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註古人書，慮聞見不博也，尤慮其識不精。既博且精，又慮心偶不虛不公，知有疑勿闕，有誤亦曲為解?！讹L》《騷》後，詩至李、杜，齊名方駕，一如飛行絕跡，乘雲(yún)馭風之仙，一如萬象不同，化工肖物之聖，觀止矣，蔑以加矣。後學因元相誌杜墓，抑李揚杜，遂乃議論滋繁，妄分軒輕。詎知少陵生平心服，明推為無敵不羣，即後此才高力厚，起衰八代之昌黎公，固合贊以光燄萬丈，深慨流落人間者，僅分泰山豪芒，而先笑撼大樹不自量之蚍蜉乎哉！

兩集本非手定，後人搜羅採摭，篇章遞增，其中時有真贗參錯，轉(zhuǎn)寫譌舛，李集更多。蓋自寶應元年往依族子陽冰，得疾以卒，遂葬當塗青山東麓。陽冰序《草堂集》十卷，即云當時著作，十喪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魏顥序《翰林集》二卷，亦云上元末偶得於絳，此即劉全白《碣記》所謂“集無定卷，家家有之”者也。至宋時宜黃樂史始輯《別集》，常山宋敏求廣裒遺文，始合為三十卷，南豐曾鞏始考定先後次第，元豐中，信安毛漸始?？天短K。紹興中，閩薛仲邕始為年譜。太白本末，惟諸序、記、誌，范、裴二碑及《舊唐》《新唐》二書可證本詩，世遠事湮，疑謬雜出，寧得免焉。而兩集之有註也，一榮一枯，斯又不可言者。註杜自宋至今，名氏更僕難數(shù)，後出多所因，考辨易覈，去取易嚴也。然且必殫精神，需歲月，盡彙羣籍，以折其衷，說始有當。若李集所有可見之註，止楊、蕭、胡氏三家。今欲廣為訂正，與註杜較工拙，不亦難易懸隔太甚乎！余茲閱錢塘王載庵先生輯註，而深嘆其好學不倦，能數(shù)十年專心致志，為人所不能為也。

憶余自幼好誦李、杜詩，苦於不能盡解。往在都中，友朋聚談，聞有優(yōu)劣李、杜者，余曰：“杜誠不可及矣，自李而外，可與杜頡頏者誰與？必謂仙不如聖，一在學行甚正，一在流離造次不忘君國，猶有說焉。然李云『受氣有本性，不為外物遷』，又云『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又云『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此其胸襟與自許稷、契者何以異？始見賞許公，後見奇賀監(jiān)，居山東為竹溪六逸，遊長安為醉中八仙，識汾陽於行間，折力士於殿上，輕富貴如塵土，樂山水以逍遙，嗜酒慕仙，浩然自放，即遭危困，未見其憂，豈非天際真人之邈不可攀者耶！”談?wù)呤忌陨韵ⅰ＝竦么司?，持論平正，其輯三家，去短從長，援引本本原原，斟酌至慎。固陋如余，向所不解，今漸解之，則知此編為太白功臣也。善讀書者，當不以余言為河漢。

乾隆己卯中秋，天臺齊召南撰。

〇作者不易，箋疏家尤難，何也？作者以才為主，而輔之以學，興到筆隨，第抽其平日之腹笥，而縱橫曼衍，以極其所至，不必沾沾獺祭也。為之箋與疏者，必語語核其指歸，而意象乃明；必字字還其根據(jù)，而證佐乃確。才不必言，夫必有什倍於作者之卷軸，而後可以從事焉?？章吖滩蛔阋耘c乎此，粗疏者尤未可以輕試也。

李供奉太白，才兼仙佛，致《離騷》之幽，著太史之潔，其於杜也，並驅(qū)方軌，未易軒輕也。然注杜者，自宋以後已有千家，至我朝而錢、朱、顧、仇之書出，搜括無遺蘊矣。太白之集，歷五百年而始有蕭、楊二家，又歷五百年而始有鹽官胡氏孝轅。孝轅亡後，今且百餘年矣，文士林立，未有起而補其闕者。吾友王君載庵，以三家之注、之典未核也，結(jié)之未疏瀹也，疵繆之未剗削也，專精覃思，寤寐太白於千載之上，一一扣其出處，而究其指歸。太白之精神與前注之得失，軒然若揭日月，其諸太白之功臣與？其諸三家之爭友與？吾不敢謂載庵之學果什倍於太白；孝轅博極羣書，而載庵能掇其瑕礫，即謂之什倍於孝轅可也。

且吾言太白才兼仙佛，其蘊蓄為何如耶？二氏之書，與吾儒之著述相埒，上下千古，而能盡讀之者，吾於唐得一人焉，曰段柯古，吾於宋得一人焉，曰釋氏贊寧，吾於前明得一人焉，曰宋氏潛溪。以近代而論，蒙叟研精內(nèi)典，而玄門之旨奧未窺；竹垞朱氏自言於竺乾之書，詩文未敢闌入，則幷蒙叟之長而猶且怖若河漢，他可知矣。載庵早鰥，闃處如退院老僧、空山道士，日研尋於二氏之精英，以其餘事而為是書，足以發(fā)太白難顯之情，而抉三家未窺之妙。書來質(zhì)余，方望洋驚歎，五體投地，而敢以一言半句相益乎！然其苦心孤詣，余學雖未至，而心故識之，聊識數(shù)言，以冠其篇端，以稔夫世之讀太白之集者之不易，并稔夫註是集者之尤難也。

乾隆己卯閏月望後一日，友弟杭世駿。

〇同里王君載庵輯註《太白詩文集》，詳引博據(jù)，考索綜核，殆仿李善註《文選》，不厭過於繁釀，即被書簏之名，亦所不顧。噫，可為勤矣！

太白詩，西河毛太史嘗謂不耐入細，與三唐律法迥別。然其奡兀之氣，自不可泯。其持論毋乃太過與？太白之才，不可以格律繩。臞翁評如劉安雞犬，遺響白雲(yún)，覈其歸存，恍無定處。滄浪評李、杜不當論以優(yōu)劣。太白有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正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蛩吟草砌耳。其天才豪逸，多率然而成，學者於每篇中，要識其安身立命處，始見其妙，所謂天仙之辭，信不虛也。是以杜有千家註，李註僅止三家，正以李不易註，而欲求其瞭然千載之下，不其難哉！

載庵窮半生之精力，以成此書，一註可以敵千家。李、杜光燄，並昭耀於兩間，有功後學，良非淺尠。平居闔戶眎書，天情孤潔，有林處士之風，惟汲汲以著述立身後名，其意欲爭勝於寒梅瘦鶴耶？嘗謂余曰：李善註《文選》，有子邕以續(xù)其志，此書之釋事忘意，動有無窮之憾。又以余松谷三兄註右丞詩，相藉揚搉，久行於世。今此書不得與松谷析疑辨謬，共助落成，益又為之感嘆已。余樂敘其書，幷識其言，而傳其人之高誼有如此。

意林趙信拜書於平安里。

〇唐詩人首推李、杜二公為大家，古今註杜者百餘帙，李之註傳於世者乃少，余所見楊子見、蕭粹齋、胡孝轅三家，外此寥寥未及矣。世固軒李輊杜哉，何言詩之士嚮往於太白，不及嚮往於子美者多耶？夫二公之詩，一以天分勝，一以學力勝，同時角立，雄視於文場筆海之中，名相齊，才亦相埒，無少遜也。自優(yōu)劣之論出，而左右其袒者紛如。以作文喻，謂太白如《史記》，子美如《漢書》；以用兵喻，謂太白如李廣，子美如孫、吳；以人物喻，謂太白仙而子美聖；以禪悟喻，謂太白頓而子美漸。此論之兩持其平者也。其餘甲杜乙李者，大約十居七八?？僧愓?，評杜則多恕辭，多過情之譽，評李則多深文而索垢，是何意見之辟耶？

宋人黃介讀李、杜優(yōu)劣論曰：“論文正不當如此?！鄙焦葰U以為知言。夫山谷固服膺子美者也，豈不能品其優(yōu)劣，蓋亦見其沉雄俊逸之概，本於性而成於學者，分路揚鑣，各有登峰造極之美，不可以後人膚淺之見妄為軒輊焉耳。

余於二公之詩，有兼愛，無偏好。嘗讀張邇可、顧修遠諸家杜註，以為勝於昔人。譬之積薪，後來者居上。惜李集無有斐然繼起者。爰合三家之註訂之，芟柞繁蕪，補增闕略，析疑匡謬，頻有更定。至於郡國州縣之沿革，山川泉石之名勝，亭臺宮寺之創(chuàng)建，鳥獸草木之名狀，尤加詳考，不厭繁複，蓋將以為多識之助。而觀者嫌其綺碎鱗雜，無當于詩人之本義。自念徵經(jīng)引史，亦不無郢書燕說之誤，或失作者命意修辭之旨，雖摩研編削，虛耗歲時，上視張、顧諸先輩，無能為役，安敢與之接武而抗行哉！第思粹齋之作補註，所以補子見之闕也，而未能盡補其闕。孝轅作《李詩通》，力正楊、蕭二家之譌，而亦未能盡正其譌。余承三子之後，捃摭其殘膏剩馥，廣為綜緝，夫豈誇多炫麗哉，將以竟三子之業(yè)也。雖自愧才力未逮，而念博物洽聞之士，世固不乏，必有起而集其成者。蒐羅軼典，抉發(fā)奧思，俾夫闕者譌者，罔不甄釋，將與杜註諸家之善本並傳藝苑，而為新學之津梁。彼楊與蕭實為之草創(chuàng)于其先者也，余得肩隨胡氏之後而附於討論修飾之列，其亦可乎？

乾隆二十三年，歲次戊寅，正月望日，王琦載庵漫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