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巫師用指甲劃著黑板，千年女巫不停旋轉著紡車針，是誰，在我的聽覺神經上做著皮試？

輕捂耳朵，沒想到萬千折磨化為一種，它們在我耳蝸內橫沖直撞著、嘶吼著要出去......從窗戶望出去，是被綠葉遮蔽的天空以及伸手就可撩出波紋的大海：一條鯨魚正躍入其中，露出鳥翼般的尾鰭，那不是我攝于亭可馬里的那頭鯨嗎，我的神識開始逍遙悠游起來：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約在5000萬-6000萬年前，一條特立獨行的魚在“原生湯”中浮出海面，望著陸地的方向，它渴望著上岸。

心心念念，必有回響，有一天，它的后代們真的爬上了那片陸地，慢慢進化為偶蹄動物。又過了很久很久，這種生物一分為二，其中一支進化為似豬的動物——碳獸（已滅絕，河馬是其唯一的后代）；另外一支，經過了漫長的1500萬年后，這些哺乳類又重返大海，化為鯨魚......

牙齒的片子出來了，它是本質，黑底白影，接近實相，看起來像個骷髏。意外發(fā)現(xiàn)口腔里竟有四顆智齒，一直以為只有一顆呢。醫(yī)生建議都拔了，但我今天的承受額度只夠修好那顆壞的。

當那突如其來的激蕩發(fā)出尖叫時，牙椅上方的燈珠亮得我心游八荒，攥著扶手的手心已滿是汗水，右手在虛空中徒勞地輕抓著，試圖追蹤那頭鯨——有硬物的海域，是藤壺的樂園，這種淺灰色的動物看起來更像植物，而鯨魚那緩慢的游速和厚厚的表皮，成為藤壺繁衍后代的天堂。

“ 牙洗完了，我給你涂點碘甘油，你先休息會兒，換XX醫(yī)生給你補牙！” 女牙醫(yī)溫柔囑咐著，隨之一種甜膩的粘稠液體在我牙齒上洇開，那是植物丁香的干燥花蕾經蒸餾所得揮發(fā)油的味道：香辛，甜辣。

此刻，我的心房中懸著一個巨大的沙漏，金色的沙子如膠著般慢慢流瀉，亦如慢鏡頭里的雨聲，而在蔚藍的海面上，一頭鯨魚正奮力跳出海面，然后重重地落入海中，身體兩側的藤壺紛紛而落。

大約十五分鐘后，一位男醫(yī)生帶著“刑具”出現(xiàn)，這些大小不一的鉆頭都是給我用的嗎？

躺下，醫(yī)生給我嘴角掛進去一個管子，說是用來吸口水的。一陣轟雷掣電后，一股頭發(fā)燒焦的氣味傳到鼻息，我的呼吸淺急如一只奶貓。當鉆頭旋轉著朝著裸露的神經沖刺時，我的眼皮已經皺成一團，腿蜷成蝦形，忍不住地“啊啊”叫著。

“你齲齒成這個樣子，擱我不打麻藥也疼，我補牙的時候也怕，疼了就打麻藥！”牙醫(yī)第二次開始建議我打麻藥，“快結束了對不對？”

“恩，快要收尾了?！?

漱了兩次口，“好，那我還能再忍一忍?！蔽矣制珗?zhí)地躺下來，左手緊緊攥住椅子的扶手，再次不可思議地張開嘴巴，眼含淚花望著他手中尖尖的鉆頭。聽說，任何東西在失去回憶的時候都會變成易碎品，而此刻我的牙釉質正在眼前灰飛煙滅，它的記憶去哪里了呢？

據說，當鯨肺部的溫暖空氣與外面的冷空氣相遇時，就會凝結成一團霧氣。這時，如果你在一艘輪船上觀鯨，就能看到鯨魚制造的那團霧，就像此刻我大腦中越來越濃的大霧，而誰愿意帶著恐懼走入濃霧呢？

“好了，就要放入嵌體了。后面不會再有讓你疼的操作了！”終于得到大赦，一摸后背都是汗水。

雜草在花園中向來不被允許，即使是一株，而我允許一顆齲齒在我口腔很久了，它在這迅疾、短促而無常的三十多年里良久陪伴、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或多或少，無論一顆牙還是我們的靈魂，都是殘缺著在這人間齟齬前行。我口腔的一顆老牙也失去了原初的完整、堅固與秩序，但是樹脂住進了它的殘骸，在以后的日子里，它們將與我同行共進。

出診所時，天色黯淡，白日沉入大海，在濕漉漉的深深郁郁里，一條魚游到岸上，哺乳動物回到海里，人亦化為鯨魚，我們都會活到把愛補全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