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德斯的惡魔(1)
【1942年8月30日,列寧格勒】
連綿數(shù)日的血雨終于停止了,但是天氣又突然快速變冷。地面被浸染成粘滑的血沼澤結成了冰,血冰到處都是,把火炮的炮閘都凝結住了,幾個人一起全力去拉都拉不開。
在這第一夜雙方就有上萬人被凍死在了掩體里。被天降的膿血浸濕的大衣在結冰后變成了死亡陷阱。早上換班的士兵到達巡邏陣地的時候看到的是一排排深紅色的冰雕——他們的戰(zhàn)友的血肉之軀變成的冰雕。
把冰雕挪走也是一件麻煩事。冰雕和地面被完全的凍結在了一起,最后不得不使用鋤頭和錘子把冰雕砸倒甚至砸成碎片才能移除干凈。
唯一連接著城市和后方的運輸線必須要踩著冰結的海面到達這座孤島,緩慢,危險而擁擠,時常被空襲和炮火截斷,或者說被截斷比起暢通才更加是常態(tài)。指揮所不得不送士兵到附近的森林里去采集木柴,遇到幽深的森林里打冷槍的狙擊手和野獸,負責采集木材的士兵十個有五個無法活著回來。而城里面凡是能燒的東西,木頭家具也好,書本也好,窗簾,尿布,廢舊輪胎,甚至還有火藥,衛(wèi)生棉球,和酒精,航空燃油都全都被扔進了火爐換取一點稍縱即逝的溫暖。
但是就在這血色的黎明里,戰(zhàn)爭迎來了片刻詭異的寧靜,從一年前開始就被戰(zhàn)火繚繞的街道里一直飛揚的塵埃也落了地。
彌漫的血霧里,所有在平常令人驕傲的機械都仿佛衰老了下去,上千架飛機無視指揮官的怒火,擁擠得堆積在機場中因為進氣口堵塞無法啟動發(fā)動機,就連結實可靠的栓動步槍也會時而卡殼,更不用提嬌貴的水冷機槍了。
在紛飛的血雨里,一切都靜止了下來,仿佛時間本身,前進的無法前進,后退的無法后退,就連戰(zhàn)艦都被凍結在了海灣里,所有一切生靈都被困住了,就連空氣也變得幾乎不能呼吸,就好像這個空間都被從平常的宇宙中切除了出去,異化成了另一個世界。
“……我們國家的締造者偉大的列寧曾經(jīng)說過,蘇聯(lián)人的基本品質(zhì)應當是在斗爭中勇敢……滋滋滋……決心同人民一起為反對我們祖國的……滋滋滋……的這種優(yōu)良品質(zhì)成為紅軍、紅海軍以及蘇聯(lián)各族……滋滋滋……作,使一切都服從于前線的利益,都服從于組織粉碎敵人的任務……”
伴隨著雜音,斯大林同志的聲音從收音機里斷斷續(xù)續(xù)得傳來,組成了這個房間的聲音背景。
“弗蘭德斯的惡魔,是弗蘭德斯的惡魔?!?/p>
蜷縮著裹在破舊但是還算干凈的毛絨地毯里的老人呢喃道,說著又往嘴里灌了一小口不知道是濁酒,冷凍液,還是臟水的液體勉強解渴。
“老頭,你在神神叨叨瞎嘀咕什么呢?”
年輕的士兵的臉上稚氣未干,恐怕還不到十四五歲,因為在最長身體的時代營養(yǎng)不良身高只比立在身邊的步槍要高一點,正在把因為凍瘡已經(jīng)丟掉了一根手指的雙手靠在干泥鑄成的火爐邊上取暖。但是他說起話來,哪怕還沒過變聲期,卻精神的很,甚至帶著幾分傲氣,圓溜溜的眼睛在深深凹陷的眼眶里顯得亮晶晶的。
“弗蘭德斯的惡魔……”老人依然沉浸在自己的記憶里,沒有回答。
看到老人沒有回答,年輕的士兵撇著嘴哼了一聲,也就沒有再問。
大門被短暫的推開,泄露進來了一股室外濕冷的寒風和冷氣,又被立刻關上了。年輕的士兵激動地抓在了步槍的護木上想要暴起,但是在看清了來著是誰之后又放松得坐了回去。
“弗蘭德斯的惡魔,我在軍校的時候聽講師提到過?!蓖獗砜瓷先ザ鄽q的軍官走進了大門,在門口抖了抖大衣上的血水之后掛在了爐子邊烘干,一邊插話說。
“那是什么東西,我怎么沒聽說過?”年輕的士兵好奇得問。
“呵,你小子沒聽說過的東西多了去了?!避姽傩χ畔铝耸掷锏牟即?。
“喂。我已經(jīng)不小了,我已經(jīng)殺過敵了,還活了下來,大家都說這樣的話就算是大人了?!蹦贻p的士兵不服氣得反駁。
“是嗎?”軍官的眼光微微的閃動了一下。
“當然?!笔勘靡獾没卮?,“就在昨天,殺了一個,你要是不信阿夫坦迪可以作證。他就在旁邊、他可真沒用只會嚇得哇哇叫四處亂開槍。但是我的手可穩(wěn)了,對準了敵人的肚子,bang的一下,那家伙就倒了。然后我又對著腦袋補了幾槍,直到那家伙沒有了腦袋才算完,可厲害了?!?/p>
說著士兵還伸出手做成槍的姿勢繪聲繪色的比劃了幾下,然后猛地轉過身用胳膊肘杵在了旁邊正在抱著步槍蜷縮著挨著草堆睡覺,看上去只比他大兩三歲的大男孩的腰上。
“阿夫坦迪,你倒是來作證啊?!?/p>
阿夫坦迪迷茫得睜開眼,“……啥?怎么回事?好困……”然后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真是個沒用的東西!”年輕的士兵氣急敗壞得又拍了拍阿夫坦迪的屁股,但是阿夫坦迪只是換了個姿勢繼續(xù)睡。
軍官溫柔的伸出比士兵的臉還要大一整圈的粗糙的手按在了年輕的士兵的頭頂抓住了他的頭發(fā)胡亂揉了揉,眼中帶著他面前的孩子還無法理解的憐憫。
“相信,我們的列夫米拉可勇敢了,我當然相信?!彼χf,說著從布袋子里掏出來一顆土豆?!澳敲催@個土豆就獎勵給勇敢的列夫米拉卡吧?!?/p>
“欸,怎么又是土豆,難道都沒有面包了嗎?哪怕是黑面包也好阿?!绷蟹蛎桌m然抱怨,但是還是一把搶過了土豆,不顧上面的冰碴子就塞到嘴里啃,顯然是已經(jīng)餓壞了。
“呸呸呸?!钡且蝗胱?,列夫米拉就又把土豆咳在了手里,臉上難受得扭曲變形,“這是是是是?怎么一股好重的血味?!?/p>
軍官無奈得搖搖頭?!澳愠缘奶炝宋叶歼€沒提醒。這批物資路上被外面那怪雨淹了,都有這個味兒。但是其他人嘗過,也給狗嘗過,軍醫(yī)院也做了些實驗,應該沒毒,能吃。就算有毒,哎……只要不馬上毒死……據(jù)說上面已經(jīng)在研究了,總之,先吃吧,不過得烤熟再吃。生土豆含有茄堿,有毒,而且營養(yǎng)不容易吸收……算了,總之,知道你沒怎么上過學聽不懂,不要生吃就是了?!?/p>
“好……”列夫米拉苦著臉,但是還是小心翼翼的的把吐在了手心里的土豆都舔了回去。這個城市里的每個人都知道,現(xiàn)在還能收到的新物資可以說每一克都是烈士的鮮血換來的,浪費它們是對人民的背叛。
小心翼翼地把土豆放到爐子里,看著土豆表面冒起的水珠在已經(jīng)被燒成了白碳的木柴上勉強揮舞的火焰里蒸發(fā)。
“對了,你看阿夫坦迪睡得這么香,你怎么不睡?你都好久沒怎么好好睡了吧,明明還是這個年紀。”軍官一邊把剩下的土豆整齊得碼在爐子頂上,一邊發(fā)問。
“睡不著,”列夫米拉有些迷茫得看著掙扎著不熄滅的火焰,“太安靜了。”
軍官愣了一下。
“安靜一些不好嗎?總算是有些安靜的時候了,可以好好睡一會兒了?!?/p>
“不是的?!绷蟹蛎桌刂氐脫u頭,“太安靜了,安靜得嚇人。我……我閉不上眼睛。感覺一閉上眼睛,就會死掉。越是安靜,越是這樣?!?/p>
“原來是這樣啊?!避姽倭巳坏没卮稹V挥性谶@個瞬間,他才認識到,他眼前的這個青澀的少年,確確實實得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老兵了。
“嗯,我也差不多?!?/p>
軍官把頭頂?shù)匿摽铝讼聛?,蓋在了土豆上,作為鍋蓋。
房間里一時靜得只剩下了阿夫坦迪的呼嚕聲,和老人低聲的輕語。
列夫米拉又想起來了之前的話題。
“對了,班長。你和老果戈理都提到的那個什么‘法蘭則斯的惡魔’是什么啊?”
看著火焰發(fā)呆的軍官抬起頭。
“哦,那個啊,那沒什么,只是一個來自于上一次歐洲大戰(zhàn)的時代的不靠譜的傳說罷了。而且是‘弗蘭德斯’,不是‘法蘭則斯’,不過你說得也不算錯,弗蘭德斯也確實是法蘭西境內(nèi)的一個區(qū)域的名字,也是上次歐戰(zhàn)的戰(zhàn)場主要展開的劇場。至于那個傳說,我也只是聽說過而已——鮮紅色的虞美人花田間的怪物,毫無憐憫得吞噬戰(zhàn)場上的生靈的惡魔。有人說那是一股血色的風暴,會把所有卷進去的人撕成碎片。還有人說那是一頭巨大但是隱形的獵犬,徘徊在兩軍戰(zhàn)壕間的無人區(qū)里,從背后一口咬掉不注意的人的頭顱。還有更離譜的,從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到涂著紅色漆不需要軌道就可以奔馳的火車頭,眾說紛紜?!?/p>
聽到‘紅色的火車頭’,本來已經(jīng)聽的有些無聊的列夫米拉眼睛一亮。
“班長,給我講講火車頭唄?;疖囶^,嗚嗚嗚嗚嗚。”說著列夫米拉還張開手,在半空中胡亂揮舞,不知道是在模仿什么。
“你這小子,不要在這里浪費腦筋,”軍官笑著搖了搖頭?!霸谖铱磥?,這不過是心志不堅強的戰(zhàn)士面對生死間的大恐怖精神崩潰所產(chǎn)生的某種心理應對防御機制。像這樣口口相傳的戰(zhàn)場傳言其實有很多。什么無頭騎士,食人山谷,水猴子,大蛇貍,鬼戰(zhàn)艦……畢竟吃人惡魔是要比戰(zhàn)爭更容易讓普通人理解的東西,我們紅軍戰(zhàn)士要對馬克思恩格斯列寧主義唯物史觀有著完全的信心,這樣的封建迷信聽聽就好?!?/p>
“不是,班長,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是想要聽聽火車頭。我爹就是火車乘務員,每次去南邊都會給我?guī)Ш诤5奶禺a(chǎn)魚干。”列夫米拉無奈得說。
“哦……”軍官不好意思得扶了扶衣領,“火車頭我也不算是很懂,我也不是機械科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軍官和少年的視線都立刻被突然暴起大喊的果戈里吸引了過去。
老人站了起來,閉著眼睛,好像還是在做夢,兩只胳膊猛然向前摸索著伸了出去,又導致自己失去了平衡,腳一崴翻倒在了火爐邊,腦袋打翻了被當作鍋蓋用的鋼盔,土豆落在地上在泥濘甚至還有些尿印的地面上滾成了一片。
“老頭!你在搞什么?”列夫米拉趕緊站了起來,朝著地上的土豆沖了過去,用自己的襯衣作為袋子小心翼翼地把滾燙的土豆都撿了起來。
“惡魔!惡魔!惡魔!”老人痛苦得抱著自己的腦袋像是泥鰍一樣在地上翻滾,不知是磕碰的還是怎么回事,“惡魔!是那個惡魔!它來了!”
“果戈里,清醒一點!”軍官跪在老果戈里身邊,用力抱住他的腦袋,“不要大喊大叫?!?/p>
“怎么了怎么了?”房間另一側的房間門被推開,兩個士兵舉著槍伸出頭大喊問道,“是敵襲?還是出什么事了?”
“沒有事沒有事!”軍官一只手抱著果戈里的腦袋緊緊得勒住了他的氣管,讓果戈里的喉嚨里無力的發(fā)出了咳咳咳的吞咽聲,另一只抬起來示意,“老果戈里好像做噩夢了?!?/p>
“Иди на хуй.”一個士兵咒罵到,“這個烏克蘭老白軍酒鬼神經(jīng)兮兮的遲早要害死我們。”
“果戈里不是白軍,我都說過很多次了?!避姽仝s緊澄清。
“他給沙皇賣過命,他自己承認的,不知道這老家伙怎么沒被契卡逮住過,真該死!”另一個士兵舉起了槍口,已經(jīng)瞄準了老人。
“那是在革命前的時代了。羅科索夫斯基,朱可夫,和科涅夫將軍都在沙皇的軍隊里服役過,難道他們都該死嗎?而且格里戈列皮什科夫你在做什么,把武器無故對準戰(zhàn)友,你是要違反紀律嗎?立正!”軍官用更大的聲音吼了回去。
兩個士兵站著發(fā)了一會兒呆,之后有些不情愿得放下了槍口站直。
“你們倆都趕快回崗位去,你們要看的街角很重要?!笨吹絻擅勘剂⒄局?,軍官繼續(xù)命令。
“班長,都看了兩天了,什么都沒有,連只活的耗子都看不到。那邊躺的那幾個死人的臉我倒是一直看,已經(jīng)比我親爹的臉看得還要熟了?!逼な部品虼舐暠г?。
“你想和那幾個死人肩并肩躺在一起嗎?”軍官沒好氣得說,“不想的話就看仔細了,什么風吹草動都別錯過?!?/p>
“躺在那里又有什么不好,”皮什科夫卻不服氣得頂嘴,“躺在那里就輕松了,見了馬克思也不愧對祖國,總比這樣天天窩囊得蹲著著好。”
軍官氣得一拍桌子,“你這小子真是欠抽了。指揮部的指示,讓我們嚴陣以待,等著敵人打過來我們再打回去你都不服。我是治不了你了,你干脆自己去懲戒營報道吧?!?/p>
“大伙,安靜!”就在皮什科夫還想在說什么的時候,從門的那邊又伸過來了一個頭,壓低著聲音,“有人在從西南方向接近,很多人,至少三百,但是好像都——至少前面的人都穿著我們的制服?!?/p>
幾人相視一眼,立刻神情緊張得站了起來,空著手的都拿上了武器,老人也停止了掙扎,昏倒在了地上,一時也沒有人有功夫去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