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長沙


? ? ?酒吧的門被打開了,里面沒有什么人。穿著西裝馬甲的侍者看向韓爾默,覺得他很奇怪。他既沒有往里走的意思,又不停打量著酒柜,像是準(zhǔn)備找什么東西。
? ? ?今天韓爾默開了很久的車,沒有吸一根煙。在東北,這種陰天日子,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公路上的路面光滑的像鏡子,從天上飄落稀稀拉拉的雪花,浮在鏡子上,隨著車流搖曳,如同江河里的波紋。他不知道自己開了多遠,只是感到喉嚨里不停地哽咽、發(fā)渴,這才要想起,該找點什么東西疏通疏通了。
? ? 侍者看著這個短發(fā)好似水手一樣的男人問:“要喝點什么?”
? ? ?韓爾默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木乒?,燈光在玻璃上面交互,打出迷幻的色彩。他覺得現(xiàn)在是他第一次的,真正的需要它們了,可他什么也不懂,甚至不知道如何開口。酒吧里一直響著一支很老的曲子,輕快但憂傷。
? ? ?“第一次來嗎?”侍者問。
? ? ?“是阿,我女朋友說她不喜歡酒吧?!?/p>
? ? ?“起碼知道想喝酒的名字吧?”
? ? ?韓爾默想了想:“有沒有海明威說的那種苦艾酒?”
? ? ?侍者看著他笑了笑:“有?!?/p>
? ? ?韓爾默拉開了離吧臺最近的椅子,把車鑰匙扔在了一邊。酒吧里很冷清,只有兩桌客人,一對時不時親吻的男女和一個微醺的老人。老人嘴里不停地跟著酒吧里的音樂哼唱,只是永遠都跟不上段落。
? ? ?韓爾默很好奇,他覺得今天的自己夠奇怪的了。
? ? ?“他在喝什么?”韓爾默問。
? ? ?“那是櫻桃草莓味的冰淇淋?!笔陶哒褙炞⒌卣{(diào)配著苦艾酒,并為此燃燒盡整整一顆方糖,他要盡量降低酒的烈度才不會傷了這個蠢東西。
? ? ?“我問的是那老頭?!?/p>
? ? 侍者不客氣地撇了他一眼:“白蘭地?!?/p>
? ? “你的酒吧為什么只放這一首歌?”
? ? “因為他付錢了。”侍者做著最后的調(diào)試。
? ? “他哼的好奇怪,他跟不上?!?/p>
? ? “沒什么奇怪的,他是個聾子?!?/p>
? ? 這時,老人用玻璃杯敲了敲托碟,聲音清脆極了。侍者把一杯淡綠色的渾濁液體推到了韓爾默的面前:“你的。”接著,又從身后的架子上取出一瓶白蘭地,快步走到老人面前,尊敬地為他倒上滿滿的一杯。老人說了聲“謝謝”,就又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
? ? ?韓爾默看著面前綠色海洋般的苦艾酒問:“這首歌叫什么?我聽不懂英語?!?br/>
? ??
? ? ? “南加州從不下雨?!?/p>
? ? ? 南加州從不下雨,一下起來就是傾盆大雨。
? ? 韓爾默端起酒杯,眼睛盯著這片綠意:“這酒苦嗎?”侍者絲毫沒有感覺到他是在詢問自己,只見他兀地灌進了一大口,那姿勢比起湖畔饑腸轆轆的火烈鳥抻直脖子吞進小魚,要只優(yōu)雅一點點。侍者十分了解這樣的一口是多么愚蠢,因為這酒烈的像炸彈,可他也發(fā)覺到韓爾默的潛意識里深埋著一股看不見的勇氣。
? ? ?這酒像炸彈。韓爾默感覺自己的胃火辣辣的,全部都成了碎片,那余下的硝煙從胃里朝著喉管升騰,鉆進腦子,還有一部分干脆就從鼻腔里沖了出去。侍者太知道他們這種人了,這種人整個胃都在燃燒,可是里面空無燃料。他從吧臺下面遞出出一盤涼透的薯角,看著韓爾默抓起一個又一個,大口地塞進胃里,不甘停歇。
? ? ?侍者看著韓爾默那種插進胃里的吃法,自顧地從口袋里掏出一盒果味香煙,點燃后吐了幾口:“要來一根嗎?”
? ? “不了,我女朋友不......”他忽然說不下去了,不知道是覺得丟人還是后悔,“不,我不抽煙?!?/p>
? ?侍者朝著他吐了一口煙圈,想著,如果他剛才要是說出口了,那才真是夠丟人的了。
? ? “你們倆在一起多久了?”
? ? ?韓爾默想了想,他認識李小潔滿三年了。
? ? ? “她什么樣?”侍者又問。
? ? ? “兩年?!表n爾默點了點頭,立刻回憶起她曾經(jīng)的模樣:“她那時候還是個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時不時會梳著雙馬尾,再把頭發(fā)染成淺淺的青綠色,胸前總會掛著一個銀十字架,不曉得是誰送給她的,走起路來不停的起伏。她那時很漂亮,漂亮的整個人像是從店里買來的那種剛剛燒好的骨瓷一樣,充滿口香糖的顏色?!?/p>
? ? 侍者為韓爾默燃起了第二杯苦艾酒。
? ?
? ?“你知道嗎?她總會問我?!表n爾默飲著酒自顧自地說道:"'你看我這么梳頭發(fā)好看嗎?‘我當(dāng)然會說’好看啊,你最好看了‘,她接著就會說’騙人‘,我說’女孩子被夸就會越來越漂亮‘她這時就會不加猶豫地反駁我,’可是我已經(jīng)很好看了‘?!?/p>
? ? 侍者聽著韓爾默的自白,嘴里香煙形成的果味氤氳浮在半空越發(fā)濃烈,韓爾默的整個臉全都籠罩在煙霧里。這時,他才剛剛記起和李小潔做過的許多事,不由地把頭看向在角落里那熱戀的情侶,那個女孩正眼神迷離地盯著她的男孩,好像看見了全世界,他們的勺子在一個冰淇淋杯里攪拌,活像兩只正在挖掘的鼠。
? ? 這種場景,韓爾默曾經(jīng)也很熟悉:“那些櫻桃草莓味的冰激凌那么好吃嗎?”
? ? 侍者忽然想開個玩笑:“要不要給你也來一份?”
? ? 韓爾默沉默了下來,摸了摸酒杯:“不用了,我有酒?!?/p>
? ? “那就再來一杯?!笔陶哒f:“梵高喝了三杯苦艾酒才畫出向日葵?!?/p>
? ? 韓爾默慢慢喝起了第三杯。這一次侍者沒有幫他點燃方糖,而是為他挑了一個干凈的杯子,“咚”地一聲把方糖扔到了杯底,那純白的糖塊先是被綠意肆意侵蝕,一絲一絲地從底部蔓延其上,然后再一點點浮起,像是一座漂泊的島嶼,更像韓爾默自己。
? ? “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去哪?”侍者問。
? ? “長沙?!?/p>
? ? “去找她?”
? ? “我不知道。她家給她介紹了一個新男友,好像是個醫(yī)生。”
? ? “她選擇了他?”
? ?
? ? “可能因為距離,也可能因為別的,我不想知道。在某種程度上,我是個膽小鬼。從前我相信‘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這種事,但是現(xiàn)在我不信了,這個時代配不上這種浪漫。我依舊能想起菲茨杰拉德的話‘她為什么選擇他?只是因為他家的剃刀比鎮(zhèn)上其他鋪子只好一點點?!?/p>
? ?
? ? 突然,韓爾默朝著那對情侶高叫,那聲音大的甚至嚇了侍者一跳:“你們倆會在一起一輩子?那個男的會對你一心一意,什么都不在乎嗎?”
? ?那男孩聽到了,哆嗦了一下,拉起女孩就要離開,他像抗拒病毒一樣抗拒著韓爾默,而女孩呢?她的雙眼依舊迷離,為了這只牽她的手,免疫一切外物。
? ?
? ? 門“咣當(dāng)”一響,韓爾默回頭抱歉地對侍者說:“抱歉,讓你失去了一對主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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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沒什么關(guān)系,我又不指望著他們賺錢?!笔陶哂植疗鹆吮?“你喝多了?”
??
? ? “沒有。我想讓那個女孩明白,不要弄丟了自己?!?/p>
? ? “我想也是?!?/p>