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爛的柏油路上到處都是砂礫和碎石，幾株雜草在夾縫中生長，路邊墻壁也是殘破不堪，封墻的水泥早已脫落不知去向，墻內(nèi)的土磚倔強(qiáng)地支撐著這破舊的小店；木質(zhì)的招牌，坑坑洼洼的滿是故事，可這招牌上的字卻熠熠生輝，清清楚楚地寫著“年代新館”。

　　愜意的蟬鳴，和煦的微風(fēng)，破舊的招牌，皺黃的海報全是幾十年前流行的；一位老人，一把藤椅，一葉蒲扇，一碗淡茶，一件白褂褂。就這般景色，怎么看都看不出“新”在哪里啊。

　　瞇縫著眼，這微風(fēng)卷著一絲寒意，打在老先生臉上，一個哆嗦，一個噴嚏，老先生睜看眼看了看天，罵罵咧咧地起身，蒲扇插在褲腰上，一手捧著茶碗，一手拖著藤椅進(jìn)了店。

　　不一會兒宛轉(zhuǎn)悠揚(yáng)的軍歌從店里傳出，一股子嗆鼻辣椒味也從店里飄了出來，一抹余暉一點(diǎn)點(diǎn)染著天。

　　天空從藍(lán)色變成了橘紅，白云也變得黯淡，店里那老舊的白熾燈忽明忽暗，老先生舉著蒼蠅拍在燈下驅(qū)趕蚊蟲。等到天邊那一溜橘紅也消失，月亮探出腦袋，老先生費(fèi)力地拉下卷簾門，小店的櫥窗也被關(guān)上扣緊，抱怨著：這一天又沒啥生意啊。

　　可真的沒什么生意嗎？街坊鄰居可不這么覺得，老先生在這一帶住的比誰都久，人人都認(rèn)識他，來來往往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都能和老先生打上個招呼。老先生也不管是誰，只要是和自己打招呼的都笑臉相迎。

　　不僅僅是打招呼，來他店里坐著的人也不少啊，只要見天氣暖和，風(fēng)和日麗，老先生一個人坐在店門口，扇著蒲扇，喝著淡茶，腳邊一壺溫開水放著，坐著藤椅往路邊看著，愜意的滋味上來了，那過往的閑客們便知道了，這時老先生他不忙，便上前進(jìn)店，抬出個小板凳放著老先生身邊，有的自帶茶杯，有的則進(jìn)里屋拿個茶碗，蹭點(diǎn)熱水，同老先生談?wù)勌?，聽聽老先生的故事?/p>

　? ?就甭管是男女老少，熟悉的不熟悉的，老先生都能聊起來，您問他中午吃了啥，他能從農(nóng)家小菜聊到餐桌禮儀；您問他喜歡什么茶，他能從民家淡茶聊到品茗修身；您問他的過去，那說的可就多了，建議您接下來著十天半個月，看見好天氣就來陪老先生做著聊吧。

　　聊久了，累了，餓了，沒事，只要您把老先生聊開心了，那這老先生鐵定請您吃頓好的，只不過老先生這口味極重，您要是受得了那嗆鼻的辣椒，那老先生的手藝您肯定喜歡，吃得了辣的都說好，吃不了辣的也說好，就是太辣。

　　這辣椒是他自己栽的，就在那破舊小店的后門，有一圈小小的菜田，不種別的，就種這辣椒。在老先生的老家有著這么一句話“越歪的人，種出來的海椒就越歪。”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脾氣越壞，越大的人，種出來的辣椒就越辣。

　　老先生脾氣不好，雖然很喜歡聊天，但您和他聊著就會發(fā)現(xiàn)，他就是一根筋的人，只要是他覺得不好的，不對的事情，那就是不對的，不管您怎么解釋，怎么說，都別想杠過他，弄急眼了，老先生不僅不理您了，還有可能回屋拿著掃帚直接趕您出門。而且老先生特別記仇，別看一把年紀(jì)了，記性好的很，只要您把他惹惱了，今后但凡你路過他的店，他就得罵您兩句，除非您挑個上好的天氣，帶上一些好茶，給老先生敬上一杯，或許能得到老先生的原諒吧。

　　盡管脾氣不好，但依舊有很多人愿意和他交流，只要不和老先生杠上，那和老先生交流起來就甭提有多開心了，閑暇之余還能從老先生口中學(xué)到很多新東西，又何樂而不為呢？萬一不小心真杠上了，那您就順著他那意思點(diǎn)頭說好就是了，老先生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只要不和他杠出個黑白分明來，那老先生還是能笑臉相迎的。

　　來老先生這里做啥的都有，蹭飯的，喝茶的，聊天的，學(xué)手藝的，買辣椒的，聽故事的，學(xué)知識的，太多太多了，這一天天的，只要不下雨不刮風(fēng)，附近不管是街坊鄰居，還是閑人過客，都會來老先生這里坐坐。按理說這些可都是客啊，可在老先生看來這些都是要招待的來客，而不是做生意的小伙。

　　老先生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來的人很多，卻做不了生意。思來想去也不知道為啥，就只能怪天氣，天氣一不好，就啥生意都做不了，所以這老先生只要看見天氣不好，就肯定不會開門，按他說的理就是：“反正也沒人來，開啥張?！?/p>

　　您若對著老先生說，是因為老先生這店舊了、破了，才招不來做生意的客人，那老先生不得拎著掃把追您十條街。老舊房屋四處都是裸露的土磚，用上舊黃的報紙貼貼補(bǔ)補(bǔ)也補(bǔ)不了歲月的痕跡，掛在墻角的風(fēng)扇早已停轉(zhuǎn)，銹跡斑斑，蜘蛛網(wǎng)布滿了整個葉扇，散亂的地磚，布滿凹痕的屋檐，整個屋子基本都是破爛不堪，就算是給客人坐的藤椅也早已形變，唯獨(dú)整潔光亮的也只有這墻上的鏡面，鏡邊有塊木板，上面寫著價格單，剃頭兩元，修面五毛。

　　老先生做的是理發(fā)生意，靠得全是手藝。這破舊的小店是他一手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以前只是路邊擺個攤，現(xiàn)在才有了店。別看著店有點(diǎn)寒酸，其實找老先生剃頭修面的還不少，周邊老一輩的鄰居都是老先生的?？停皇且驗樘煜ち?，鄰里鄰居的老先生也就不好意思收什么錢了，鄰居自然也不會白賺老先生便宜，遞上些新鮮的水果蔬菜，以表謝意。

　　街坊鄰居他不收錢就算了，可外人來了他也不收錢。小孩子來了，他說小孩又沒工作又在讀書，不收錢；年輕人來了，他說都還在打拼不容易，不收錢；中年人來了，他是看得起我這老頭子，不收錢了。實際上啊，大家都知道這是老先生的客套話，很多人來這里其實都不知道老先生是理發(fā)師傅，很多人來找老先生也都只是剛巧路過，和老先生聊天聽故事的，進(jìn)了屋才看見這價格單。

　　在老先生看來，來找他聊天的都是要招待的來客，這錢收了不好，面子掛不住，可不和他聊天，又怎么知道這家小店是理發(fā)的呢？不知道都以為老先生是賣辣椒的。

　　老先生從不收錢，卻又在乎生意；熱情好客，卻又脾氣不好；小店破舊不堪，卻又叫“年代新館”。有人問起過他，為何要起這么一個店名，老先生呵呵一笑，卻不說為何。

　　老先生幾乎什么都談，也愛談，只要有人問他，他知道的，或者他經(jīng)歷過的，便都會毫不隱瞞地講述，可唯獨(dú)為何給小店取名叫“年代新館”，老先生就閉嘴不談。有人猜測是老先生自己都忘記了為什么起這么個店名，又有人說是這其實并不是老先生的店，而是某人贈與老先生的，老先生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起這么個名字。

　　可不管原因是什么，店里的一切，就包括老先生本人，都和這店名扯不上半點(diǎn)聯(lián)系?！澳甏吗^”頗有一種老上海灘的風(fēng)格，燈紅酒綠，歌舞人生，一切的高官貴人相聚于此，舉杯虛度著人生，可看看老先生這里，就沒有任何“年代新館”的影子。

　　不是年代新館，卻又叫做“年代新館”。

　　蒲扇扇呀扇，清爽的陽光灑在路邊，老先生望著天，看著行人，揮手致意，拖出個藤椅擺在路邊，一碗淡茶放在旁邊，一聲聲蟬鳴繞在耳旁。

　　“老先生？老先生...現(xiàn)在忙嘛？我想理個發(fā)?！蹦吧说穆曇魯_亂了蟬鳴，老先生眨巴著眼看著眼前的小伙，愣了愣。

　　“要是不方便的話，等您方便就行了。”

　　“方便方便！方便得很！”老先生呵呵笑著，嘴角不自主地上揚(yáng)，白褂褂透著風(fēng)，一顆汗珠從老先生肩膀往下落。

　　變了形的藤椅被老先生拖進(jìn)了屋，放在了鏡子前，小伙也望著店里的四處，望著這充滿了歲月和故事。老先生拍了拍藤椅，示意讓小伙坐下，老藤椅雖然變了形卻依舊結(jié)實。

　　過了一會兒老先生卷著一張濕毛巾走了過來，先給小伙圍上氈布，濕毛巾放在小伙頭頂，輕輕地揉，潤濕了頭發(fā)，老先生戴上眼鏡，拿起老舊的手動銅剪推，嘴里說著：“我只會理寸頭啊，不知道你們年輕人喜不喜歡啊，或者你和我，只推哪，我就只推拿?！?/p>

　　“沒事，您就看著我哪里長了，就推推吧，我明天就要去當(dāng)兵了，聽朋友說，您在部隊給咱當(dāng)兵的理過發(fā)，所以就來找您了?！?/p>

　　“喲！當(dāng)兵好啊！報效祖國，為人民服務(wù)！我雖然不是兵，但也進(jìn)過部隊，當(dāng)過和里面的一個老兵學(xué)了做菜的手藝，也幫著戰(zhàn)士們理發(fā)?！崩舷壬Φ酶_心了，舉起推著順著小伙后腦勺輕輕剪去，“那你坐好了，我肯能給你剪得漂漂亮亮的！我告訴你呀，部隊就喜歡這樣的頭，不僅漂亮，還方便訓(xùn)練?！?/p>

　　小伙和老先生聊著，老先生講著自己以前在部隊里的故事，小伙是聽得津津有味，枯燥乏味的理發(fā)時間，一會兒就過去了。別看老先生一把年紀(jì)了，可這手上功夫卻一點(diǎn)也不生，手動剪推在他手里，就好像通了電一樣，絲滑順暢不說，剪得也是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濕毛巾擦去多余的碎發(fā)，老先生開心，破天荒地要給小伙洗個頭，要知道在老先生的店里，是從來不洗頭的，主要是這洗頭水得用盆來接，用杯來淋，很不方便，在外人看來也不衛(wèi)生。

　　小伙一開始想拒絕，但耐不住老先生的熱情，也不想得罪老先生，只好順著老先生的意愿，等老先生了。不一會兒老先生用自己的洗臉盆，接了一盆溫水，架在屋外，招呼著小伙出來，用杯子一杯一杯地替小伙洗去夾雜在頭發(fā)縫里的碎發(fā)，老肥皂在手上搓了搓，起了泡沫輕輕揉搓在小伙的腦袋上。

　　“我也沒給別人洗過頭，只能學(xué)著我母親那樣給你洗了，怎么樣還舒服吧？閉好眼睛和嘴巴，別讓這水進(jìn)去了。”老先生看起來有點(diǎn)慌張，好像真的是第一次給人洗頭，比起之前給人剪頭理發(fā)，手生了很多。

　　洗了好幾遍，老先生確定沒了多余的碎發(fā)后，給小伙擦干了頭發(fā)，陽光下小伙更是精神了不少，回屋照了照鏡子，滿意地給老先生遞上兩元，可老先生還是沒要，說什么不收軍人的錢，小伙解釋自己第二天才去當(dāng)兵，老先生揮揮手，嘴里說著都一樣，早晚都是兵，就不能收。

　　小伙沒辦法，將兩元紙幣卷在了毛巾里，放在了屋內(nèi)，就走了。

　　第二天，鎮(zhèn)上的人給新兵送行，老先生急匆匆地走進(jìn)人群，把每一個當(dāng)兵帽子都摘下了看個遍，直到找到前一天在自己家理發(fā)的小伙，把那兩元又塞回了他手里，還當(dāng)著所有人面，把他狠狠罵了一頓，現(xiàn)場熱鬧的氛圍被老先生這么一攪和，全無了，大家面面相覷，知道老先生在生氣，沒有人敢說話，也不知道眼前這小伙子是怎么把老先生惹惱了，有人也認(rèn)出了前一天老先生還在給這小子理發(fā)，難不成說了什么難聽的話嗎？

　　帶隊的軍官上前問了問原因，老先生氣的說不出話，讓軍官自己問這個小伙是什么怎么回事，小伙委屈地把昨天給老先生錢的事說了一遍，不解地看著軍官，軍官也愣住了，怎么這老先生拿了錢還生氣的？而一旁的民眾，和一些熟悉老先生的新兵忍俊不禁，這一來二去熱鬧的氛圍又恢復(fù)了。

　　民眾幾番解釋后，軍官哈哈一笑，帶著那個新兵向老先生道了個歉，老先生雖然很生氣，但這小子的做法其實也沒錯，也就原諒了，但前提是去了部隊要好好加油，好好為人民服務(wù)。

　　好好為人民服務(wù)，這是老先生對年輕人說過的最多的一句話，也是他一生的追求。

　　沒有人知道老先生來自哪里，因為他從來沒說過，老先生也沒有什么家人，也沒有聽他提起過有什么家人，活了七十多年了，也沒有個老伴啥的，有人做媒拉線卻都被老先生拒絕了。

　　直到老先生走的最后一刻，除了這小店，和店后面的辣椒田，老先生沒有留下任何一樣?xùn)|西，沒有個一兒半女，沒有個家人，甚至在老先生走時都沒有人知道老先生叫什么，只知道他姓陳。

　　街坊鄰居在發(fā)現(xiàn)這天陽光明媚，可老先生沒開張，以外是老先生睡過頭了，快晌午了，幾人便來敲門問老先生，可聽不見任何回應(yīng)，撞開老舊的木門，老先生靜靜地躺在床上，睡著了。

　　老先生啥都和人說，卻又啥都不說。直到過世了，老先生的葬禮上，人們才知道老先生為什么起了“年代新館”做店名。

　　大家在給老先生整理遺物時，整理出了幾份家書。家書是老先生父親寫給他的，人們知道的是老先生以前在部隊的經(jīng)歷，和他讀書的經(jīng)歷，可完全沒聽他說過他曾經(jīng)是一個聲勢浩大的大家族啊。

　　老先生一家是當(dāng)時有名的財閥，可做的卻是傷天害理的煙土生意，家書上，老先生的父親囑咐老先生要重振家族事業(yè)，可老先生最后怎么做起了理發(fā)生意，還進(jìn)了部隊，干過炊事員。大家開始議論紛紛，一時間各種說辭鋪天蓋地，有說老先生不是什么好東西，是舊時代的孽種；也有人說不管老先生以前是什么樣的，他后來所做的一切都證明了他心還是善的。

　　盡管如此，街坊鄰居還是給湊錢給老先生辦了個喪事，老先生的故事一傳十，十傳百，葬禮的頭七，來了一位陌生的老人，看見老先生的遺像，就開始大叫：“陳瘋子！”?

　　這一葬禮上不和諧的聲音瞬間引起了眾人的鄙夷，扭過頭看著他，老人不慌不忙地來到老先生的遺像邊，好像十分熟悉地指著老先生的遺像就開始罵，那些街坊鄰居雖然很不開心看見這樣的情形，但也沒人上前阻止，也不知道這人是老先生什么人，看著年紀(jì)與老先生相仿，也就沒說什么，都只是在一旁默默看著。

　　燭火燒著，老人不上香也不燒紙，就指著老先生的遺像打罵，罵了不知道多久，便開始哭，哭了不知道多久，便開始沉默，沒有人敢上去詢問，等到老人累了，才被隨行的人攙扶著坐到了一旁。

　　“陳瘋子”，這是老先生以前的綽號，因為那時候，全家人都覺得他是瘋子，今天來罵老先生的人，是老先生以前的傭人，也是老先生的發(fā)小玩伴，從小就和老先生一塊長大，一塊讀書，卻在戰(zhàn)爭時期走散了。

　　與其說是走散，不如說是老先生趁亂燒光了家中所有的煙土，跑路了。老先生是家中的幼子，兩個哥哥一個在和敵對家族爭搶地盤時被砍死了，另一個則是被抓了，不知生死，因此老先生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也是繼承家業(yè)的唯一希望，可老先生不愛什么經(jīng)商，也不喜歡煙土生意，更不喜歡打打殺殺。

　　縱使老先生的父親怎么責(zé)罵，怎么打，老先生就是油鹽不進(jìn)，學(xué)生時代的他便深受救國運(yùn)動的熏陶，開始反對起了自己的父親，父子關(guān)系的惡化反而成了最嚴(yán)重的家庭矛盾，老先生甚至提議要將家中的一切賤賣成銀兩去救濟(jì)戰(zhàn)亂中失去家的人，這一行為無疑徹底激怒了老先生的父親。

　　矛盾不斷積累，老先生在父親的咒罵下，燒光了家業(yè)，逃出了這個家，之后沒了消息，這一件大事也讓老先生的父親在家族中徹底抬不起了頭，老先生也就這樣被家中所有人視為瘋子，被逐出了家譜。

　　老人輕描淡寫地講述著老先生只字未提的往事，看見老先生的店名“年代新館”，他不僅笑了出來，眼淚也掉了下來，嘴里喃喃自語道：“看來少爺沒有忘記姥爺?shù)膰诟腊?，‘年代新館’還開著，只是不賣煙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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