仰頭看著他，隨后帶上小桶和狗走了。網(wǎng)球在地上一蹦一跳地滾到了青苔石板邊，蘇醫(yī)生坐在臺階上抽了支煙才上樓。

我從后門出病房樓，沿著石板路轉(zhuǎn)了個彎向栗樹走去。很多小飛蟲在樹蔭里起飛，我走過去時它們圍著我的小腿打轉(zhuǎn)。

敲了三下門，沒有回應我就推門進去了。辦公室里沒有人，冷氣開得很足。門邊的洗手池有一層不易察覺的灰垢，墻上貼著洗手五步圖，上面有皂泡正在干結。一張揉皺的紙團在垃圾箱旁邊被冷風吹得前俯后仰，我站在一塊稍微松動的地板上等著。

第一張辦公桌是李主任的，上邊躺著一架飛機玩具，李主任的小兒子在上邊留下了一串牙印。第二張就是我經(jīng)常來的桌子了，我站在這張桌子面前和桌子的主人進行過許多次對話。上面除了專業(yè)書籍，還有一盤古爾德的CD。我拉開了椅子坐下，盯著隨時有可能被打開的門。桌子上的綠植很茂盛，我撫摸著它們，用指甲在一片隱蔽的葉片上掐了幾個印兒。

剛拿回來的CT已經(jīng)被我放在桌子上了，我正想干點什么別的事情的時候，門被推開了，桌子的主人蘇醫(yī)生進來了。蘇醫(yī)生是我的主治醫(yī)，他的耳朵上掛著口罩，看見屋里有人，他立即將口罩帶子扯到另一個耳朵后面蓋住了大半面部。

“片子出來了？新買的這件裙子嗎？” 口罩后面的蘇醫(yī)生說。

“嗯?！蔽乙淮位卮鹆怂麅蓚€問題。

“好看嗎？”

“好看?！碧K醫(yī)生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才回答。

“我跟你請假，明天晚上可能不在病房住?！蔽医又f。我得得到蘇醫(yī)生簽名的假條，然后把假條交給張護士，他們才不會把電話打到我媽媽那里。

“是嗎？為什么不在病房住？”蘇醫(yī)生站在洗手池邊洗手，他打了三遍洗手液，每一遍都嚴格按照墻上的洗手五步圖搓洗。

“我男朋友要來看我。”

“這樣啊，你男朋友在哪里？”

“在北京，從北京坐高鐵過來?！?/p>

“你們同級？他正在讀大學？”

“對。在科大讀電氣自動化?！?/p>

他擦干了手，拉開椅子坐下來，對著光看我的CT，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看，這里的病灶……還有這里……比上月鈣化了一小部分，恢復得還可以?！?/p>

“那我可以出院了嗎？”我坐在了蘇醫(yī)生對面的椅子上。

“恐怕不行！”

蘇醫(yī)生很好說話，我沒太聽過他拒絕過誰的請求。他的同事說，蘇醫(yī)生你幫我值次夜班行嗎？蘇醫(yī)生說，行！張護士說，蘇醫(yī)生你下去吃飯能給我?guī)€煎餅果子上來嗎？謝謝你。蘇醫(yī)生說，沒問題！有一次，李主任在網(wǎng)上買東西，為了湊單讓蘇醫(yī)生買一瓶生發(fā)洗頭膏，蘇醫(yī)生也答應了。我覺得所有的人都可以拜托蘇醫(yī)生，當然，我也是所有人中的一個。我剛做完手術的時候，對蘇醫(yī)生說，我媽媽回家了，你能幫我買件內(nèi)衣嗎，不掉色的內(nèi)衣？我本想捉弄他一回，沒想到蘇醫(yī)生想了一會兒也說，好啊……他真的給我買回來了一件，一個兜可以裝我兩個，我提著他給我買的內(nèi)衣，開窗扔了出去，它不偏不倚地掉在病案室的樓頂上。

“恐怕不行”，他這樣回答我還是很意外的，當然不是針對我的病情，而是指他說話的語氣。他又從柜子里拿出我上次拍的片子，兩個放在一起對比。

“這是慢性病，戰(zhàn)線長，我一開始就跟你說過了……并且，病灶還在繼續(xù)鈣化?！碧K醫(yī)生接著說。

空調(diào)顯示二十一度，我感覺有些冷，蘇醫(yī)生的額頭上卻有汗珠冒出來。我把腿放到了椅子上，用裙子裹起來，又問他：“那估計還要多久才可以出院？”

“最少半個月……可能還要多?！碧K醫(yī)生起身把遙控器拿過去，關掉了空調(diào)，“待煩了嗎？”

“這地方?jīng)]人待得上癮吧？”我索性把鞋子也脫掉放在了地上，“再不走要錯過很多事情了，很多事需要我去做?！?/p>

“沒什么比你好起來更重要了?！碧K醫(yī)生說。

我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兩個月，手背上的靜脈已經(jīng)有一排針眼了。即便這樣，我也拒絕他們給我用靜脈留置針，那樣的話到哪里都向別人提示：我是病人。

這時，李主任進來了，他順手打開了空調(diào)。我穿上鞋，把椅子讓給他。

蘇醫(yī)生又問了一些問題，最后好像沒有什么需要問了，我開門走出了辦公室，頓時覺得外邊的空氣濕熱舒服。門關上了，我想起來他最終沒有給我開假條。

蘇醫(yī)生每周五會來查房。他戴著口罩站在我的病床前，眼睛會看看窗外的樹。他總是給我拉開窗簾，我和同病房的小姑娘都不喜歡他這樣。強烈的陽光讓我變得慵懶，產(chǎn)生虛弱的錯覺。蘇醫(yī)生耳朵上的紅痣在太陽里像一滴血，蜷曲的頭發(fā)讓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堅定。

“你應該吃點有營養(yǎng)的?！彼钢郎系目救獍栾埻赓u盒子說。

“媽媽上周來了嗎？”張護士問我。我說沒有。

我覺得查房麻煩極了，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查房。

“今天可好？”查房的時候，蘇醫(yī)生經(jīng)常這么問我。護士長遞給他我的病歷本，他的手握著圓珠筆在本上寫著什么，寫完看看掛在口袋上的表，填上時間。

周一李主任來查房的時候，蘇醫(yī)生會跟在后邊，把我的病歷本遞給李主任，李主任會這么問：“今天感覺怎么樣？”這讓我想到李維。

李維也會像李主任那樣問我：“今天感覺怎么樣？”

李維是我的男朋友，他明天會坐高鐵從北京來看我。我們是高中同學，從一個月前開始談戀愛我還沒有見過他，準確一點說，從高中畢業(yè)離校他送我一盒咖啡方糖那天我就沒再見過他。

李維還問我：“你是處女嗎？”

“我不是處女，我是雙子哎……”我說。

“哈哈哈！”李維回我。

過了一會兒，李維又問我：“親愛的，你的胸第一次被男人看是什么時候？”李維的問題讓我很惱火。但閑著也是閑著，沒有李維，好像也沒有人跟我天天聊天了。這樣來看，我就平靜了很多。

蘇醫(yī)生說CT顯示我的胸腔里有積液，已經(jīng)把我胸廓撐得變了形，要進行一個微創(chuàng)手術。

那天，媽媽帶著她和繼父生的妹妹來看我，她們幫我付完醫(yī)藥費就走了。媽媽說希望我快點好起來，然后繼續(xù)去她的美甲店工作。妹妹的地包天好像越來越嚴重，她帶上了正畸的牙套，還送我一個手工燈籠，上面畫了一只夸張的小黃雞。她不壞，并且喜歡與我親近，但我不喜歡她，我相信只要我堅持，總有一天她也會不喜歡我的。

那時的梧桐樹還是嫩綠色的，桌子上鐵盒里我吃干脆面收集的英雄卡還差兩張，好像總是晴天，窗臺上的蕨類植物瘋狂地飄落孢子。護士接過我沒喝完的方盒牛奶，讓我脫光上身側(cè)躺在手術臺上，掉色的紅色內(nèi)衣把我皮膚染得微微發(fā)紅。我的手無處安放，就讓它們垂在腿上。手術臺很舒服，我的背被蘇醫(yī)生用手推了一下，他讓我往左躺一躺。蘇醫(yī)生的手很涼，我打了一個激靈。那時候，我覺得他肯定看到了我微微發(fā)紅的胸。

蘇醫(yī)生做助手給我推了麻藥，我從湖藍色的醫(yī)用簾上方能看到他的臉。他照例戴著口罩。我給人做美甲的時候也戴口罩，美甲店里的人工作的時候都戴口罩。但醫(yī)生可以修改人體和器官，我卻只能對人的指頭剮剮蹭蹭。

術后我躺在床上等待蘇醫(yī)生來給我打藥，陽光從遙遠的地方滲進來，融化進我的眼皮里，從來沒有這么舒服。不知道有沒有睡著，我仿佛看見很多個自己在下沉，這些我都是一次性的，像棉球一樣被扔進水里。它們越來越靠近平放的巨大鏡面，好像要到深處去把原先的我交換回來。我醒來后不想睜開眼睛，感覺所有的物體都是潮濕的，躺在有污漬的床上，茶杯、桌子濕漉漉的，天花板也在滴水……

李維說，醫(yī)生看過不算，我7號就去看你。7號就是明天。

從蘇醫(yī)生辦公室出來，我準備從門診大廳穿過去，到外面走走。一個老太太攔住我問去哪里掛號看病，我看到旁邊有一臺自助服務機，就把她領過去，告訴她這個機器就可以辦理掛號。我正要走，她拉住我，讓我?guī)兔?。當我說到需要先投進去二十塊錢辦卡的時候，她問我可以不辦卡嗎？她和兒子從鄉(xiāng)下來，兒子得了腎病，并沒有很多錢。說完老太太指著自動門旁邊的座椅，那里坐著她病懨懨的兒子。他正在用手摩擦腳踝，很不友好地看著我。

老太太面露難色，但我不想幫她。沒有錢還來看什么病，不如在家等死，我為她和她的兒子感到絕望。我口袋里正好有張嶄新的二十元紙幣，但上面的號碼正好是李維的生日，我還想著明天送給他，所以我不想現(xiàn)在就花掉它。我說沒有卡恐怕不行，掛號必須得辦卡（“恐怕不行”讓我想起了蘇醫(yī)生）。我看見她皮革脫落的鞋子，對她說，看完病卡可以退掉，錢也可以退回來，她才在機器上繼續(xù)操作下去。

我先剪了頭發(fā)，然后去了兩個街區(qū)外的動物園。長頸鹿在陰涼里咀嚼樹葉，鄙視地看著我，根本不理會我的冰棍，它的眼睛在霧氣里有些迷離。我把冒著冷氣的冰棍從欄桿里抽回來，舔了一口，再不吃它就要全部滴在我手上了。動物園即使在周末也沒有幾個小孩，他們不會來這里曬大太陽。近處只有幾個保潔阿姨坐在石凳上乘涼，即使我把冰棍噗通扔進了小水池，她們也裝作沒看見，欄桿里的衛(wèi)生不歸她們管。我在欄桿上擦了擦黏糊糊的手，準備去看李維說的那個飛機模型。

本來打算等他來了一起去看，但來都來了，我準備先去。飛機模型被擺在一個小廣場上，水泥地表的溫度讓我疲憊。機身上的藍漆已經(jīng)脫落大半，機翼也不在一條水平線上。我很失望。

“嘿，你好啊?！蔽铱匆娨粋€穿工作服的女人站在廣場上，她明顯是在對我說話，因為四周沒有別人了。

她走近我，左手拿著掃帚，右手提著盛垃圾的簸箕，簸箕里有一根未融化的冰棍，我在仔細辨認那是不是我剛才丟掉的。

“你好啊，你現(xiàn)在還住巨人小區(qū)嗎？我那會兒就看見你了?！彼绿仔?，一副要與我長談的樣子，說完她笑吟吟地朝我走過來，淺藍色的工作服讓我感到清涼。

“你不記得我了？我住巨人小區(qū)6號樓416，你那時候還到我們家玩過?！蔽蚁肫饋砹?，她是仝姨。因為她，我認識了“仝”這個生僻的姓氏。仝姨在我們家對門住過半年，那時候媽媽還在劇院上班。媽媽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們一家人，還嘲笑這個住了一個月就把自己鑰匙留給鄰居的傻女人。仝姨說是為了預防自己忘帶鑰匙，但是她住在那里的半年時間從來沒有用到我們家的備用鑰匙。我一直想能不能用那把銅鑰匙趁他們家沒人的時候進去看看，但另一個膽小的我說那樣不可以。至于去仝姨家玩我完全沒有印象了，她們搬走后，住進去的人家換了新的防盜門，那把銅鑰匙先是被用來支撐一個壞掉的相框，后來也不知被丟到哪里去了。是的，仝姨走后沒多久我媽媽穿著劇院的大擺裙從窗戶里跳到樓下，一叢灌木掛住裙擺救了她的命。

“仝姨你好啊……”她變胖了，還修了眉毛，顯得更好看了一點，我差點沒認出來。仝姨也說我變漂亮了，小時候皮膚黑得不像樣子。

她用鑰匙打開護欄，邀請我進去參觀，飛機模型里面涼快很多。她說護欄只有附近學校的小學生上科學課的時候才會打開。仝姨讓我坐在一塊鐵臺上，上面有很多她從動物園草地里拔出曬干的艾草，幽幽的香氣和鐵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仝姨說她下崗了，在這里打掃衛(wèi)生很辛苦，收入也不多，有次還被狒狒咬了手指。她讓我看那些傷疤，我看不出哪個疤是狒狒咬的，哪個疤是她自己割傷留下的。不過她的手很標致，雖然有些粗糙，但是絕對可以算得上是一雙美人的手了。我工作的時候看過無數(shù)雙手，它們都不是完美的。我清楚什么樣的手搭配什么風格的甲好看，但是主人卻想讓它們變成另一個樣子，我也很細心地把它們打扮好，跟主人的氣質(zhì)統(tǒng)一，讓主人高高興興地離開。要是能碰上一個客人，她說你看著弄吧，我會很開心。要是只工作就好了，只和指甲打交道，不用聊天，不用拉攏她們下次還來光顧。

跟以前一樣，仝姨還是健談的，一刻不停地在說話，說北門的保安很兇，說保潔阿姨與他眉來眼去。后來，仝姨拿出動物園發(fā)的酸奶請我喝，還給我一塊剩饅頭讓我去喂猴子。

最后，仝姨問我：“你怎么樣？你從小就很聰明，肯定過得不差。”我很想把醫(yī)院的腕帶給她看，說我病了。但我終究沒有把口袋里的腕帶拿出來。

?吃了晚飯，天氣還是很熱，我徑直去往附近的游泳館。一路上我在看賓館，我在想明晚和李維住在哪一家，我要不要去火車站接他什么的。該死，明天早上還去不去找蘇醫(yī)生開假條呢？醫(yī)院電話打到我媽媽那里就不好了。我想除了我病?；蛘咚赖?，醫(yī)院不要打電話打擾她了。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一開始就應該編一個別的理由的。

我很享受把頭埋進泳池里，水中懸浮著極小的毛絨、皮屑，它們隨水的波動游弋，隨時可以消失。游了一個來回以后，我披著浴巾坐在泳池邊休息，一個男人抓著蓬松的頭發(fā)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我眼睛近視，他開口說話了我才知道他是蘇醫(yī)生。蘇醫(yī)生總是戴著口罩，有的時候還戴著兩層，我?guī)缀鯖]有看清過他摘掉口罩的樣子。

“你現(xiàn)在還不應該下水游泳的?！碧K醫(yī)生說。

“蘇醫(yī)生，你也來這里游泳？我已經(jīng)好了?！?/p>

“你經(jīng)常來嗎？我昨天也看見你了，昨天我坐在那里，”他用手指了指深水區(qū)旁邊的椅子，“太遠了，沒有和你打招呼。”

“不常來……你頭發(fā)還是干的，還沒下水嗎？”我問蘇醫(yī)生，他搖頭笑了笑。

“這里很好，有音樂，古爾德演奏，巴赫《英國組曲》。”蘇醫(yī)生說道。

“你很懂啊。這曲子是好聽。”我摘掉泳帽，擰了擰濕頭發(fā)，向蘇醫(yī)生那邊挪了下屁股，離他近了些，想看看他長什么樣子。

蘇醫(yī)生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我有一套古爾德，可以賣給你?！?/p>

“多少錢？”其實我并不想花錢買什么CD。這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會買那玩意兒，況且我也沒有錢。

“我想賣三百塊。”他說。

“二百五怎么樣？”我們倆都笑了。

“好。二百五可以?！碧K醫(yī)生說道。他又恢復了什么都說好的時候了。

這幾天，內(nèi)科五病房的人都發(fā)現(xiàn)了，蘇醫(yī)生在變賣他的東西。他把手表賣給了隔壁病房的陪護，把皮包賣給了放射科的雷阿姨。他好像最喜歡他的菩提子手釧，手釧也被賣給了張護士。現(xiàn)在他又要把CD賣給我。大家買蘇醫(yī)生東西的時候都會嘻嘻哈哈地和他討價還價，蘇醫(yī)生都說好，這個價錢可以。

趁著蘇醫(yī)生都說好的時候，我問他能不能明天早晨給我開張假條，因為明天下午李維就要到了。

蘇醫(yī)生又抓了抓他的頭發(fā)，他問：“你出去和男朋友住會做那種事嗎？”

我對他的問題感到很奇怪。

“做愛？嗯……應該會吧?！蔽艺f。

“那恐怕不行，你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好，不能過度勞累，游泳也是一樣，不能游太久?！?/p>

我看著他，他可能覺察出了我的質(zhì)疑，說道：

“你不信可以上網(wǎng)看，上面也是這么寫的?！蔽矣X得蘇醫(yī)生有點蠢，哪有醫(yī)生這樣說的，完全是在毀壞自己的權威。

我拿出手機開始上網(wǎng)，回復了李維的幾條消息。蘇醫(yī)生坐在我的旁邊，喝著一大瓶碳酸飲料。我開始玩一個幾何殺人游戲，蘇醫(yī)生把一整瓶飲料都喝光以后，湊過頭來看我玩游戲，指導我哪種槍好用。

后來他從包里拿出兩個蒸汽眼罩，給我一個戴上，我們半躺在排椅上。沒過多久，眼罩開始發(fā)熱，很舒服，蘇醫(yī)生說什么我沒有聽清了。游泳館里的人聲經(jīng)過水的過濾更加真實緩慢，時間忽暗忽明，空氣內(nèi)已到處都是7號。我又開始感覺多個自己在下沉，沸沸揚揚地下沉，一喊我的名字，它們就聚攏在一起。它們想要沉到很遠的地方見到將來的我，看看最近這些日子我到底是怎么了。我還夢見有個人一直在找我，他好像已經(jīng)來了，但他就是混在泳池里緊緊盯著我，不肯站出來。我小聲問蘇醫(yī)生，可不可以在我出院的時候告訴我媽媽……我的身體狀況其實……不適合在她的美甲店工作了……美甲這件事……讓我過度勞累……

從落地玻璃里看出去，馬路上已經(jīng)升起燈火，汽車走走停停。距離游泳館關門還有兩個小時，回到病房也是無聊，和李維聊天有的時候也很乏味，他一天總是問我很多問題，似乎我們可以聊的話已經(jīng)全部說完。

我放下浴巾，對蘇醫(yī)生說：“再游一個來回吧，現(xiàn)在人不多了?！?/p>

蘇醫(yī)生朝我擺擺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會游泳。你也別去了，你還是回醫(yī)院吧，別太累了。”

“你不會游泳？那你干嗎到這里來？”我驚訝地問。

蘇醫(yī)生沒有說話。

他戴上泳帽，下到泳池里，我發(fā)現(xiàn)他果真不會游泳，我感覺這件事情好玩極了，等晚上回去我要說給李維聽。

我自告奮勇要教他，他很樂意學。

“蘇醫(yī)生，首先你要學會放輕松，不要怕。水很淺，你很高，不合適你可以馬上站起來。首先練習把頭埋進水里。”

蘇醫(yī)生爽快地說：“好。”他把頭慢慢放進水里，但立刻抬起了頭，他說水往鼻子里鉆，好像不行。

我仔細想了想說：“要像做CT時一樣：深吸一口氣，憋住！”

他大笑了起來，還小聲重復了一遍：“深吸一口氣，憋住。好！”他又試了一次，隔了半分鐘才把頭抬出來說：

“好像可以了。”他照我說的做了很多次，最后一次說，“我學會了，繼續(xù)往下吧?！?/p>

我接著教了他漂浮、蹬水，他的肢體很不協(xié)調(diào)，有點笨拙，但他學得很快，自己不斷練習。

途中我去接了一個電話，重新回到泳池的時候，剛剛那首曲子又開始播放了，曲子里有些甜膩的哀愁。蘇醫(yī)生很開心地向我展示他的進步。他問我電話是否有事，我說我男朋友李維打來的。李維明確地說，明晚不和他一起睡的話就暫時不來看我了。

“你知道，高鐵票很貴……”李維說。

我給他發(fā)了一個最便宜的飛機杯鏈接，還跟他說：“滾吧！“

蘇醫(yī)生借了我的鼻夾，說很好用。他靠在泳池邊，隨著水的波動一跳一跳的。他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后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說：“你們怎么不好好談戀愛……”

蘇醫(yī)生可以自己游一段距離了。在最后一次嘗試中，我看見他蹬了兩下水之后在水里掙扎了一下，我游過去，把他扶好。蘇醫(yī)生緊張地大喘氣，咳了好幾聲，顯然是嗆水了。

我拍了拍他的頭說：“你不要緊張，你一次可以憋氣很長時間，在水下不要喘息……不要怕……沒什么好怕的……”他嘆了很長的一口氣，接著他把頭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覺得他身上熱乎乎的，他湊在我的耳朵上說：“那套碟片，我不要你的錢了?！?/p>

我覺得池水有些涼，忍不住向他高大的身體靠了靠，我還用手抱了一下他的肩膀，臉蹭著他的脖子：“蘇醫(yī)生……你一定是怎么了吧?！?/p>

7號，蘇醫(yī)生沒有來醫(yī)院。醫(yī)院的人談起蘇醫(yī)生的時候諱莫如深，他們告訴我：蘇醫(yī)生永遠都不會再來了。我想問得再詳細一點，可是沒有人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了，別的他們根本不懂。

李主任成了我的主治醫(yī)。李主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我昨天拍的CT，對著閱片燈觀察。他的兒子用嘴叼著那架飛機玩具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模擬飛機起飛的聲音。突然飛機滑落，小男孩把模型撿起來，斥責我說：“別伸手去接！”

李主任把他的兒子推到一邊，認真地跟我說：“你現(xiàn)在可以出院了，后期恢復在家吃藥休養(yǎng)就好了！定期來復查。我給你開出院單，你去辦手續(xù)吧……”我走出辦公室，把腕帶摘下來，丟進垃圾桶。

媽媽打來電話，她說：“你終于好了，雖然剛出院就到店里工作很辛苦，但是媽媽臨時招到一個優(yōu)秀的美甲師很不容易啊……所以你還是要來的……來吧?！?/p>

今天是7號了，7號天陰起來了，很涼快，終于沒有太陽了。我坐在病房樓后門的階梯上，栗樹比昨天更茂盛，繡球花也開了，是淺綠色的，沒有香氣。小孩子們又來花叢里挖土玩了，那個黃色的網(wǎng)球停在自行車輪邊，沒有一條狗來理它。我把準備送李維的那張紙幣全部花了，買了兩包話梅奶糖，分給小孩子們，他們很開心，邀請我一起挖土。我問他們，昨天那個高高的醫(yī)生跟你們說了什么?。科渲械男∧泻⒁荒樢苫蟮叵肓藭赫f：“對不起……我忘了……”

我背著包漫無目的地行走在路上，云很厚，看來要下大雨。我沒有錢買動物園的門票了，于是我繞著鋼筋圍欄走了一圈，在從里面的河水流出的岸邊找到了一個缺口，我從那里爬了進去。今天仝姨沒有上班，我想給她做個美甲來著，看來也不能如愿了。

沒有了陽光，烏云翻滾，風也起來了。巨大的飛機模型伸著翅膀，離天很近，它有了真飛機的嚴肅認真，等在廣場上。

我趁沒人的時候越過欄桿，打開艙門走進去，又把門關上，閃電雷聲來了，風吹得螺旋槳嗚嗚響。我躺下來，弧形的器件讓我想起CT機，昨天的這個時候我躺在掃描床上，隨著床慢慢推移，停住，機器里有個女人說：請深吸一口氣，憋??！又推移回來，小型照相機圍繞我的胸部高速旋轉(zhuǎn)……我開始不自覺地模仿機器旋轉(zhuǎn)的狀態(tài)，一種奇怪的聲音從我使勁咬合的牙齒間發(fā)出，我覺得很熟悉，意識到這種聲音一個叼著飛機的孩子曾模仿過。

大雨下起來了，雨滴傾斜著削去塵土，用力拍打鐵皮、柳樹和動物。聲帶已經(jīng)擦出火花，眼睛里也有大量水分流出，我胸腔里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快，逐漸蓋過了所有，那是飛機起飛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