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賞花,更要知道詩中花事
今年春天來得早,才過春節(jié),氣溫陡升到二十幾攝氏度,左近的櫻花就毫不客氣開起來了,真有其興也勃焉之感。
正當(dāng)樹齡的櫻花之盛,遠出乎我意料,每日出門,但見花千樹,目不暇接,只是這些行道樹往往栽得刁鉆,不好接近拍照,只能遠遠地看著。
其后,又是降溫又是風(fēng)雨,我總擔(dān)心花落光了,然而櫻花卻越開越熱鬧,好像先前還故意留些余地,等著后來的桃、李、杏花,如此一來,早春便不寂寞。

花事一盛,前人詠花的名句會湊巧涌到心里來,我自幼未能“多識草木鳥獸蟲魚”,深以為憾。唯獨因為饞,對花名久著的幾種果樹頗具好感。以前水果稀罕,且不及現(xiàn)在品種好,桃生李澀,杏子發(fā)酸,但從開花時盼起,足足盼上幾個月,果子還未及成熟,早有饞蟲立上頭?;蛟S是等太久的緣故,再不好吃的東西,經(jīng)過一番腦補,個中滋味也遠超過果子本身了。
早先古人對于桃、李的認識也很質(zhì)樸,“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本旨,著落在“宜其室家”上,看中的是桃子能結(jié)出大果子。至于人們熟知的成語“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擺明了也是沖著吃果子來的,最初發(fā)明這句話的人,想必是個老實且俏皮的饞貓。
唐詩宋詞,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實則一代亦有一代之花事。唐人重牡丹世所周知,不少詩人都題過牡丹詩,然而牡丹價格昂貴,白居易說“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非尋常人家所能消費得起。
受流風(fēng)所及,劉禹錫也寫有“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卻遠不及他的兩首桃花詩有名。他元和間貶官十年后返京,寫過“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詩中有諷刺的味道,當(dāng)時人居然一讀就懂,劉禹錫因此再度貶官十四年,等他回來之后,玄都觀里連桃樹都沒有了,他才又寫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史書記載說,因為這兩首詩,時人對劉禹錫的態(tài)度頗為矛盾,“嘉其才而薄其行”,這種評價只有唐朝人做得來,一則要能看出詩中的妙處,二則要能品味其中的深意,換一個時代難免就隔膜了,一個人貶官二十多年,人生的黃金階段全浪費在煙瘴之地,寫兩首詩又算什么刻薄呢?
宋人有簪花的習(xí)慣,連古板的司馬光也“聞喜宴乃簪一花”,只是沒說清楚戴的是什么花。王安石梅花詩天下知名,他似乎還喜歡丁香,曾作為禮物送給好友,然而宋代關(guān)于春天的好詩,幾乎都集中在杏花上,不得不說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開了個好頭。
及至南宋寄都臨安,杏花這種江南隨處可見的物事,更成了春意的代名詞:“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正可見一時風(fēng)味;別致一點的如“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婦孺皆知;就連僧人也能作出“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這樣富有禪意的句子,有了詩人的觀照,杏花由此增添了幾許靈秀的味道。
據(jù)大儒朱熹回憶,南宋高宗最激賞的詩句,是陳與義的“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以詩而論,宋高宗品位確實不俗,他或許將杏花的象征意義提升到了新的高度,畢竟身為洛陽人,陳與義還寫過“青墩溪畔龍鐘客,獨立東風(fēng)看牡丹”,但多半被偏安一隅的宋高宗選擇性忽略了。
近人還有一聯(lián)詩寫杏花,“絕艷似憐前度意,繁枝留待后游人”,化用劉禹錫桃花詩而另出機杼,故而成為警句,實則從植物學(xué)上說,桃、李、杏以及櫻花,都屬于薔薇科李亞科,算是近親,花開絕艷的架勢也相同,這種大俗大雅的開法,須臾之間盡態(tài)極妍,仿佛不嫌累似的,著實令人心疼。
詩人以花入詩,一開始著眼的也許是實景,所以畫面感強,然而再經(jīng)高手解讀,別生姿態(tài)也是常有的事。蘇東坡名句“倚天照?;o數(shù)”,經(jīng)曾國藩接續(xù)王安石詩句“流水高山心自知”,集為聯(lián)語,重新演繹為闡明心意的經(jīng)典之作,以至于人們常常忘卻這句詩原本是寫桃花的。
無論如何,春天是一定要有花的,“江南四月,雜花生樹”,看過滿目繁花之后,再去考慮“花開花落兩由之”的境界,也不為遲。(采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